>为了翘掉无聊讲座,我给自己诊断出“威尔逊氏综合症晚期”。
>“医生说我活不过三个月了。”我捂胸口咳得撕心裂肺。
>临床医学系的冰山学神突然举手:“老师,她咳的是番茄酱。”
>第二天校医院门口,他堵住我:“装病观察日记需要病例配合。”
>我被迫每天去他实验室“复诊”,直到某天淋雨真发烧。
>他守了我整夜,体温计显示38.5℃时突然笑了:“终于有真实数据了。”
>后来他把我困在解剖标本室,听诊器按在我狂跳的心口:“病症确认,是晚期心动。”
1 兽医内科学的骗局
课桌上摊着的那本《兽医内科学》,厚得能当凶器。我第一百零一次后悔,当初手贱从图书馆角落把它顺出来,完全是被封面那只忧郁的金毛眼神欺骗了。现在倒好,这玩意儿成了我“临终诊断”的唯一依据。
宿舍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番茄酱和过期眼药水混合的诡异气息。我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把黏糊糊的番茄酱抹在嘴角,又滴了两滴冰凉的眼药水在脸颊上,营造出一种“虚弱中透着倔强”的病容。很好,林晚,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林晚,你真不去啊?”舍友小雅探过头,捏着鼻子,“味儿也太冲了!还有,你这‘绝症’名字靠谱吗?威尔逊氏综合症?听着像美国总统。”
“嘘!”我紧张地压低声音,手里还捏着沾满番茄酱的棉签,“专业!懂不懂?兽医也是医!我查了,这病特罕见,症状嘛,”我回忆着书上那几行模糊的字,“铜代谢障碍,具体表现…咳血算不算?反正听起来就很严重!足够吓退那个秃顶老学究的讲座了。”我胡乱抹了抹嘴角,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药水功劳)、嘴角带“血”(番茄酱功劳)、眼神涣散(熬夜打游戏功劳)的可怜人儿,满意地点点头。“晚期!活不过三个月那种!完美。”
“你小心翻车。”小雅翻了个白眼,背起包,“走了,祝你好运,我亲爱的‘晚期’病人。”
我深吸一口气,抱着我的《兽医内科学》——主要用它遮挡我可能因为心虚而抽搐的脸——踏上了前往阶梯教室的“不归路”。
推开沉重的教室门,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粉笔灰和上百号人呼吸的空气扑面而来。秃顶的张教授正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当代大学生思想品德修养的七种维度”,声音催眠效果堪比强力安眠药。底下黑压压一片脑袋,大部分都遵循着地心引力,顽强地向着桌面靠拢。
很好,舞台很大,观众很困,正是“发病”的绝佳时机。
我猫着腰,目标明确地朝着前排那个空位摸去——那是我们班学霸周洲旁边,他旁边空位仿佛自带“生人勿近”的学霸结界。我挤过去坐下,故意把椅子弄出很大声响。周洲皱着眉瞥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惨淡的妆容惊到,又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沾染上什么不治之症。
铺垫得差不多了。我猛地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弓起,肩膀疯狂耸动,喉咙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那声音撕心裂肺,饱含着一个“绝症”患者对生命的最后控诉,瞬间盖过了张教授那催眠的男中音。
“咳咳咳……呕……”我咳得惊天动地,趁着间隙,还不忘虚弱地抬起沾满“鲜血”(番茄酱)的手,朝着讲台方向伸去,气若游丝,“老……老师……对……对不起……我……我不行了……”
整个阶梯教室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几百道目光,有惊愕、有好奇、有看戏、有担忧(可能也有那么一两个),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旁边周洲的身体明显僵直了,他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凳子,试图拉开与传染源的距离。张教授也停下了讲课,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透出茫然和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这位同学?你怎么了?”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来了!最关键的时刻!我深吸一口气,调动起毕生演技,眼神涣散地望向他,声音颤抖,充满了绝望的宿命感:“老……老师……我……我得的是威尔逊氏综合症……晚期……医生说……说我活不过三个月了……咳咳咳咳……”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我适时地摊开手,掌心那抹刺目的“鲜红”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瘆人。
“啊?!”张教授显然懵了,他教了一辈子思想品德,大概没处理过学生当场咳血宣布死亡的突发状况。他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同情、惊疑、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涟漪开始扩散。我心中暗喜,计划通!可以优雅(虚弱)地离场了!
就在我准备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完成谢幕动作的瞬间——
“老师。”
一个清冷、平稳,甚至带着点金属质感的男声,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阶梯教室里粘稠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的,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唰”地转向声音来源。那是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整洁白衬衫的男生缓缓举起了手。他坐得很直,肩线平直得像用尺子量过,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锐利,不带一丝波澜。陈聿白。临床医学系的神话,常年盘踞年级第一,传说中的冰山学神,一个名字就能让无数医学生膝盖发软的存在。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陈聿白迎着几百道目光,包括张教授询问的眼神,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一个谎言,而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实验室数据。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清晰、冷静,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瓷砖地上:
“这位同学嘴角和手上的,不是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钉在我瞬间僵硬的身体上。
“是番茄酱。”
“……”
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瞬间冻结,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在打颤。脸颊火烧火燎,感觉下一秒就要原地自燃。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番茄酱……他怎么会知道是番茄酱?!隔着好几排座位!他是狗鼻子吗?!
