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夜白月光
>高考结束那晚,全班在网吧狂欢查分。
>我偷看暗恋三年的陈屿,他忽然凑近:“考不好就跟我私奔?”
>当夜暴雨,我攥着写满心意的纸条赴约。
>却看见他搂着陌生女孩钻进出租车。
>十年后同学会,他已成为数学教授。
>散场时他拦住我:“当年冒雨等整晚,为什么没来?”
>我笑着展示婚戒:“等过,但雨太大。”
>他忽然掏出张泛黄纸片:“那这封录取通知书呢?”
>“我为你改了志愿,却等到你和别人出国的消息。”
>雨水在通知书上晕开“黄蕴”二字,像十年前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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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最后一门交卷的铃声,是宣告解放的号角,轰然炸响在每一个紧绷了三年的神经末梢。压抑太久的能量瞬间找到了出口,化作震耳欲聋的欢呼和课本碎屑组成的暴风雪,在走廊里疯狂席卷。汗味、青春特有的蓬勃热气,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虚脱感,混杂在浑浊的空气里。
我被人潮裹挟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推进了学校后街那家烟雾缭绕的“极速”网吧。劣质香烟、汗味、泡面调料包和机器过热的塑料气味,浓烈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我们毕业时刻的专属气息。巨大的液晶屏上,游戏画面光怪陆离地闪烁跳跃,键盘被敲得噼啪作响,夹杂着粗鲁的叫骂和肆无忌惮的大笑。
“快快快!开黑!老子憋了三年了!”有人扯着嗓子吼,声音嘶哑却亢奋。
“谁TM有烟?赶紧贡献出来!”另一个声音回应,随即是打火机清脆的“咔哒”声。
空气闷热粘稠,我挤在角落一台嗡嗡作响的电脑前,屏幕上,那决定命运的查分页面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光标在登录框里固执地一闪一闪,嘲笑我的胆怯。手指悬在油腻的键盘上方,指尖冰凉,微微发颤。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粗糙的摩擦感。
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斜对面。陈屿。他斜靠在椅背上,一条长腿随意地伸到过道里,姿态松弛得近乎慵懒。屏幕幽蓝的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他后颈处短短的头发茬被汗水濡湿,贴服在皮肤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漫不经心的吸引力。
三年。我看着他打球时跃起的背影,看着他课间趴在桌上补眠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偶尔和死党说笑时露出的、带着点痞气的虎牙。无数个瞬间像细碎的玻璃,沉淀在心底,成了不敢触碰的隐秘。
突然,他像是感应到什么,毫无预兆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隔着氤氲的烟雾和晃动的光影,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我慌乱躲闪的目光。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垂下眼,死死盯住自己键盘上那个磨掉了字母“F”的键帽,仿佛那是宇宙的中心。
一阵椅子拖动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靠近,带着他惯用的那种清爽又带着点皂角味的须后水气息,不容抗拒地侵入我周围的空气。我僵着脖子,一动不敢动。
“喂,黄蕴。”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就响在我耳畔,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带起的气流拂过我耳廓的细小绒毛。
“嗯?”我喉咙发紧,勉强挤出一点声音,还是不敢抬头。
“紧张什么?”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战栗,“考砸了也别怕。”
他顿了顿,身体又往前倾了倾,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网吧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世界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和我胸腔里失控的心跳。
“大不了……”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跟我私奔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脸颊烫得惊人。私奔?这两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御。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那目光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却又像深潭,漩涡般要把人吸进去。
“谁、谁要跟你私奔!”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慌乱。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他看着我炸毛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露出那颗标志性的虎牙,亮闪闪的。“开个玩笑嘛。”他笑着,肩膀撞了撞我的,力道很轻,却带着滚烫的温度,“这么不经逗?脸都红成番茄了。”他伸出手指,似乎想戳一下我的脸颊。
“陈屿!搞毛呢?等你开团!”远处传来他死党粗声粗气的吼叫,带着不耐烦。
“来了来了!催命啊!”他扬声应了一句,又转过头,飞快地凑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说真的,晚点老地方见。有话跟你说。”说完,不等我反应,他利落地起身,高大的身影很快没入喧嚣的人群和闪烁的光影里,留下我一个人僵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他那句低语和灼热的呼吸。
心,彻底乱了套。网吧里所有的噪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胸腔里那颗东西在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老地方?操场东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他……要说什么?
