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夜,萧煜掀开我的盖头,眼神却透过我看向虚空。
“你不过是个替身,永远及不上她分毫。”
我藏起破碎的心,三日后消失于王府,化身江南巨贾柳掌柜。
当他的白月光苏晚晴归来,设局诬我下毒害她。
我轻晃手中茶盏:“妹妹尝尝,这杯才是你的。”
苏晚晴狼狈入狱,萧煜却红着眼跪在我面前。
“烟儿,我爱的从来都是你。”
我抚过锦衣上金线绣的海棠,轻笑:
“王爷,如今是我——看不上你了。”
第一章:残月照寒心
建元十七年冬,腊月二十。
瑞雪初霁,却压不住京城肃王府内翻涌的喧嚣。琉璃瓦上积雪厚重,飞檐下悬着的赤色宫灯在寒风里摇曳,映得满府朱红,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穿透重重院落,宾客的恭贺与笑谈声浪般此起彼伏,为这权势煊赫的肃王萧煜大婚之夜,添上无尽的喧闹与浮华。
新房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龙凤喜烛高燃,烛泪无声滚落,在精雕细琢的鎏金烛台上堆积,凝成一片刺目的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甜腻的合欢香,几乎令人窒息。厚重的锦缎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余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柳如烟端坐在宽大得有些空荡的喜床上。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压得她脖颈僵硬,眼前一片朦胧的红,是那方绣着戏水鸳鸯、寓意百年好合的盖头。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心跳在死寂中擂鼓,一声声,沉重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她曾是江南柳氏旁支一个不起眼的孤女,只因一双眉眼,三分神韵,像极了肃王萧煜心中那抹无法触碰的白月光——远在边关、生死不明的苏晚晴。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如同惊雷劈开她平静的人生,将她从江南烟雨,生生拽入这龙潭虎穴般的王府深渊。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带来一股裹挟着寒意的穿堂风,吹得烛火猛地一跳,光影在柳如烟低垂的视野里剧烈晃动。
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踏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也踏在她紧绷的心弦上。那脚步声停在面前,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柳如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冰冷的金玉秤杆毫无预兆地探入盖头之下,猛地向上一挑!
眼前骤然一亮,刺目的烛光让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
肃王萧煜,她的夫君,就站在咫尺之距。
他身量极高,一身玄色暗金蟒纹喜服衬得他肩宽背阔,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俊美得近乎锋利。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这本该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可那双眼睛,此刻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没有半分温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甚至……厌恶。
他的目光,锐利地钉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并非落在她柳如烟这个人身上,而是穿透了她,急切地、贪婪地在她的眉眼之间逡巡、捕捉着什么。像是在寻找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上最相似的那个印记。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瞬都无比漫长。萧煜的目光终于在她那双被描摹得格外精致、刻意模仿出几分柔婉风情的眼睛上定格。
然后,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是冰层裂开的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更深的寒意。那弧度冰冷、讥诮,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喉间逸出,在过分安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他微微倾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柳如烟完全笼罩其中。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带着令人窒息的侵略性。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薄茧,冰冷得如同门外未化的积雪,猛地攫住了柳如烟小巧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柳如烟被迫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
“柳如烟?”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却像裹着冰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落,“名字倒有几分意思。可惜……”
他顿了顿,指腹用力地摩挲过她眼角,那力道带着一种评估物品般的冷酷。
“你这双眼睛,”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却又空洞地望向她身后的虚空,仿佛那里站着另一个缥缈的影子,“是她留下的唯一念想。也仅仅……只是念想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柳如烟的心脏。
“记住你的身份。”萧煜的声音更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北风,刮得人骨缝生疼,“你,不过是个替身。一个暂时填补空缺的影子。”
他俯视着她,那双曾令无数闺秀倾倒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漠然与鄙夷。
“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决,带着居高临下的绝对权威,“你,永远——及不上她分毫。”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猛地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仿佛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
柳如烟猝不及防,下巴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身体因那巨大的推力而微微后仰,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凤冠上的珠翠发出清脆却凄惶的撞击声。
萧煜再未看她一眼,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玷污。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衣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吱呀——”门开了。
“砰!”门又被重重摔上。
寒风卷着几片残雪从门缝里挤进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发出濒死般的“噼啪”声,室内骤然又暗了几分。巨大的关门声在新房里回荡,震得梁上的微尘簌簌落下,也彻底震碎了柳如烟心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名为“希望”的琉璃盏。
替身……
永远及不上她分毫……
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死寂的房间里反复回响、碰撞,最终凝结成一把把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那痛楚尖锐、冰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脸颊上传来冰凉的湿意。她茫然地抬手触碰,指尖沾上一抹晶莹。是泪吗?可她明明感觉心口已经痛得麻木,连眼泪都像是身体脱离掌控后自发的反应。
龙凤喜烛依旧燃烧着,烛泪流得更急,堆积在烛台上,凝固成一片猩红刺目的心伤。烛光将她孤零零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扭曲、变形,如同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可悲的玩偶。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抵御这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寒冷与绝望。华丽的凤冠霞帔此刻沉重得如同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窗外,依稀还能听到远处宴席上传来的、模糊不清的笑语喧哗。那是属于萧煜和苏晚晴(那个她甚至从未见过,却已夺走她全部尊严和未来的女子)的喜庆,与她无关。
在这片虚假的喜庆和真实的死寂里,柳如烟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缎之中。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但心底那片被碾碎的废墟里,有什么极其微弱、极其坚韧的东西,正于无边黑暗中悄然滋生。不是眼泪,也不是哀鸣,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一种被彻底打碎后,必须重新拼凑起自己、哪怕用最锋利碎片的决绝。
替身?影子?
