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深车祸失忆,我成了他三年的妻子。
他会在雷雨夜抱着我喊晚晚,会为我的画展通宵布展。
直到他恢复记忆,递来离婚协议:“她回来了。”
我笑着签下名字,转身预约了流产手术。
后来他在墓园找到我,嘶吼着砸碎我的新画。
“你凭什么毁掉她的遗作?”
我指着墓碑上与我七分像的照片:“顾衍深,你失忆时画的人……一直是我。”
樱花雨中,他看清墓碑日期——
原来他深爱的白月光,死在我们结婚前一天。
1
冰冷的雨点砸在落地窗上,噼啪作响,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都模糊了,只剩下几团晕染开来的、湿淋淋的光斑。
屋内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林晚指尖那点顽固的冰凉。
她刚放下熨斗,指尖还残留着熨烫衬衫衣领时留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烫意。
那件浆洗得挺括的男士白衬衫,此刻正妥帖地挂在衣架上,散发出柔顺剂干净清冽的气息——是顾衍深惯用的那款。
他回来了。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轻响,然后是门开合带起的微弱气流。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熟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踏碎了客厅里近乎凝固的寂静。
林晚没有立刻回头。
她的目光落在熨衣板上,那里还有一件熨烫到一半的羊绒背心,是她亲手织的。
深灰色,针脚细密,花了她整整三个月。
每一针每一线,都缠绕着那些深夜他伏案工作、她安静陪在一旁的时光。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室外微凉的雨雾,那是顾衍深的味道。
“林晚。”
他的声音响起,和这雨夜一样,带着一种刻意疏离的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心头那层薄弱的暖意。
她缓缓转过身。
顾衍深就站在那里,高大挺拔的身影几乎挡住了身后玄关处昏黄的光源,在他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肩头被雨水洇湿了深色的痕迹,发梢也带着湿气,几缕黑发垂落在饱满的额角,衬得他下颌线绷得极紧。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褪去了往日看她时那种她曾误以为是温柔的专注,只剩下一种审视般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纯白色的文件袋。
客厅水晶吊灯明亮的光线落下来,清晰地照亮了他无名指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
林晚的心,毫无预兆地向下狠狠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窟。
那枚婚戒,那枚他曾在她生日那天,单膝跪地,珍而重之地为她戴上的婚戒,此刻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戒痕,像一个沉默而残酷的烙印。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空白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熨烫衬衫留下的那点暖意彻底消散,只剩下刺骨的冰凉顺着血液蔓延。
顾衍深向前走了一步,将那纯白色的文件袋放在了沙发旁边的黑胡桃木角几上。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在放置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物品。
文件袋的硬质棱角磕碰在光滑的木质台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签了吧。”他的声音低沉,平铺直叙,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空气,“她回来了。”
三个字。
轻飘飘的三个字。
却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在林晚的耳膜上,也砸碎了她心底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名为“侥幸”的玻璃罩子。
所有刻意维持的镇定,所有用忙碌家务麻痹自己的努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一股强烈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眼前的光线似乎都扭曲了一下,视野边缘泛起细碎的黑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冰凉的熨衣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窗外的雨声,壁炉里模拟火焰燃烧的细微电流声,甚至她自己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文件袋,纯白的底色,像一块裹尸布,宣告着她这三年婚姻的死亡。
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被她死死地压了下去。
顾衍深的目光落在她扶住熨衣板的手上,那只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他英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那点微澜归于沉寂。
他只是移开视线,语调依旧是那种剥离了所有温度的平稳:“协议条款你看一下。顾太太该有的,你都会有。不会亏待你。”
“顾太太……”林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料。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冰冷的文件袋,直直地望向顾衍深深潭般的眼睛,唇边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空茫,脆弱,像雨夜里被风撕碎的残花,却偏偏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孤注一掷的美。“是啊,顾衍深,”她轻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顾太太’该有的……”