一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思绪:他是不是也……
这个近乎荒谬的猜想让我坐立难安。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烟味和汗味的空气呛进喉咙,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丝慌乱。指尖在口袋里摸索到一张硬硬的卡片——是刚买的电话卡包装纸的硬壳。我把它抽出来,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汗湿。手指用力,将那硬硬的纸壳边缘一点点撕开,粗糙的毛边摩擦着指腹。网吧角落光线昏暗,屏幕的冷光勉强照亮键盘。我低着头,几乎把脸埋进臂弯里,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的目光。
笔尖在粗糙的硬纸壳内面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笨拙而用力地写下心底翻涌了千百遍的句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心口直接烙上去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隐秘的期待。
“陈屿,我……”
写到这里,笔尖顿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脸颊烫得厉害。后面的话,该怎么说?那些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句子,此刻却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怎么也理不清头绪。网吧角落里劣质音响震耳欲聋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我绷紧的神经上。
“喂!黄蕴!你分出来没?多少分啊?”前排一个女生兴奋地扭头喊道,声音穿透了嘈杂。
我一个激灵,像做贼被发现似的,猛地用手掌盖住那张还没写完的纸片,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还、还没查呢!”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声音干涩。
那女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注意力很快又被旁边另一个高分惊呼吸引过去。
我松了口气,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濡湿。不能再犹豫了。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闭着眼,凭着本能,在纸片空白处飞快地、潦草地补上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写完后,迅速将那张小小的、承载着千斤重量的硬纸片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着柔软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窗外,不知何时已彻底变了天。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砸下来。沉闷的雷声在遥远的天际滚动,像巨兽压抑的咆哮。空气变得粘稠滞重,带着浓烈的土腥味,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透不过气。
终于,屏幕上那个折磨人的漩涡图标停止了转动。一个三位数字跳了出来——602。
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重重地落回原地。不是最顶尖,但足够好了。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另一股巨大的冲动却立刻攫住了我。陈屿!他现在在哪里?他考得怎么样?那个约定……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引来旁边人不满的侧目。我顾不上了,像条缺氧的鱼,奋力拨开喧闹拥挤的人潮。目光焦急地扫过烟雾缭绕的网吧每一个角落。没有。刚才他坐的位置,此刻被另一个叼着烟的陌生面孔占据了。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慌乱地四处张望。
“找陈屿?”吧台后面,染着一头绿毛的网管小妹嚼着口香糖,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用下巴指了指门口,“刚接了个电话,脸都黑了,急吼吼跑出去了。啧,家里好像出啥事了吧,跑得跟被鬼撵似的。”
家里出事?我的心猛地一揪,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了上来。来不及细想,我拔腿就冲出网吧厚重油腻的塑料门帘。
“轰隆——!”
几乎就在我踏出门口的刹那,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撕破了天幕。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落下来,打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狂风骤然卷起,带着凄厉的呼啸,路边的树冠疯狂地摇摆,发出痛苦的呻吟。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就浇透了我的头发和单薄的校服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我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却摸到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坚硬的纸方块。它还在。那个约定……
没有丝毫犹豫,我咬紧牙关,一头扎进了那片狂暴的雨幕之中。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积水很快没过脚踝,冰凉刺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校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风卷着雨鞭子似的抽打在脸上,生疼。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我用力抹开,视线短暂清晰,又立刻被更大的雨幕模糊。
老槐树!操场东边的老槐树!
那个念头像黑暗中的灯塔,支撑着我摇摇晃晃地向前奔跑。街灯在滂沱的雨帘中晕开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射在积满水的、破碎的路面上。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终于,那棵熟悉的老槐树黑黢黢的巨大轮廓,在雨幕中隐隐显现出来。它孤独地矗立在空旷的操场边缘,虬结的枝干在风雨中狂舞,发出呜呜的悲鸣,像一头垂死的巨兽。
树下,空无一人。
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流下,冰冷刺骨,却比不上心底那股骤然涌起的寒意。他不在这里?他真的不来了?网管小妹那句“家里出事”的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也许……也许他真的有急事?也许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个念头微弱地挣扎着,带来一丝渺茫的希望。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躲到老槐树那勉强能遮挡一点风雨的粗壮树干后面。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皮,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齿咯咯地打着颤。我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被体温和雨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片,仿佛它是唯一的热源。
时间在狂风暴雨中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被拉长,浸透了冰冷的雨水和无望的等待。双腿早已麻木,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砸在树叶和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就在我的身体快要冻僵,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道刺眼的、晃动的汽车灯光,穿透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
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像一头疲惫的钢铁怪兽,在积水的路上艰难地驶来,最终停在了老槐树斜对面不远处的街边。昏黄的车灯穿透雨帘,勉强照亮了那一小片区域。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死死盯住那辆车的后门。
车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跨了出来,瞬间被倾盆大雨吞噬。是陈屿!虽然隔着雨幕,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视线,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我绝不会认错!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委屈瞬间冲上头顶,压过了寒冷和麻木。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喊他的名字!