她柳如烟,从来就不是为做谁的影子而生。江南的水土,赋予她的不只是温婉的眉眼,更有水一般的柔韧与绵长之力。今日之辱,刻骨铭心。这王府的金丝牢笼,这“肃王妃”的虚妄名头,连同那个男人施舍的冰冷目光……她都不要了!
掌心再次被指甲深深刺入,这一次,痛感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意和清醒。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脆弱的水光被强行逼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冰冷火焰。
第二章:金蝉脱壳
大婚夜的寒霜,彻底冻结了柳如烟心头最后一丝暖意。接下来的三日,肃王府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座活死人墓。
她名义上是尊贵的新王妃,实际处境却连个体面的婢女都不如。萧煜自那夜摔门而去后,再未踏足她的“烟霞阁”半步。王府上下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主子的态度便是风向标。送来的膳食一日比一日敷衍,从最初还算精致的四菜一汤,迅速沦落为冰冷油腻的残羹剩饭。炭盆里的银霜炭早早熄灭,无人问津,偌大的寝殿冰冷刺骨,呼出的气息都凝成白雾。
曾经在江南时,她精于刺绣,一手苏绣针法灵动传神。如今,这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和……筹码。她不再做那些精致却无用的香囊荷包,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实用的地方——萧煜书房里那幅巨大的、几乎覆盖了半面墙的《北疆风雪图》。
那是苏晚晴留下的画作。萧煜珍若拱璧,每日必亲自拂拭。柳如烟曾远远见过一次,画的是北疆苍茫的雪原和孤寂的戍楼,笔触间带着一股不属于闺阁的苍凉壮阔。
她坐在冰冷的窗边,借着微弱的天光,用最普通的丝线,开始临摹这幅画的一角。只取风雪中一株倔强虬曲的老松。她绣得极慢,也极用心。针脚细密,将松针的凌厉、树皮的沧桑、风雪压顶的厚重感,一点点用丝线呈现出来。每一针落下,都像是在冰冷的心湖上凿开一个小孔,让那名为“不甘”和“谋划”的暗流得以涌动。
王府的下人见她整日对着窗户发呆绣花,只道新王妃心如死灰,认命了,看守愈发松懈。负责看守她院门的两个粗使婆子,更是常常溜到别处躲懒赌钱。
机会,在第三日的傍晚降临。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缩着脖子匆匆穿过庭院,手里捧着一个盖着明黄绸布的托盘,神色慌张。柳如烟认得那托盘,是专门用来呈送紧急军报的。
果然,不到一盏茶功夫,前院传来隐隐的马蹄嘶鸣和呼喝集结之声。整个王府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沸腾起来。脚步声、传令声、甲胄碰撞声此起彼伏。北境突发战事,萧煜被紧急宣召入宫,连带着王府大半护卫力量也被抽走。
烟霞阁外那两个婆子的嘀咕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王爷被召进宫了!听说北边又不太平了……”
“哎呦,这大冷天的……管他呢,反正咱们这差事清闲,新王妃跟个木头人似的……”
“走走走,去厨房那边暖和暖和,找刘婆子摸两把牌去,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脚步声渐渐远去。
就是此刻!