她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那笑容,无声地绽放在她苍白的脸上,比窗外的冷雨更让人心头发紧。她不再看顾衍深,视线垂落,重新聚焦在那件熨烫了一半的深灰色羊绒背心上。指尖拂过细密柔软的针脚,触感温暖,却暖不了她的心。她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坚定地,拿起了角几上那薄薄的、重逾千斤的文件袋。
指尖的冰凉触碰到纸张的冷硬。
她转身,不再看他一眼,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风雨中强行支撑的细竹,一步一步,走向书房的方向。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每一步都敲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在她自己摇摇欲坠的心坎上。
顾衍深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的目光追随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直到书房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他的视线。那扇紧闭的深色木门,像一道骤然落下的闸门。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蜷紧,又松开。无名指上那圈空荡荡的皮肤,似乎残留着金属冰冷的触感,又似乎,还残留着另一枚戒指曾经长久相伴留下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烙印。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烦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最深处,漾开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幽暗吞没。
***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面阴沉的雨幕,只留下书房内壁灯昏黄的光晕。林晚没有开顶灯,任由自己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那份离婚协议摊开在膝头,纯白的纸页上,一行行冰冷的条款清晰得刺眼。
她没看那些数字,那些足以保障她余生优渥的物质承诺。目光只停留在签名栏旁边,打印着“顾衍深”三个字的旁边——一个空白的、等待她落笔的方框。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腹,隔着柔软的羊毛衫,那里平坦依旧,却仿佛能感知到一丝微弱而陌生的悸动。这隐秘的、不合时宜的萌芽,是在他恢复记忆前最后那段混乱而依赖的时光里意外种下的。那时的他,车祸后躺在病床上,眼神茫然如同迷途的幼兽,只认得她,只依赖她,会在深夜惊惧时死死攥着她的手,一遍遍含混地叫着“晚晚,别走”。那份脆弱和依恋,像致命的罂粟,让她沉溺,让她忘了,这不过是一场建立在沙砾上的海市蜃楼。
她曾多么珍视那份脆弱带来的亲近。
林晚猛地闭上眼,用力甩头,似乎想把那些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汹涌的潮水便不受控制地倒灌。
那是去年冬天,京都近郊的温泉旅馆。大雪初霁,窗外是连绵起伏、覆满皑皑白雪的山峦,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木质结构的温泉池氤氲着暖白的水汽,蒸腾着雪松清冽的香气。顾衍深靠在池边,黑发濡湿贴在额角,平日里冷峻的线条被水汽熏染得柔和了许多。他手里拿着一支炭笔,膝上摊着一本速写本,目光专注地落在池水另一侧泡在温泉里的林晚身上。
她当时有些羞赧,微微侧着身,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水珠沿着锁骨滑落。他看得那样专注,炭笔在纸页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快而笃定。
“别动。”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温泉浸润过的微哑,在寂静的雪景里格外清晰,也格外温柔。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乖乖地维持着那个有些别扭的姿势。水汽缭绕,模糊了他的表情,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温度。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甚至偷偷地想,这失忆,或许是命运给他们的第二次机会?
“画好了。”他终于放下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林晚涉水走过去,带着满心的期待和甜蜜的忐忑,看向那本摊开的速写本。然而,当视线触及纸面的刹那,她脸上的红晕和羞涩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冰水兜头浇下的惨白。
纸上勾勒的,是一个在樱花树下回眸的少女侧影。飞扬的发丝,微微扬起的下巴,笑容明媚张扬,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阳光般的活力。那眉眼轮廓……与她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画中人的气质是外放的、热烈的,像夏日正午的阳光,而她林晚,更像一株寂静山谷里的幽兰。
炭笔的线条流畅而充满感情,每一笔都仿佛倾注了作画者全部的心血和……爱意。可这份爱意,穿透了画纸,刺中的却不是她。
顾衍深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他的指尖带着温泉水特有的滑腻感,轻轻拂过画中少女的眉眼,眼神是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他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
“晚晚……你看,像不像你小时候?”