整个教室在短暂的真空般的死寂后,猛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山呼海啸般的哄堂大笑。那笑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旁边原本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周洲,此刻也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讲台上的张教授,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茫然,迅速过渡到了然,最后定格在一种混合着被愚弄的愠怒和啼笑皆非的无奈上。
“林晚同学!”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思想品德修养,首先要诚实!讲座结束后,来我办公室一趟!”那目光,简直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我恨不得立刻刨开地板钻进去。完了,全完了。翘课不成,还当众社死,喜提办公室喝茶。我死死地低着头,感觉头顶快要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烧穿两个洞。余光里,那个罪魁祸首——陈聿白,已经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重新拿起笔,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扰人的苍蝇,继续他的笔记。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静姿态,比任何嘲笑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2 番茄酱的真相
讲座剩下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张教授后面讲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滚烫得能煎鸡蛋,身体僵硬得像刚从冷库里拖出来。好不容易熬到结束的铃声响起,我几乎是第一个抱着那本该死的《兽医内科学》弹起来的,像个被戳破的气球,“嗖”地一下蹿出教室后门,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大型社死现场。
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砸在地上,刺得人眼睛发疼。我埋头疾走,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把自己埋起来。然而,当我闷头冲过校医院那栋爬满常青藤的白色小楼门口时,一个身影如同计算好一般,精准地横移一步,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差点一头撞上去,猛地刹住脚步,抬头。
白衬衫,细框眼镜,沉静无波的眼神。陈聿白。
他像一尊冰冷的玉雕,无声无息地杵在那里,午后炽热的阳光似乎都无法融化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我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兽医内科学》,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完了,秋后算账来了!他该不会要告发我伪造病历吧?还是想当众再羞辱我一次?
“有事?”我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心虚,尽管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陈聿白没说话,只是垂眸,目光精准地落在我紧紧抱着的书上。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普通的实验标本,却让我瞬间感觉怀里的书变成了烧红的烙铁。
“威尔逊氏综合症,”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没有起伏的清冷调子,“铜代谢障碍性疾病。典型症状包括肝豆状核变性、角膜K-F环、血清铜蓝蛋白降低。”他顿了顿,目光从书封上抬起,重新落回我瞬间煞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认真,“它不会导致咳血,更不会咳番茄酱。”
我的脸“腾”地一下再次红透,脚趾在鞋里疯狂抠动,恨不得当场挖出个三室一厅钻进去。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还特意去查了!这个魔鬼!
“所以呢?”我破罐子破摔,声音带着一丝恼羞成怒的颤抖,“你是来给我普及医学知识的,还是来看笑话的?”
陈聿白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光晃了一下我的眼。他慢条斯理地从随身带的黑色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A4纸,递到我面前。
“都不是。”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我正在进行一项关于‘大学校园伪装性病症行为动机及心理表现’的观察研究。”
我狐疑地接过那张纸,低头一看。顶端赫然印着几个加粗黑体字:
**《伪装性病症行为观察研究项目(编号:M2024-CYB-007)志愿者知情同意书》**
下面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条款。
“目前急需一个典型、生动的病例样本。”陈聿白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如同法官在宣读判决,“你,林晚同学,在阶梯教室的表现,非常符合研究需求。具有显著的表演性、突发性、目的导向性,且……”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道具运用相当有创意。”
我的手指捏着那份“同意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典型?生动?道具运用有创意?我这是被当成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了?!
“你……你什么意思?”我抬起头,声音有点抖。
“意思是,”他微微俯身,那双隔着镜片也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需要你的配合。”
“配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配合你什么?当你的研究小白鼠?让你每天观察我怎么‘发病’?做梦!”我把那份“同意书”往他面前一塞,转身就想跑。
“根据校规,”陈聿白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扎在我抬起的脚后跟上,“恶意伪造严重病情,干扰正常教学秩序,视情节严重程度,可给予警告至记过处分。张教授那里……”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的脚步瞬间被钉在原地。处分?记过?!张教授那张愠怒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僵硬地转过身。
陈聿白依旧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份被我塞回去的同意书,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项目周期预计三周。”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每天下午四点,基础医学院实验楼A栋307室。准时到达,配合完成必要的观察记录。”他顿了顿,补充道,“作为回报,项目结束后,我会出具一份关于你‘行为动机’的心理学分析报告,或许能对你的辅导员解释有所帮助。当然,你的个人信息会被严格保密。”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他站在那里,像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抛出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交易”。
我死死盯着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憋屈感涌上心头。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抱着我的兽医教材,感觉抱着的不是书,而是我即将被送上解剖台的命运。
“每天……都要去?”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每天。”陈聿白肯定地点头,“持续观察,记录数据变化。”他看了一眼腕表,“今天下午四点,第一次基线数据采集。别迟到。”
说完,他不再看我,将那份“卖身契”塞回文件夹,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基础医学院的方向走去。白衬衫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冷酷。
我站在原地,午后的暖风吹过,却只觉得遍体生寒。怀里的《兽医内科学》沉甸甸的,封面那只忧郁的金毛,此刻眼神里仿佛也充满了对我这个“同行”的深深同情与无声嘲笑。
3 实验室的审判
下午三点五十八分,我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了基础医学院实验楼A栋307室门口。门牌上冰冷的金属字泛着冷光。深吸一口气,我视死如归地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福尔马林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化学制剂的味道扑面而来,激得我鼻子发痒。实验室里异常安静,只有仪器运行时低微的嗡鸣。巨大的实验台占据了房间中央,上面摆放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精密仪器,闪烁着红红绿绿的指示灯。靠墙是一排高大的白色金属柜,玻璃门后面隐约可见各种瓶瓶罐罐和……一些浸泡在液体里的、形态难以描述的标本?我赶紧移开视线。
陈聿白正背对着门,站在实验台前,低头专注地调试着一台连着许多导线的仪器。他换上了干净的白大褂,更显得身姿挺拔,气质冷冽。
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回,只淡淡说了一句:“坐。计时开始。”
我环顾四周,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到一把孤零零的硬木椅子,简直像审讯室里给嫌疑人准备的。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坐下,屁股刚挨到冰冷的椅面,就听他又开口:
“姓名。”
“……林晚。”
“年龄。”
“十九。”
“专业。”
“……汉语言文学。”
“装病诱因。”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阶梯教室行为的直接诱因。”他终于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封皮是冷冰冰的灰色。他另一只手握着笔,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小声嘟囔:“就……不想听讲座呗……”
“具体动机强度?1到10分,自我评估。”他一边问,一边已经开始在笔记本上刷刷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
“动机强度?”我懵了,“这怎么打分?”