柳如烟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她迅速脱下身上那件象征王妃身份的、华贵却累赘的蹙金绣凤大氅,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一身王府最低等粗使丫鬟才穿的灰褐色棉布袄裙。这身衣服是她这几日偷偷用一件旧里衣改的,宽大臃肿,毫不起眼。
她走到妆台前,毫不犹豫地拔下发间所有珠翠金簪,只留下一根最普通的、半旧不新的素银簪子绾住青丝。她用早已备好的、掺了灶灰的深色脂粉,细细涂抹在脸上、颈上,掩盖住原本莹润白皙的肤色。又用黛笔将眉毛描得粗黑杂乱,刻意在眼角点了几颗不起眼的斑点。镜中的人,瞬间从一个清丽佳人变成了一个面色蜡黄、眉眼粗糙的粗使仆妇。
最后,她拿起桌上那块尚未完成的松树绣片,毫不犹豫地塞进怀中贴身处。然后,她走到那个装满冰冷残羹的食盒旁,掀开盖子,将里面的碗碟一股脑倒进角落里一个废弃的花盆中。空食盒拎在手中,成了她此刻最好的掩护。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柳如烟推开房门。寒风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她瑟缩了一下肩膀,将头埋得更低,快步走出烟霞阁的院门。
王府此刻人心浮动,前院的喧嚣还未完全平息,后院的仆役也因王爷的突然离府而有些散漫。她拎着食盒,低着头,沿着墙根阴影处疾走。遇到巡逻的护卫或行色匆匆的管事,她便立刻停下脚步,侧身垂首,做出一副卑微恭顺等待主子先过的模样。那身粗布衣裳和手中空食盒,便是她最好的通行证。无人对一个去厨房送还餐具的粗使婆子多看一眼。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脚步不乱。路线早已在她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穿过西侧最僻静的花园小径,绕过洗衣房后面那条堆满杂物的窄巷,尽头便是王府最不起眼的、专供下人运送污物和柴炭的后角门。
角门处果然只有一个老门房抱着暖炉在打盹。柳如烟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如同最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从那半开的门缝里闪了出去。
当双脚踏上王府外冰冷、坚硬、铺着薄雪的石板路时,一阵刺骨的寒风猛地灌进她的衣领。柳如烟却感觉不到冷,反而有一种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的窒息后的畅快!
她没有回头。前方,是沉沉压下的铅灰色天空,是即将到来的漫天风雪,是深不见底、吉凶难测的茫茫前路。但她义无反顾,将那个象征着屈辱与囚笼的王府,连同那个冰冷绝情的男人,彻底抛在了身后。
风雪渐急,很快便吞噬了她那抹灰褐色的、决绝而渺小的身影。
第三章:江南柳色新
凛冽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大地,将北地的一切都染成一片死寂的苍白。通往南方的官道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车马难行。寻常旅人此时皆蜷缩在温暖的屋内,躲避着这天地之威。
然而,在一条偏僻崎岖、几乎被大雪掩埋的山道上,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正艰难地跋涉着。正是逃出肃王府的柳如烟。
她身上那件王府仆妇的灰褐色棉袄早已被风雪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冻得她嘴唇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脚上的破旧棉鞋沾满了雪水泥泞,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再拔出来时,刺骨的寒意便顺着脚底直窜上头顶。怀里的松树绣片成了唯一的温暖来源,紧贴着心口,提醒着她逃离的理由和前行的方向。
她不敢走大路,专挑人迹罕至的小道和密林穿行。渴了,抓一把干净的雪塞进口中;饿了,啃几口怀里早已冻得硬邦邦、粗粝难咽的杂粮饼子。夜晚就找个背风的山洞或废弃的猎户小屋,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裹紧湿冷的衣裳,听着洞外凄厉的风嚎和野兽隐约的嘶鸣,强迫自己闭眼休息片刻。
一路向南,风雪渐弱,寒意却依旧刺骨。她当过驿站里打杂烧火的哑女,替人浆洗过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汗臭的衣物,甚至在一家生意惨淡的小客栈里,靠着那手还算过得去的针线,帮老板娘缝补破损的被褥帷帐,换取几顿热汤和一夜安眠。每一次伸出冻得红肿裂口的手接过微薄的铜板,每一次在那些或鄙夷、或怜悯、或探究的目光下低头劳作,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反复割磨。
但每一次磨砺,都让她眼底那份源于绝望的冰冷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更加纯粹。
三个月后,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布满风霜刻痕的柳如烟,终于踏入了江南地界。
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刀子般的寒风,而是湿润微凉的空气,带着泥土、青草和隐约水汽的清新气息。河道纵横交错,乌篷船欸乃而过,石拱桥连接着两岸粉墙黛瓦的人家。虽然依旧清寒,但这里的水是活的,风是软的,连阳光也仿佛带着一丝温柔的暖意。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码头边,望着河道里穿梭如织的货船商船,听着耳边熟悉的吴侬软语,恍如隔世。逃出生天的狂喜早已被一路的艰辛磨平,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破土而出的、异常清醒的渴望——活下去!像个人一样地活下去!