晚晚……
那个名字,那个他曾在雷雨夜的梦魇里、在高烧的呓语中,无数次呼唤的名字,原来从未属于过她林晚。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温泉水明明滚烫,她却如坠冰窖,四肢百骸都僵冷麻木。眼前的男人,他目光里的缱绻温柔,他指尖的珍视流连,他口中的“晚晚”……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她从未见过、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幽灵。
那个真正的“晚晚”。
她才是他失落的记忆里,唯一的主角。而她林晚,不过是这出盛大悲剧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可悲的替代品。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离婚协议空白的签名栏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将打印体的“林晚”二字模糊了一角。林晚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抬起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湿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林晚迅速将那份被泪水打湿的协议合拢,压在膝盖下面,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张姨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担忧:“太太,晚餐……先生问您想吃什么?”张姨是家里的老佣人,从顾衍深婚前就在这里工作,见证了太多。她看向林晚的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同情和欲言又止。
林晚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不用了张姨,”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饿。你……去忙吧。”
张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哎,那太太您……有事叫我。”门被轻轻带上了。
书房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窗外雨声淅沥,像是永无止境的哭泣。
林晚低头,看着膝盖下那份沉重的文件。那滴泪水的痕迹还在。她伸出手指,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那点湿痕,仿佛要将某种屈辱和不甘也一并擦去。直到指尖发红,纸张几乎被搓破。
够了。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沙发旁小几上一个插着几支干枯白玫瑰的细颈花瓶。花瓶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没有碎裂,只是滚了几圈,里面的枯枝败叶散落出来,更添凄凉。林晚看也没看,径直走到宽大的书桌后。她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钢笔,旋开笔帽,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冰凉的笔尖悬停在“林晚”二字旁边那个空白的签名栏上。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夜幕,紧接着是滚雷沉闷的轰鸣,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书房,也照亮了林晚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得如同枯井般的眼睛。
笔尖落下。
黑色的墨迹在纯白的纸上洇开,一笔一划,清晰而冷硬地勾勒出她的名字——林晚。
最后一笔落下,力道几乎穿透纸背。她拿起协议,指尖冰冷,却异常平稳。转身,拉开书房的门。
顾衍深还站在客厅原来的位置,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听到开门声,他倏然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林晚手中的文件,落在那签名栏上刺目的墨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是尘埃落定?是如释重负?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空茫?
林晚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倒计时。她伸出手,将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递向他,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签好了,顾先生。”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波澜。那声疏离的“顾先生”,彻底划清了界限。
顾衍深的目光从协议上抬起,落在她的脸上。她苍白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眼圈微微泛红,但那双眼睛,却不再看他,也不再有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片沉寂的荒芜。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份协议。纸张的边缘划过他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协议的同时,林晚已经干脆地收回了手,仿佛那是什么令人避之不及的脏东西。她不再看他一眼,径直转身,走向玄关。她动作迅速地换好鞋,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和手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
玄关暖黄的灯光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她拉开沉重的入户门。门外的冷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瞬间呼啸着灌了进来,吹乱了她的额发,也吹得她的大衣猎猎作响。她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凄风冷雨之中,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仿佛身后那个富丽堂皇的牢笼,那个曾经被她叫做“家”的地方,连同那个叫顾衍深的男人,都已被她彻底抛却。
“砰!”