“对讲座内容的厌恶程度、对替代活动的渴望程度、对可能风险的评估值,综合加权。”他语速平稳,吐出一串我完全听不懂的专业词汇。
“……大概,7分?”我胡乱报了个数字。
“嗯。”他在本子上记下,“首次实施时间?”
“……就今天。”
“过往有无类似行为?”
“……没有!”我立刻否认。
“撒谎。”他头也不抬,笔尖没停,“上学期《西方哲学史》期中随堂小测,你声称急性肠胃炎,去了校医院。校医院电子病历系统显示,你当天只领取了一盒健胃消食片。请假记录显示,你当天下午出现在校外新开的奶茶店,打卡朋友圈照片显示你点了一杯加双倍珍珠的冰沙。”
我:“……”
我感觉一股热气“轰”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调查我?!连奶茶店打卡都知道?!这人是FBI派来的吗?!
“那……那次不算装病!我那天是有点消化不良!”我试图垂死挣扎。
陈聿白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我:“根据‘装病行为判定标准(初稿)’第三条,主诉症状与客观医疗记录存在显著不符,且存在明确逃避目标(随堂小测),符合伪装性病症特征。记入既往史。”他低下头,继续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我瘫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感觉灵魂都要被他那支笔抽干了。这哪里是观察?这分明是审判!还是证据链确凿的那种!
“今天,”他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毫无波澜,“阶梯教室的表现,道具选择(番茄酱)的动机是什么?成本考虑?视觉效果?还是获取便捷性?”
我看着他那张严肃的、完全沉浸在学术研究中的脸,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算了,毁灭吧。
“食堂早餐配的,免费。”我自暴自弃地回答。
“嗯。经济性原则。”他在本子上记下,“临场发挥程度?有无提前演练?”
“……临场发挥。没排练。”我木然道。
“情绪投入度?自我评价。”
“……挺投入的,咳得肺都快出来了。”
“旁观者反应是否符合预期?张教授的反应?”
“……算……算是吧。”我想起张教授那张震惊又愠怒的脸。
“意外干扰因素?”他笔尖一顿,目光锐利起来,“比如,被非目标对象(我)当场拆穿的心理冲击强度?1到10分。”
我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咬着牙挤出两个字:“爆表。”
“具体描述当时的心理感受。”他追问,像个最冷酷的审讯官。
“想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把你……”我猛地刹住后面危险的字眼,对上他镜片后那双平静无波、带着纯粹研究兴趣的眼睛,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憋屈地吐出一句,“……算了。”
“羞耻感峰值反应。”他冷静地在笔记本上标注,“伴随攻击性冲动抑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反复擦拭的解剖标本,从里到外都被他那支笔和审视的目光剖析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以为酷刑终于要结束的时候,陈聿白放下了笔,走到实验台旁,拿起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
“最后一项,基线生理数据采集。”他拿着那个东西走了过来。
我定睛一看,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那是一个……便携式心电图仪的电极贴片?!
“等等!你要干嘛?!”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惊恐地看着他手里那几根连着导线的贴片。
“记录装病行为前后基础生理指标对比,尤其是心率变异性。”他解释得理所当然,脚步不停,“脱掉外套,把手臂和胸口露出来。”
“什么?!”我尖叫一声,死死抱住自己,“不行!绝对不行!我……我告你性骚扰!”
陈聿白脚步顿住,微微蹙眉,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困惑:“性骚扰?这是标准的单导联心电监测,仅需暴露手腕和胸骨下端左侧第五肋间约2cm范围皮肤。完全符合医学伦理规范。”他举起手里的电极片,一脸“你思想太复杂”的学术派正直。
看着他那一本正经、毫无杂念的眼神,我感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丑。但让我在一个男生(尤其还是他!)面前脱衣服露胸口?杀了我吧!
“不……不行!我过敏!我对电极片胶过敏!”我胡乱找了个借口,连连后退。
陈聿白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他放下电极片,转身走到墙边的金属柜前,拉开抽屉翻找起来。几秒钟后,他拿着一个东西走了回来。
那是一个……家用额温枪?