然而,下一秒,我的脚步和声音,都像被无形的冰封冻住,僵在原地。
只见陈屿站稳后,并没有离开车边,而是立刻转过身,朝着车内伸出了手。紧接着,一只纤细白皙、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搭在了他同样湿透的手臂上。一个穿着时髦短裙的女孩,被他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地带下了出租车。女孩似乎有些站不稳,一下车就软软地靠在了陈屿身上,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腰。
隔着重重雨幕,隔着哗啦啦的雨声,我清晰地看到陈屿低下头,嘴唇凑近那女孩的耳边,似乎在急切地安抚着什么。他的手臂,紧紧地、保护性地揽着女孩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几乎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着狂暴的风雨。那姿态,亲密无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保护欲。
然后,在昏暗路灯和车灯交织的光线下,我看到陈屿一手护着那女孩,另一只手迅速拉开车门,几乎是半抱着她,一起重新钻回了那辆黄色的出租车里。“嘭”的一声,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我整个世界。
引擎声再次响起,车灯调转方向,黄色的出租车像一个移动的光团,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雨幕深处,只留下两道被雨水迅速抹去的水痕。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暴雨砸在头顶树叶和地面上的轰鸣,单调、冰冷、永无止境。
我僵立在老槐树巨大的阴影里,浑身湿透,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带走身体最后一点温度。手心,那张被汗水、雨水和体温浸得发软、边缘几乎要化开的硬纸片,还死死地攥着。指尖用力到嵌入掌心,传来清晰的刺痛,却奇异地麻木。
原来如此。
那句“跟我私奔”,那个“老地方见”的约定,那含着笑意、亮得惊人的眼神……原来都不过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戏弄,一场只有我当了真的独角戏。他冒雨赶来,是为了接另一个女孩。他宽阔的怀抱和低语的温柔,是给另一个人的。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噎得我无法呼吸。眼眶干涩发烫,却没有一滴泪。所有的委屈、期待、隐秘的欢喜,都在那刺眼的车灯和相拥的画面里,被这场冰冷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尖锐的麻木。
不知在树下站了多久。直到双腿彻底失去知觉,直到那辆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我缓缓地、僵硬地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团被揉捏得不成样子、边缘模糊、字迹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洇染得一片狼藉的纸片。
那个小小的、承载了我所有勇气和幻想的方块,此刻像一块肮脏的抹布,讽刺地躺在我的掌心。里面那些滚烫的、笨拙的字句——“陈屿,我喜欢你很久了……”——此刻看来,多么可笑,多么廉价。
嘴角扯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然后,手指松开。
那团湿透的纸片无声地坠落,掉进树下浑浊的积水洼里。只在水面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迅速被密集落下的雨点打散、淹没。浑浊的泥水很快漫上来,将它彻底覆盖、吞噬,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
就像我刚刚结束的、从未真正开始的初恋。
暴雨依旧滂沱,无情地冲刷着一切。我转过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独自走进那片冰冷、黑暗、望不到尽头的雨幕里。没有方向,只是本能地逃离这个充满了巨大谎言和狼狈不堪的地方。身后,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十年光阴,足以将一座城市打磨出陌生的棱角,也足以将少年人滚烫的心事冷却成遥远模糊的旧梦。同学会的喧嚣像一层浮在表面的油光,在“海悦”酒店流光溢彩的宴会厅里荡漾。水晶吊灯折射出过于璀璨的光芒,打在精心打扮的男男女女脸上,笑容热络,寒暄声此起彼伏,带着成年世界特有的客套和试探。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水、酒精和昂贵食材混合的复杂气味。
我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的香槟,站在落地窗边,指尖冰凉。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显得虚幻而不真实。这十年,我像一只谨慎的蜗牛,把自己缩进学业和工作的硬壳里,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向前爬。留学,工作,回国,进入一家严谨的会计师事务所,生活被数字和报表填满,稳定、清晰、没有意外。感情?那场高考结束后的暴雨,似乎已经透支了我所有的勇气和热情。之后也有过几段关系,淡淡的,像温开水,最终都无疾而终。直到遇见了现在的未婚夫周哲,他的温和、踏实、恰到好处的体贴,像一块安全的浮木,让我觉得可以停靠。
“哎哟!黄蕴!大会计师!好久不见,越来越有范儿了啊!”一个略显夸张的女声插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香水味。是当年的文艺委员,如今珠光宝气。
我回过神,扯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哪里哪里,你也一样,光彩照人。”
寒暄像设定好的程序,你来我往,滴水不漏。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那个名字。