沉重的实木门在她身后自动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顾衍深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纸张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玄关处只剩下他一个人,方才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馨香的气息,瞬间被门外涌进来的、带着雨水泥土腥气的冷风冲散、取代。那声沉闷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骤然空荡下来的巨大空间里,也砸在他心口某个隐秘的角落,震得他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低头,目光落在协议签名栏上那个力透纸背的名字——“林晚”。墨迹新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冷硬。再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那个背影的门,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怔忪。
门外,是深秋冰冷的雨夜。林晚站在公寓楼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没有撑伞。豆大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肩头,寒意刺骨。她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混合着未干的泪痕,一起滑落。胸口处那窒息般的闷痛,在冷雨的刺激下,反而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
她拿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有些模糊。她毫不在意,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拨通了一个号码。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
“喂,您好,这里是瑞安妇产医院预约中心。”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
林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的声音异常平稳,清晰地穿透雨幕,落入听筒:
“你好。我想预约明天上午,无痛人流手术。”
***
一个月后。初冬的阳光带着一种脆弱的暖意,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在“静·界”画廊光洁如镜的米色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新装裱画框的木料气息,以及一种精心布置后特有的、等待开幕的静谧感。
今天是林晚个人小型画展《回声》的开幕日。没有盛大的宣传,没有名流云集,只有几位圈内相熟的朋友和艺术评论人安静地踱步,在悬挂于素白墙壁上的画作前驻足、沉思。那些画,色调大多沉郁,笔触厚重而压抑,充满了挣扎与撕裂的痕迹,与林晚以往清雅细腻的风格大相径庭,却透着一股直抵人心的、沉甸甸的力量。
林晚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羊毛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长脆弱的脖颈。她化了淡妆,依旧掩不住眉眼间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苍白,但脊背挺得很直。她端着一杯香槟,站在画廊中央,正与一位相熟的策展人低声交谈,唇边挂着得体的、疏离的浅笑。小腹的平坦,无声地宣告着那场隐秘手术的结束,像一道被强行缝合的伤口,外表看似平整,内里却依旧鲜血淋漓。
“林晚,这幅《蚀》……”策展人指着不远处一幅占据了大半面墙的巨幅油画,画面主体是一片混沌而汹涌的暗色漩涡,漩涡中心却诡异地透出一线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暖光,“力量感太强了,有种……涅槃重生的意味。这一个月,你把自己关在画室,就憋出了这些?”
林晚的目光投向那幅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平静覆盖。她正要开口,画廊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却突兀的骚动。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顾衍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墨黑的手工西装,将他衬得愈发挺拔冷峻,气场强大得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眸像淬了寒冰,锐利地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画廊中央的林晚。
他身边,紧挨着一位穿着杏色羊绒连衣裙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容貌极美,气质温婉,眉眼间……竟与林晚有六七分惊人的相似!只是她的眼神更柔怯,姿态更小鸟依人,此刻正微微仰头看着顾衍深,眼神里满是依赖和担忧。她挽着顾衍深的手臂,姿态亲昵而自然。
林晚端着香槟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冰冷的杯壁透过薄薄的皮肤,寒意直抵心尖。她认出来了。画册上的陆晴,活了。那个真正的“晚晚”。她回来了,以如此高调的方式,挽着她法律上曾经的丈夫,踏入了她林晚的领地。
顾衍深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带着陆晴,径直朝她这边走来。步履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
“林晚。”顾衍深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低沉,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带着一股冰冷的质问意味,“画呢?”
林晚微微挑眉,迎上他冰锥般的视线,唇边的笑意丝毫未变,只是眼底的温度彻底冷却:“顾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我的画不都挂在这里么?顾总想看哪一幅?”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
顾衍深的眉头狠狠拧起,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他显然没有耐心和她打哑谜,压抑的怒火在他眼底翻涌:“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陆晴的画!她当年留下的那些画稿!”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戾气,“那些东西,在哪里?!”