“基础体温。”他把额温枪对着我的额头,“嘀”了一声,看了一眼屏幕,“36.8℃,正常。”
接着,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指夹式血氧仪。
“血氧饱和度。”他示意我伸出手指。我像个提线木偶般伸出食指,被他冰凉的指尖捏住,套上那个小夹子。仪器发出微弱的红光,几秒后显示:“SpO2 99%”。
“正常。”他记录。
最后,他站在我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微微低下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镜片,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的脸。
“你……你又想干嘛?”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瞳孔直径测量。”他平静地说,“自然光下,目测双侧瞳孔等大等圆,直径约3mm,对光反射灵敏。正常。”
记录完毕,他合上那个灰色的硬壳笔记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今日观察结束。”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耗时42分钟。你可以走了。明天同一时间,请准时。”
我如蒙大赦,抓起自己的包,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充满消毒水味和压迫感的实验室。直到跑下楼梯,冲进外面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里,我才敢大口喘气。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冰冷的实验楼,307的窗户像一个沉默的眼睛。
整整三周!这种地狱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4 高烧的转折
接下来的日子,我仿佛成了307实验室的打卡机器。每天下午四点,雷打不动。陈聿白像个设定精准的程序,永远提前准备好那个灰色笔记本和层出不穷的“测试”。
“模拟阶梯教室场景,重现咳血状态。注意情绪代入和生理反应(脸红、心跳加速)的同步性。”他像个导演,下达冰冷指令。我只能在他锐利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拙劣地表演咳“血”,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滑稽小丑。
“阅读《兽医内科学》第X页关于‘威尔逊氏综合症’的段落。记录你理解错误的关键点,并阐述选择该病种的‘优势’与‘破绽’。”他递给我那本罪魁祸首的书。我对着书上那些陌生的专业词汇,磕磕巴巴地念,还要分析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这个一听就不靠谱的病,简直是公开处刑。
“假设现在目标是逃避明天的体育课800米测试。设计新的‘病症’及‘症状’表现。要求:逻辑自洽,不易被当场拆穿。”他抛出命题作文。我搜肠刮肚,胡诌什么“先天性韧带脆弱症”、“跑步会引发全身性关节脱臼”,结果被他用解剖学和运动医学知识批驳得体无完肤。
更可怕的是他的设备。在确认我对电极片并不过敏(他不知用什么方法查证了我的医疗记录!)后,某天他真把那台便携心电图仪摆了出来。
“克服非理性抗拒心理,也是观察的一部分。”他语气毫无商量余地。
我视死如归地脱下外套(里面穿了打底背心),在他冷静得如同操作器械的目光下,任由他将冰凉的电极片贴在我的手腕和……他精准定位的、胸骨下端左侧第五肋间那个小小的区域。导联线连接,仪器屏幕亮起,我的心跳曲线变成了一串疯狂跳跃的波峰波谷。
“紧张状态下窦性心动过速。”他看着屏幕,平静地记录,“基线心率92次/分,接触电极片瞬间峰值达118次/分。符合预期。”
我羞愤欲死,只想立刻人间蒸发。
除了这些“酷刑”,他偶尔也会抛出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装病成功后,预期的‘自由时间’,你通常会用来做什么?具体活动清单。”
“……睡觉,看小说,刷剧,吃零食。”
“如果装病失败被拆穿,最担心的后果是什么?按担忧程度排序。”
“……被处分,被嘲笑,被叫家长,被张教授记住名字……”
“对拆穿者(特指我)的印象,是否有随着观察进程发生变化?描述变化曲线。”
我看着他镜片后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俊脸,憋了半天:“……从‘多管闲事的讨厌鬼’,变成了‘冷酷无情的研究机器’。”
他笔尖顿了顿,在笔记本上写下:“研究对象对观察者产生固定负面标签。”
日子就在这种荒诞又憋屈的“复诊”中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麻木了,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我刚从307完成当天的“受刑”——被他要求对着录音笔模拟不同情绪下的“病弱呻吟”(羞耻度爆表)——出来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我没带伞,实验室到宿舍有段不短的距离。咬咬牙,我把书包顶在头上,一头冲进了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外套和头发。深秋的寒意像无数细针,顺着湿透的衣服往骨头缝里钻。跑到宿舍楼下时,我已经冻得牙齿打颤,浑身湿透,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当晚,报应就来了。先是喉咙发干发紧,接着浑身骨头缝里开始隐隐作痛,头像被塞了棉花一样昏沉沉重。我蜷缩在被窝里,冷一阵热一阵地打摆子。舍友小雅摸了摸我的额头,惊呼:“晚晚!你发烧了!好烫!”
真是讽刺。装病装了那么久,这下真病了。
昏昏沉沉中,我摸出手机,几乎是凭借本能,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备注为“冷酷研究机器”的名字。指尖犹豫着悬在拨号键上,最终还是被一阵袭来的眩晕和难受打败,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那边背景音很安静,隐约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喂?”他清冷的声音传来。
“陈……陈聿白……”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我好像……真发烧了……明天的‘观察’……能不能请假……”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带了点委屈的哭腔。太难受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了。
“体温多少?”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时快了一点点?
“……没量……但很烫……好冷……又热……”我语无伦次,意识有些模糊。
“宿舍号。”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是那种惯常的命令式。
“C区……7栋……302……”我迷迷糊糊报出号码,电话就被挂断了。我扔掉手机,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昏昏沉沉地想,他大概只会记录一条“研究对象因真实疾病导致观察中断”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分钟,宿舍门被敲响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小雅跑去开门,随即传来她压低了的惊呼:“陈……陈学长?”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没穿白大褂,只穿着深色的毛衣和长裤,肩头似乎还带着室外的湿气。是陈聿白。
他径直走了进来,无视了小雅惊讶的目光,几步就到了我的床边。我闻到一股干净的、混合着雨水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他俯下身,一只手很自然地探向我的额头。
他的手很大,指尖带着室外的微凉,但掌心却有种奇异的温热感。那微凉的触碰落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带来一丝短暂的舒适。
“嗯,是发烧。”他收回手,语气是惯常的陈述事实。接着,我听到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了我的腋下——是体温计。
“夹好。”他简短地命令。
我像个听话的娃娃,夹紧体温计。他则拉过旁边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我因发烧而潮红的脸上,那眼神……似乎不再是纯粹的观察,多了点别的什么?专注?还是……探究?