“对了,听说了吗?陈屿也来了!”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兴奋,“人家现在可不得了,顶尖大学的数学教授!青年才俊!啧啧,当年真没看出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但留下一种细微的、闷闷的回响。我端起香槟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没什么味道。“是吗?挺好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正说着,宴会厅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众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投了过去。
他出现了。
陈屿。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宽大校服、带着不羁笑容的少年。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颀长。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清晰的轮廓,下颌线收紧,眉宇间沉淀着一种沉稳的锐利,是长期沉浸于理性世界赋予的独特气质。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端着杯酒,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疏离的、学者的矜持。只有当他偶尔被熟识的老同学拍着肩膀寒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时,那点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影子才一闪而过。
他的视线,像无形的探针,在人群中缓慢扫过。当那道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时,有极其短暂的、不易察觉的停顿。隔着攒动的人头和杯盏交错的喧哗,那目光沉静,深不见底,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却在我心底激起了微澜。随即,他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普通的旧识。
我捏着杯脚的手指紧了紧,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十年,足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我别开眼,将杯中剩余的一点香槟饮尽。
聚会临近尾声,喧嚣渐渐退潮。我借口去洗手间,想提前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浮华。刚走出宴会厅厚重的大门,踏入相对安静的走廊,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沉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黄蕴。”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久未开口的微哑,却像一把钥匙,轻易打开了尘封记忆的某个角落。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他走到我身侧,停住。空气里有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混合着淡淡的、属于纸张和墨水的冷冽气息,一种陌生的、属于学者的味道。
“好久不见。”他开口,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挂上得体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像戴着一副精心打磨的面具:“好久不见,陈教授。恭喜你,事业有成。”
他看着我,目光沉静,像在审视一道复杂的公式,试图找出最优解。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没有接我的客套话,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像是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当年,”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安静,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棱角,“高考结束那晚,暴雨。我在老槐树下,等了整整一夜。”
心口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晚冰冷的雨水、绝望的等待、刺眼的车灯、相拥的画面……瞬间冲破十年的尘封,汹涌地撞进脑海,带着依旧清晰的痛感。我几乎能闻到那晚泥土的腥气和雨水浸透衣衫的冰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我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甚至让那笑容的弧度更自然、更疏离一些。然后,我缓缓抬起右手,动作优雅而清晰,将无名指上那枚设计简洁却足够耀眼的铂金钻戒,展示在他眼前。钻石在走廊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
“是吗?”我的声音轻快,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事不关己的遗憾,像是在谈论别人的故事,“我也等过。只是后来,雨实在太大了。”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向他骤然幽深的眼眸,“而且,好像有人……提前搭车走了?” 这句话,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却带着淬了毒的针尖,不动声色地刺了回去。
陈屿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理智的眼眸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后沉淀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急切。他猛地向前一步,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气息强势地压了过来。
“你说什么?你去了?”他的声音绷紧了,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你看到我了?看到那辆车?”