站在他身旁的陆晴,似乎被他的怒气吓到,身体轻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缩了缩,看向林晚的眼神里充满了无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周围的宾客彻底安静下来,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气氛尴尬到极点。
林晚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她看着顾衍深,看着他眼底只为另一个女人燃烧的愤怒和急切,看着他身旁那张与自己相似却更柔弱无辜的脸,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嘲弄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陆小姐的画稿?”她轻轻重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顾总问错人了。我从未见过什么陆小姐的画稿。”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晴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又落回顾衍深紧绷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至于我画室里那些东西,我想我有权处置自己的心血。尤其是……在它们的主人早已不配拥有之后。”
“你!”顾衍深眼底瞬间燃起暴怒的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眼前的人吞噬。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的骇人气势让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后退。陆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衍深哥,别这样……”她小声哀求,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驼色大衣、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林晚身前半步,正是画廊的老板兼策展人,也是林晚多年的好友,周叙白。
“顾总,”周叙白脸上带着职业化的、不卑不亢的微笑,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力量,“今天是林晚画展开幕的好日子,有什么私人恩怨,不妨改日再谈?大家看着呢。”他的目光平静地迎视着顾衍深,没有丝毫退让。
顾衍深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暴怒的目光死死钉在林晚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讽意的脸上,又扫过挡在她身前的周叙白。他最终死死地压下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戾气,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猛地收回视线,不再看林晚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他紧绷着下颌,侧身,带着一种生硬的保护姿态,护着陆晴转身,声音冷硬地吐出两个字:“我们走。”
陆晴怯怯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顺从地依偎在顾衍深身边,被他半拥着,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快步离开了画廊。那杏色的身影依偎在墨黑的西装旁,像一幅刺目的讽刺画。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一地狼藉的尴尬和无数探究的目光。
林晚站在原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端着香槟杯的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液体在杯中晃荡,几乎要泼洒出来。小腹深处,那早已愈合的伤口,仿佛又被狠狠撕裂开,传来一阵尖锐的、迟来的剧痛。
周叙白担忧地看向她:“林晚,你……”
“我没事。”林晚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仰起头,将杯中冰凉的香槟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也暂时压下了那灭顶的眩晕和心痛。她放下空杯,挺直了脊背,对着周叙白,也对着周围投来关切或好奇目光的朋友们,努力扬起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苍白而脆弱。
“抱歉,让大家看笑话了。”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画展继续吧。失陪一下。”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朝着画廊深处通往休息室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却依旧固执地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直到休息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的视线。林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落。她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冰冷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黑色的裙摆。
***
城南郊外,西林墓园。
深冬的清晨,天色是一种灰蒙蒙的铅白,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透不出一丝阳光。凛冽的寒风卷过空旷的墓园,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吹得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发出凄厉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松柏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清冷气息。
林晚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厚重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她手里没有花束,只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画筒。她独自一人,沿着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霜的石阶,一步一步,朝着墓园深处走去。脚步踩在枯叶和霜冻上,发出细碎的、寂寥的声响。
最终,她停在了一处新立的墓碑前。墓碑是简洁的黑色大理石,上面镶嵌着一张小小的、色彩已经有些暗淡的瓷质遗照。照片上的女孩非常年轻,笑容灿烂明媚,眉眼飞扬,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和蓬勃的生命力。她的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星子。
林晚静静地凝视着照片里的女孩。寒风卷起她围巾的流苏,拂过冰冷的脸颊。她站了很久,像一尊凝固的黑色雕塑。然后,她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地打开带来的黑色画筒。里面,不是卷起的画纸,而是一叠厚厚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泛黄的素描稿。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画稿取出,一张张,整齐地堆叠在墓碑前冰冷的地面上。画稿的内容,全都是同一个女孩——或站或坐,或笑或嗔,在樱花树下,在图书馆窗边,在阳光斑驳的林荫道上……笔触充满了少年人真挚而热烈的爱慕,每一根线条都饱蘸深情。
这些,是顾衍深失忆期间,在她画室里找到的。它们被珍藏在最隐秘的角落,被时光遗忘,却承载着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孩刻骨铭心的爱恋。而她,可笑地以为那画中人,或许有几分自己的影子。
林晚拿起最上面那张。画中的陆晴,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赤着脚站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阳光洒在她身上,笑容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林晚看着,看着,然后,双手捏住画稿的两端,平静地、缓慢地,将它撕开。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墓园里突兀地响起,惊飞了不远处枯树上停栖的几只寒鸦。
纸张被一分为二,画中女孩灿烂的笑容被生生割裂。
她没有停。拿起下一张,再次撕开。
“嘶啦——”
“嘶啦——”
单调而残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一张张承载着青春爱恋的素描,在她手中被毫不留情地撕裂、揉碎。破碎的纸片被寒风卷起,像一只只白色的、绝望的蝴蝶,在冰冷的墓碑和枯草间飞舞、零落。
她低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麻木,仿佛在进行一场迟来的、必须完成的仪式。只有那不断撕扯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每一道撕裂声,都像是在亲手撕碎自己那三年卑微而虚幻的梦。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暴怒的气息,狠狠踏碎了墓园的死寂!