小雅站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我,眼神在“震惊”和“八卦”之间疯狂切换。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宿舍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陈聿白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偶尔看我一眼,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虚空,似乎在思考。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静的冰,让燥热的空气都沉淀下来几分。
五分钟到了。他站起身,示意我取出体温计。我虚弱地拿出来递给他。
他对着灯光,仔细地看着水银柱的刻度。实验室里那种绝对精确、不带感情的目光又回来了。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确认那个数字。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的嘴角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弧度。不是嘲讽,也不是冷笑,那是一种……如同科学家终于捕捉到稀有实验现象般的、纯粹的、带着点满意和兴味的笑容。
“38.5℃。”他轻声读出那个数字,目光从体温计移回到我烧得迷迷糊糊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睛里似乎有光芒一闪而过。
“终于,”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有真实数据了。”
5 最终评估的告白
那场高烧来得快,去得也算快。在陈聿白带来的退烧药、小雅的热水和我的昏睡大法三管齐下后,第二天下午,我的体温就降到了低烧边缘,虽然还蔫蔫的,但至少能下床了。
“病号”的身份似乎给我带来了一点“特权”。当我拖着还有点发软的双腿,磨磨蹭蹭地出现在307实验室门口时,陈聿白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抛出“今日观察任务”,而是指了指实验台旁边一把看起来稍微软和点的椅子。
“坐。今日暂停行为观察。”
我有点意外,依言坐下。
他走到墙边的金属柜前,打开一个恒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桶?他端着保温桶走过来,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拧开盖子。一股温热清甜的米香混合着淡淡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
“瘦肉粥。”他言简意赅,递过来一个勺子和一个小碗,“补充电解质和能量。”
我看着那碗熬得软糯浓稠、点缀着细碎肉末和碧绿葱花的粥,又看看陈聿白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感觉怪怪的。这算……人道主义关怀?还是……观察“病后恢复期行为”的新项目?
“谢谢……”我小声道谢,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温度刚好,清淡却鲜美,熨帖着还有些不适的肠胃。真没想到,这个“冷酷研究机器”还有这一手。
他坐回实验台前的主位,打开那个不离身的灰色笔记本,但这次没有立刻记录,而是看向我。
“真实疾病体验,”他开口,语气是熟悉的学术探讨,“与之前的伪装行为相比,主观感受上,最核心的差异是什么?”
来了。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我咽下口中的粥,想了想:“嗯……装病的时候,虽然也要演,但心里知道是假的,难受是‘装’出来的。真病了……那种头晕无力、骨头缝疼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由内而外控制不了的,而且……”我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真生病的时候,其实挺希望有人关心的……装病的时候只想着别被发现。”
陈聿白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他的笔尖停顿了一下,在那个“希望有人关心”下面,似乎轻轻划了一道横线。
“对‘拆穿者’的角色,”他换了个问题,目光从笔记本上抬起,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在真实患病情境下,是否产生新的认知或需求?”
这个问题有点绕,但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我握着温热的粥碗,指尖感受着那份暖意,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就……发现‘拆穿者’如果……如果愿意在别人真难受的时候给碗热粥……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说完,我感觉耳根有点发热,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喝粥。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我喝粥时轻微的勺碗碰撞声,和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密的光影。这一刻的他,褪去了几分实验室里的冷硬,多了点……难以形容的柔和气息?
“基于真实体验,”他再次开口,声音似乎比平时低沉了一丝丝,“对未来的‘装病行为’,是否有修正性认知?”
我放下空碗,擦了擦嘴,认真地说:“有。太有了!真生病太难受了!以后能好好上课还是好好上吧,装病风险大,收益低,性价比太差!”我斩钉截铁地总结。
陈聿白听着,嘴角似乎又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个细微的弧度一闪而逝。他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然后“啪”地一声合上了本子。
“观察项目,”他站起身,将笔记本收进抽屉里,动作带着一种仪式感,“到此结束。”
结束了?我愣了一下,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解脱?好像有点。是……失落?好像也有一点点?
“哦……好。”我讷讷地应着,也跟着站起来,“那……那我走了?”
“嗯。”他点点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停顿了两秒,补充了一句,“病后注意休息。”
这句平淡的嘱咐,从他嘴里说出来,竟让我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知道了,谢谢你的粥。”我拿起自己的包,转身朝门口走去。手刚搭上门把手。
“林晚。”他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停住,回头。
陈聿白站在实验台边,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身姿依旧挺拔。他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深而静,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
“下周三下午四点,”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这里。我需要你配合进行一项……最终评估。”
最终评估?项目不是结束了吗?我心里疑惑,但看着他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
离开实验室,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深秋的风带着凉意。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发烧时的微热,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句“最终评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刚刚恢复平静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6 标本室的秘密
时间一晃到了下周三。下午三点五十分,我站在基础医学院实验楼A栋307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项目已经结束,这所谓的“最终评估”像悬在头顶的最后一只靴子。我抬手敲了敲门。
“进。”陈聿白清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我推门进去。他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站在实验台前,正低头整理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勾勒出干净利落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味道。
“坐。”他抬手指了指实验台对面那把椅子。
我依言坐下,心里有点打鼓:“陈学长,项目不是结束了吗?这个‘最终评估’是……?”
“项目报告需要一份闭环的行为反馈数据。”他语气平淡,绕过实验台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看起来很专业的硬壳文件夹?不像他平时那个灰色的笔记本。
他走到我面前,将文件夹放在实验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抬手,解开了白大褂领口最上面那颗扣子。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他身上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谨感,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跟我来。”他没有解释,转身朝着实验室里侧那扇厚重的、标识着“解剖标本准备室”的金属门走去。
标本室?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去那里干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去……去哪里?”我坐着没动,声音有点发紧。
陈聿白停在金属门前,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回头看我。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最终评估场地。”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拧动门把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金属门。一股更浓郁的、冰冷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瞬间涌了出来。
门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幽冷的白炽灯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束。隐约可见一排排高大的金属架子,上面摆放着大大小小、浸泡在透明福尔马林液里的玻璃容器。那些或完整、或分离、或切片的生物组织标本,在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冰冷的形态。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让我进这种地方?!