我被他突然的逼近和质问弄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凉的墙壁上。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完全出乎意料。那眼神里的急切和痛苦,不似作伪。
“我……”我张了张嘴,那晚冰冷的画面再次清晰闪现,喉咙有些发干。
没等我组织好语言,陈屿的眼神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追问,而是猛地探手伸进自己西装内侧的口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
他掏出来的,不是名片,不是钢笔,而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封袋。袋子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泛黄,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袋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纸片。那纸片本身已经严重变形,边缘破碎卷曲,呈现出一种被水长期浸泡又干透后的僵硬的褶皱感。纸面的颜色是一种陈旧的、不均匀的褐黄,布满了大片大片深色的、模糊的水渍晕染的痕迹,像干涸的血泪,又像霉变的斑点。
最刺眼的,是那纸片中央,在满目狼藉的破损和水痕之上,依旧能勉强辨认出的几个印刷体的铅字——那是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抬头!而在抬头的下方,在那片被污渍侵蚀得最严重、几乎糊成一团的区域里,有两个模糊变形、被水洇染得几乎要化开的墨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底:
【黄蕴】。
我的名字。
“你……你改了志愿?”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被污水泡得面目全非、却依旧顽强存在的名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那晚的暴雨声、出租车刺耳的刹车声、引擎的轰鸣……瞬间在耳边炸响,震耳欲聋。
陈屿紧紧捏着那个小小的塑封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十年积压的沉重,有被误解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
“我改了志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应用数学系。因为你说过,那是你梦想的专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张饱经摧残的纸片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痛惜,“通知书寄到那天,家里……出了大事。我妈病危,在省城医院抢救。”
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楚。
“我疯了一样赶过去,这张纸,就胡乱塞在口袋里。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外面……一直在下暴雨。”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第四天凌晨,我妈……走了。我浑浑噩噩走出医院大门,才发现口袋全湿了,这张纸……”
他抬起手,塑封袋里的通知书残骸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它被泡烂了,被揉碎了,和那场雨一样……面目全非。”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锁住我,带着一种穿透十年时光的、沉甸甸的质问,
“处理完所有事情,我回到这里,只想告诉你……却只等到你和别人一起出国的消息。黄蕴,”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浓烈的苦涩和不解,“当年,我等了整整一夜,你为什么没来?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
为什么没来?
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
他的质问,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膜,刺入混乱一片的大脑。宴会厅隐约传出的音乐、走廊尽头服务生推车的轻微轱辘声,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手中那张被雨水和时间双重蹂躏的纸片,还有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痛苦和执念的荒原。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穿着昂贵西装、已是学界新锐的男人。十年光阴磨砺出的沉稳外壳,在这一刻裂开缝隙,露出了里面那个被暴雨浇透、在绝望的树下等待的少年,以及那个在医院走廊里攥着烂纸片、骤然失去一切的孤魂。
原来如此。
那晚刺眼的车灯,他怀里护着的女孩……那个被他小心翼翼扶下车、又护着坐回出租车的女孩……
“……那个女孩,”我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带着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恍惚,“……是你妹妹?”
陈屿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狠狠击中。他眼中的苦涩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是。是我表妹小雯。那天……那天她爸妈都在外地,只有她能赶到省城医院帮忙……我妈最后几天,是她和我一起守的……她哭得站不稳……”他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一种急于澄清的迫切,“你……你看到了?你以为……”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了十年的尖锐痛楚淹没。我看到了。我当然看到了。隔着冰冷的、无情的雨幕,我看到了他低头安抚的侧影,看到了他紧紧环抱的姿态,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的亲密和保护。那一幕,成了我此后十年所有怯懦和退缩的基石,成了我认定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的证据。
原来,我不仅错过了他。我错过了真相,错过了他骤然坍塌的世界边缘,那个试图伸向我的、无声的手。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张了张嘴,视线却无法从他手中那个小小的塑封袋上移开。袋子里的纸片残骸,那被污水泡烂的痕迹,那模糊却执拗存在的“黄蕴”二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迟来的认知。
十年。他守着这张被雨水泡烂的纸,守着那个无人赴约的雨夜,守着一个被误解和沉默埋葬的真相,走到了今天。
而我呢?
无名指上,铂金指环冰凉坚硬的触感,此刻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和选择。周哲温和的笑容、他递来的温水、他关于未来安稳生活的规划……那些平淡却踏实的画面,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没有惊涛骇浪的港湾。
一种深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感,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迅速席卷了四肢百骸。不是愤怒,不是怨恨,甚至不是纯粹的悲伤。是一种巨大的、迟来的荒谬感,混合着对命运无情的嘲弄,以及对眼前这个男人……和他手中那张残破纸片……无法言喻的、尖锐的怜悯和痛楚。
目光缓缓地从那张承载了太多雨水、绝望和时光的纸片上抬起,重新落回陈屿脸上。他依旧紧紧盯着我,眼神像濒临破碎的琉璃,里面盛满了十年积压的疑问、痛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渺茫的期待。
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下颌。西装革履的数学教授不见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在十年暴雨中固执等待、在失去至亲后攥着唯一念想却只等到一场空无的少年。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眼底深重的、几乎将我一同拖拽下去的漩涡。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绵长而深切的钝痛。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在空旷而寂静的走廊里,平静得近乎残忍,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陈屿,” 我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都过去了。”
我微微抬起戴着戒指的右手,那冰冷的铂金光芒在灯光下轻轻一闪,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太晚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如同千斤巨石,沉沉地砸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