林晚的动作顿住,却没有回头。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顾衍深的身影如同裹挟着风暴的凶兽,猛地冲到了她面前。他显然是匆忙赶来,身上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脸上是林晚从未见过的、骇人的暴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慌。当他看清林晚脚边散落一地的、被撕得粉碎的画稿时,他眼底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崩断了!
“林晚——!!!”
一声嘶哑到变调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巨大的绝望和愤怒瞬间吞噬了他。他猛地抬起脚,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地踹向地上那些散落的、未被撕毁的画稿!
“砰!哗啦——!”
沉重的鞋底狠狠碾过脆弱的纸张!画稿在暴力的踩踏下瞬间变形、破碎!他像疯了一样,双目赤红,不管不顾,一脚接着一脚,疯狂地践踏着那些承载着他青春岁月最纯粹爱恋的碎片!脆弱的纸片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踩进冰冷的泥土里,与枯叶和霜雪混为一体。
“你凭什么?!!”他一边疯狂地踩踏,一边朝着林晚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林晚!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凭什么毁掉她的画?!你凭什么动她的东西?!那是她留下的!是她唯一留下的!!”他指着满地狼藉,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你毁了它们!你毁了她!!”
寒风卷起他嘶吼的余音,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凄厉。
林晚缓缓地站起身。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仿佛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只有那双看向顾衍深的眼睛,沉寂得如同万年寒冰,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悲悯。
她静静地等他将那最后一点疯狂发泄完。
顾衍深终于停了下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那眼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墓园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寒风的呜咽。
林晚的目光,平静地从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移开,缓缓地、缓缓地,落向他身后那块黑色的墓碑。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凛冽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向顾衍深:
“顾衍深,”她叫他的名字,没有一丝波澜,“你失忆的时候……画的人,一直是我。”
顾衍深暴怒的表情猛地僵住,像是被瞬间冻住。他顺着林晚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茫然地,缓缓转过头。
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块冰冷的黑色墓碑上。
墓碑上镶嵌的瓷质照片里,陆晴的笑容依旧明媚灿烂,如同永不凋零的夏日之花。照片下方,清晰地镌刻着两行小字:
爱女 陆晴
一九九X年三月六日 —— 二零二X年十月十七日
十月十七日……
顾衍深脸上的暴怒和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茫的惨白。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日期,仿佛不认识那几个数字。
瞳孔骤然紧缩,然后放大,再收缩……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那墓碑上冰冷的日期灼伤。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挣扎,“这不可能……她回来了……她明明……”他的目光仓皇地扫过墓碑上的照片,那明媚的笑容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狠狠剜着他的心。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林晚,眼神混乱而狂乱,带着最后一丝疯狂的求证,“你骗我!林晚!这又是你的诡计!是不是?!”
林晚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越过他崩溃的身影,投向墓碑上方那株光秃秃的樱花树。
寒风卷过,几片早已枯败、却倔强地残留枝头的樱花瓣,被风无情地撕扯下来,打着旋儿,零落地飘下。
一片,两片……
枯败的、失去所有色彩的樱花瓣,如同迟来的、无声的祭奠,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冰冷漆黑的墓碑上,落在陆晴永远凝固的灿烂笑靥旁,也落在顾衍深僵直如石、彻底失去灵魂的肩头。
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