“不……不用了吧?”我蹭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陈学长,报告数据我都可以在这里提供!我保证真实反馈!那个……那个里面……”我指着那扇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门,手指都在发抖。
陈聿白站在门内的阴影里,侧着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镜片反射着幽冷的光。他的声音隔着浓郁的药水味传来,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需要特定环境刺激,才能诱发最终的行为反应模式。这是评估的关键环节。”
环境刺激?诱发行为模式?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感觉自己快要被他这套神神叨叨的学术理论逼疯了。
“我……我觉得我现在的行为模式非常稳定!不需要刺激!”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脚步悄悄往后挪,“要不……要不我们改天?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急事……”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钩子,瞬间定住了我的脚步。他微微侧过身,半边脸暴露在门口透进来的光线里,目光穿过冰冷的镜片,直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我是他显微镜下唯一需要观察的活体样本。
“进来。”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祈使句。没有命令的语气,却比命令更让人无法抗拒。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好奇和一种诡异吸引力的洪流裹挟了我。看着他站在那片幽暗与刺鼻气味交织的入口,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只倒映着我的眼睛……我的双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朝着那扇门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跳如擂鼓。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越来越重,几乎令人窒息。我屏住呼吸,僵硬地跨过那道高高的金属门槛。
就在我整个身体完全进入标本室的瞬间——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只见陈聿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正从厚重的金属门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卡簧按钮上移开。那扇沉重的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关闭了!门内侧光滑的金属表面,除了那个卡簧按钮,没有任何门把手!
“你……你关门干嘛?!”我惊恐地扑到门上,用力拍打着冰凉光滑的金属门板,“开门!陈聿白!放我出去!”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福尔马林那冰冷刺鼻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腔,缠绕着我。惨白的灯光下,周围架子上的那些浸泡在液体里的标本,仿佛都睁开了无形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这个闯入者。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
“陈聿白!开门!听见没有!”我用力捶打着门板,声音带着哭腔,“你放我出去!你这个疯子!研究狂!冷血动物!我……”极度的恐惧让我口不择言,所有积压的憋屈和此刻的惊惧都爆发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极度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陈聿白就站在我身后,离我不过一步之遥。他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靠近的?!他脱掉了白大褂,只穿着里面的深灰色毛衣,身形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挺拔,也……更加具有压迫感。
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是一个听诊器。听筒是标准的双面型,胸间泛着冰冷的银光。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举起那个听诊器,看着他平静无波、却深得像是要把我吸进去的眼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他要干什么?用听诊器听我的标本反应吗?!
“你……你别过来!”我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金属门板,退无可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聿白在我面前站定。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下头,目光沉沉地锁住我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然后,他抬起手。
那只握着听诊器胸件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我的左胸口。
冰凉的金属圆盘隔着不算厚的毛衣布料,清晰地贴在了我的心跳位置。
“呃!”那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我浑身一颤,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躲开,后背却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无处可逃。
紧接着,他另一只手抬起,将那副听诊器的耳塞,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整个世界瞬间被隔绝了。标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福尔马林的气味,周围那些冰冷的标本,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个人,他微垂的眼睫,他专注的神情,还有……那紧紧贴在我心口的、冰冷的金属圆盘。
咚、咚、咚……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像是要撞碎肋骨,每一次收缩舒张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吓人。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透过听诊器的传导,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聆听着,像是在解读世界上最精密的密码。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专注到近乎虔诚的侧脸轮廓。
咚!咚!咚!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空旷的原野上疯狂奔腾,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冰冷的听诊器胸件仿佛变成了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睫。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再是实验室里那种冰冷的、审视的、分析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终于捕捉到关键数据的锐利?是洞悉一切的笃定?还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专注?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我们的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镜片上我自己惊恐又狼狈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听诊器耳塞的阻隔感,有些模糊,却像带着电流,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窦性心动过速。”
“心音亢进。”
“节律紊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重组,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灼热的肯定。
“无器质性病变指征。”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最后一个结论,如同最终宣判,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斩钉截铁的力度,清晰地砸进我的耳膜:
“病症确认。”
“是晚期心动。”
7 晚期心动的诊断
“晚期心动”。
那四个字,像带着奇异魔力的咒语,瞬间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紧贴着我心口的听诊器胸件,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在,可底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判夺走了所有的反抗意志,只剩下茫然无措的悸动。
陈聿白终于移开了听诊器。金属胸件离开皮肤的瞬间,带起一丝微凉的空气,激得我皮肤一阵颤栗。他抬手,动作缓慢地摘下了耳塞。标本室里那死寂的、带着浓重福尔马林味的空气重新涌入耳中。
他没有后退,依旧站在离我极近的地方。那副细框眼镜后的目光,不再有之前那种冰冷的审视或专注的研究,而是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奇异温度的专注,牢牢地锁着我。我甚至能看清他深灰色毛衣上细小的纹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晚期心动”四个字在反复回荡。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像个被钉在门板上的受惊标本,看着他。
他抬起手,没有拿听诊器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那指尖的温度,比他听诊器的金属要暖得多,像带着微弱的电流,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听过的、压抑的灼热。
我的名字被他这样念出来,像带着钩子,狠狠扯动了心弦。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终汇聚成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
“我的观察日记,”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从你抱着那本《兽医内科学》冲进阶梯教室那天起,就写满了三个字。”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实质般烙在我的脸上。
“不是‘伪装性’。”
“不是‘行为学’。”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勇气,然后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
“是林晚。”
轰——!
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去,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观察日记?写满了我的名字?从最开始?!
所以那些冰冷的提问、那些精确的记录、那些匪夷所思的测试……那些让我恨得牙痒痒的“观察”……从一开始,就裹挟着……这样的心思?
巨大的冲击让我彻底失语,只能傻傻地看着他。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挣脱胸腔束缚的力度狂跳起来。
他看着我彻底懵掉的样子,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柔和了一瞬。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金属门板,望向了外面的实验室。
“那个保温桶,”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依旧低沉,“是我奶奶留下的。我只会用那个煮粥。”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只煮过一次。”
保温桶……瘦肉粥……只煮过一次?所以……那碗粥……不是什么人道关怀,也不是观察项目?!
信息量太大,我的CPU彻底过载烧毁了。脸烫得能煎蛋,脑袋里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嗡嗡乱飞。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啊?”
陈聿白看着我彻底宕机的模样,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个弧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重新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那里面沉淀的专注和热度,几乎要将我融化。
“现在,”他低声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需要你的最终反馈。”
他微微俯身,缩短了我们之间本就近在咫尺的距离。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他身上那种干净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实验室冰冷气息的味道。
“对于这份‘诊断报告’,林晚同学,”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终确认的医嘱,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狂跳的心尖上:
“你是否……接受治疗?”
8 樱花林的约定
冰冷的金属门板紧贴着我的后背,前方是他带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灼热气息。那句“你是否接受治疗?”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接受治疗?治疗什么?晚期心动?
我的大脑像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浆糊,所有的思维都被煮得咕嘟咕嘟冒泡,然后“啪”地一声,彻底糊了。脸颊烫得能烙饼,心脏在胸腔里上演着激烈的自由搏击,咚咚咚的巨响在寂静的标本室里震耳欲聋。
我张着嘴,像个被捞上岸的鱼,徒劳地开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陈聿白。他镜片后的目光沉得像海,专注地锁着我,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时间在福尔马林冰冷刺鼻的气味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和心跳声逼疯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聿白?陈聿白你在里面吗?”一个陌生的、带着点疑惑的男声隔着厚重的金属门板传来,声音有些模糊,但足以打破标本室内死寂的僵持。
是其他实验室的人?还是老师?
我浑身猛地一僵!天!要是被人看到我和陈聿白被反锁在这间充满标本的屋子里……这画面!这解释!我简直不敢想!刚刚还滚烫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惊恐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
陈聿白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意外。
“陈聿白?标本室的门怎么卡上了?你没事吧?”门外的声音更近了,带着点试探性的拍门声,“咚咚咚!”
那拍门声如同催命符!我惊恐地看向陈聿白,眼神里写满了“怎么办?!”。
陈聿白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快。他眼神一凛,瞬间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冷静和锐利。他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那点暧昧的距离,然后猛地转身,朝着标本室深处、远离门口的一个高大金属柜走去。
“站着别动。”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命令道。
只见他几步走到那个金属柜前,动作迅捷地拉开一个不起眼的、位于柜子底部的维修面板挡板。里面露出复杂的线路管道和……一个红色的、小小的应急手动阀门?他毫不犹豫地抓住那个红色阀门,用力向下一扳!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响起。
与此同时,标本室厚重金属门内侧那个原本卡死的卡簧按钮,“啪嗒”一声,弹开了!
门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实验服的男生,正一脸困惑地准备再次拍门。门突然打开,他吓了一跳,手还僵在半空。
“王师兄?”陈聿白已经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站在门内,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有事?”
“啊?哦!”门外的王师兄愣了一下,收回手,探头朝标本室里看了一眼,目光扫过站在门边、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我,又看看一脸平静的陈聿白,似乎觉得气氛有点怪,“没事没事,就路过听见里面好像有动静,门又卡着,以为出什么事了。你俩……在里面做实验?”
“嗯。处理一份特殊标本的归档记录,门卡住了。”陈聿白面不改色,侧身让开通道,“刚弄好。师兄要进来?”
“不不不!你们忙你们忙!”王师兄连忙摆手,显然对标本室没什么兴趣,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记录还要人陪着?”,便转身离开了。
沉重的金属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标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福尔马林气味。
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意外,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我脑子里沸腾的浆糊,却也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和尴尬。我靠着门板,手脚还有些发软,不敢看陈聿白的眼睛。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我。刚才那种灼热专注的目光似乎收敛了一些,但那份沉静下的暗流,却更加清晰可感。
“刚才的问题,”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压迫,多了点不易察觉的……耐心?“你的答案?”
问题?接受治疗?我的天,他居然还记得这茬!而且还在这种刚刚经历了“捉奸(?)在标本室”未遂的惊魂时刻,重新提了出来!
勇气这玩意儿,就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一次就很难再鼓起来了。刚才被王师兄打断的恐慌还在心头盘旋,再加上此刻这诡异的环境……我哪还有心思去思考什么“晚期心动”的治疗方案?
“我……我……”我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看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得回去想想……我……我头晕……” 这借口拙劣得我自己都想捂脸。
陈聿白看着我,沉默了。他没有再逼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玉雕。标本室里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在他深灰色的毛衣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那副细框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几乎融化在福尔马林冰冷的气息里,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我一下。他微微侧过身,让开了通往门口的路。
“嗯。”他只应了一个单音节。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拉开那扇沉重的金属门,逃也似的冲了出去,一头扎进外面走廊明亮的光线里,头也不敢回。冷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心脏那依旧疯狂的跳动。
9 逃避与面对
之后几天,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完美地践行了“鸵鸟政策”。手机调成静音塞进抽屉最深处,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路线精确规划,完美避开所有可能偶遇陈聿白的区域——尤其是基础医学院方圆五百米范围。舍友小雅看着我魂不守舍、动不动就脸红发呆的样子,眼神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被我以“期末复习压力大”强行搪塞过去。
然而,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比如,公共选修课《古典诗词鉴赏》。
当我在阶梯教室后排角落刚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祈祷着这节课能平安度过时,一个穿着深灰色大衣、肩线平直的身影,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穿过过道,无视了周围几个女生瞬间亮起的目光,径直走到了我旁边的空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熟悉的、干净的、带着点消毒水味道的气息瞬间笼罩过来。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眼睛死死盯着摊开的《唐诗三百首》,上面的字迹模糊一片。
“咳。”旁边传来一声清嗓子的轻咳。
我头皮发麻,装作没听见,把头埋得更低。
“林晚同学。”陈聿白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他惯有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关于上周那份未完成的‘最终评估反馈’……”
来了!果然来了!我紧张得手指抠紧了书页边缘。
“……鉴于研究对象(你)在应激状态(王师兄意外干扰)下表现出明显的回避行为倾向,且后续持续回避接触,”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像是在宣读一份严肃的临床报告,“导致关键数据(你的明确意愿)缺失。”
他停顿了一下。我几乎能感觉到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我绷紧的侧脸上。
“根据研究伦理及数据完整性要求,现需进行补充评估。”他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学术腔调说着,“地点定于基础医学院东侧樱花林长椅。时间:今日午休12:30。”
他微微侧过头,声音压低了一分,清晰地补充:“此通知为最终告知。若研究对象持续缺席,将视为拒绝配合,项目将按‘失访’处理,并可能影响前期‘行为动机分析报告’的最终效力。” 他特意在“行为动机分析报告”几个字上,加了点微妙的、只有我能听懂的重量。
威胁!赤裸裸的学术威胁!他居然拿那份可能影响我处分的报告来要挟我!
我猛地转过头,又气又急地瞪向他。
陈聿白正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深而静,嘴角却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幻觉。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高窗,斜斜地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给他冷硬的线条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从容地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他的笔记本和笔,翻开,开始记录讲台上老师讲解的内容,仿佛刚才那段话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课堂交流。
我却再也无法平静。摊开的《唐诗三百首》上,“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几个字,此刻显得无比扎眼。
10 终身随访的承诺
午休时间,基础医学院东侧的樱花林。花期已近尾声,枝头只余稀疏的粉色云霞,风一过,便簌簌飘落,像下着一场温柔的雨。
我踩着满地的落英,磨磨蹭蹭地走到约定的长椅旁。陈聿白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脱了大衣,只穿着整洁的浅色衬衫,坐在长椅的一端。阳光透过稀疏的花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手里没拿笔记本,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飘落的花瓣,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没有实验室里的白大褂,没有听诊器,没有冰冷的提问。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我身上,平和,专注,带着一种卸下了所有研究伪装的真实感。
“坐。”他指了指长椅另一端的空位,声音也温和了许多,不再是那种命令式的冰冷。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在他示意的位置坐下,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柔软的木质椅面带着阳光的暖意。微风拂过,带着清甜的花香和青草的气息,吹散了实验室里残留的冰冷记忆。我紧绷的神经,在这片温柔的春日光景里,不知不觉松弛了一点点。
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花瓣飘落的细微声响。
“那份报告,”陈聿白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平缓,“我写好了。”他转过头,看向我。
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他从身旁拿起一个浅蓝色的文件夹——不是灰色的笔记本,也不是之前那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递到我面前。
“关于你‘装病行为动机’的分析报告。以及,”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看着我,“一份独立的、给张教授和辅导员的说明。措辞严谨,引用充分,结论清晰:行为虽有不妥,但动机源于对特定课程内容的强烈不适,且事后表现出深刻的反思和改正意愿。属于可教育、可改正范畴。处分风险,解除。”
我愣住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那个文件夹。浅蓝色的封面,触感温润。我翻开第一页,果然是打印工整的报告,标题、署名、日期一应俱全,格式严谨得无可挑剔。后面还附了一份单独的说明函。
他真的……写好了?而且,解除了我最担心的处分隐患?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释然?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阳光落在他细框眼镜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标本室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灼热,也没有了实验室里那种冰冷的审视,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点温和的坦诚。
“阶梯教室那天,”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飘落的花瓣,“我看到你抱着那本《兽医内科学》,冲进来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我怔住。这开场白……完全出乎意料。
“你坐在周洲旁边,装咳的时候,肩膀耸动得很用力,耳朵尖都憋红了。”他继续说着,目光投向远处飘落的花瓣,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回忆的笑意,“演技……其实很拙劣。”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
“番茄酱的颜色太鲜亮,气味……太甜。”他微微摇头,像是在点评一个不合格的实验样本,语气却奇异地没有责备,“但我没立刻拆穿。”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因为那一刻,你为了逃避不喜欢的东西,努力‘表演’的样子,”他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而郑重,“很生动。”
“生动得……让我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
“所以有了‘观察项目’。它从来不是研究‘状病行为学’。”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在宣读一个迟来的真相,“它是我找到的,唯一能名正言顺地、一直看着你的理由。”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飘落的花瓣悬停在半空。阳光变得格外温暖,空气里弥漫的花香甜得醉人。我看着他,看着他镜片后那双坦然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所有的慌乱、羞窘、紧张,在那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
原来那些冰冷的提问、那些精准的记录、那些匪夷所思的测试……那些让我咬牙切齿的“观察”……剥开那层名为“研究”的冰冷外壳,里面包裹着的,竟然是这样一颗……笨拙而炽热的心。
“标本室里的话,是最终诊断,也是唯一结论。”他看着我,眼神专注而认真,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执着,“晚期心动。无药可医。”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微微低下头。阳光穿过稀疏的花枝,在他发顶跳跃,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樱花花瓣无声地飘落,有几片调皮地沾在他的肩头。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拿惯了解剖刀和听诊器的手,此刻稳稳地摊开在我面前。掌心向上,纹路清晰,带着阳光的温度。
“所以林晚同学,”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终确认的医嘱,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清晰地落在我狂跳的心尖上:
“这份‘病’,你愿不愿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补上了那句在标本室里被打断的、迟来的治疗方案:
“……和我一起,终身随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