凭借一手精湛的苏绣技艺和异常低廉的要价,她很快在姑苏城最大的绣坊“云锦阁”找到了一份绣娘的活计。她化名“柳烟”,沉默寡言,只埋头干活。那双曾在王府被视作“赝品”的眼睛,此刻专注于针线时,却焕发出惊人的光彩与灵性。
她绣的牡丹雍容华贵,仿佛带着晨露;绣的翠鸟灵动欲飞,羽毛纤毫毕现;绣的山水烟波浩渺,意境悠远。更重要的是,她在王府那段日子,并非全然虚度。她曾被迫学习贵族女子的仪态喜好,见过无数珍品摆设,对京城乃至北地权贵阶层的审美趣味有着刻骨的了解。她将这份了解不动声色地融入自己的绣品中,在传统江南的婉约里,悄然加入一丝北地的开阔或宫廷的富丽元素。
“云锦阁”的管事很快发现,这位新来的、沉默得有些过分的柳娘子,她绣的屏风、帐幔、衣料,格外受那些来往于南北的豪商巨贾青睐,甚至有些远道而来的北方客商,点名要她经手的绣品。
柳如烟依旧沉默,只是领工钱时,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沉淀、积累。她开始留意那些客商谈论的行情,留意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物箱笼上贴的标记,留意不同地域货物的稀缺与差价。她像一个最饥渴的学生,疯狂汲取着一切关于“商”的信息。
一年后,她手中攒下了一小笔银子。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清晨,她辞去了“云锦阁”的活计。
她用所有的积蓄,在姑苏城最热闹的观前街尾,盘下了一个小小的、位置偏僻的铺面。铺面窄小,光线也有些昏暗,但门前挂着的一块素雅木匾,却吸引了路人的目光。匾额上,是她亲手书写的三个清秀中隐含风骨的字——“烟雨绣”。
铺子开张了。没有喧嚣的锣鼓,没有贺喜的宾客。柳如烟穿着自己缝制的、料子普通但剪裁极为合体、针脚细密的靛蓝色细布衣裙,素面朝天,静静地坐在柜台后。
起初,门可罗雀。但她不急。她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几件“镇店之宝”上。其中最大的一幅,便是她倾尽心血完成的双面绣《雪松傲意图》。绣绷之上,一株虬劲的老松扎根于嶙峋山岩,枝干如铁,松针似剑,迎击着漫天狂舞的风雪。风雪之狂暴,松柏之傲骨,对比极其强烈,针法运用到了极致,将那种不屈的凛然气魄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幅绣品,就挂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这幅气势磅礴、迥异于寻常江南绣品柔媚风格的《雪松傲意图》,很快引起了城中一位酷爱收藏字画、眼光毒辣的退隐老翰林的注意。老翰林一见倾心,惊叹不已,不仅重金买下,更在城中文人雅士间广为赞誉。一传十,十传百,“烟雨绣”和那位神秘的柳掌柜,声名鹊起。
柳如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她不再满足于被动接单,开始主动出击。她利用老翰林的人脉,巧妙地接触到一些有实力的丝绸商、茶商。她精妙的绣品成了最好的敲门砖和信誉背书。她以绣坊为根基,凭借着对品质近乎苛刻的要求、对市场风向的精准把握,以及那份在王府磨砺出的、远超常人的坚韧与心计,开始小心翼翼地涉足更广阔的领域。
她将江南上好的丝绸、精致的瓷器,委托给北上贩运皮货的商队,销往京城及北地;又将北地稀罕的药材、皮货运回江南,赚取差价。每一笔生意,她都亲自把关,反复核算,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中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她学会了看账本,学会了谈判,学会了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虚与委蛇,也学会了在关键时刻,如何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最不容置疑的话语。
时光如流水,三年弹指一挥。
姑苏城的河道上,一艘崭新的、桐油刷得锃亮的货船缓缓离岸,船头飘扬的旗帜上,一个遒劲有力的“柳”字格外醒目。岸上,人群簇拥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天水碧云锦长衫,外罩一件银线滚边的月白素缎比甲,衣料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乌发绾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单螺髻,只簪了一支通体莹润、毫无杂色的羊脂白玉簪——那玉簪的样式,竟与当年她在王府时偷偷藏起、如今已典当作为最初本钱的那支素银簪有几分神似。脸上薄施脂粉,眉如远山含黛,眸光沉静,如同深秋的古井水,不起波澜,却清晰地映照着眼前的一切繁华与算计。三年的商场沉浮,早已洗去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柳如烟”的怯懦与迷茫,沉淀下的是属于“柳掌柜”的从容、内敛,以及一种深藏于温婉表象下的、不容侵犯的锐利锋芒。
岸边的大小商贾、行会管事,纷纷向她拱手致意,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柳掌柜!一路顺风!”“柳掌柜放心,您交代的货,定准时备妥!”
柳如烟微微颔首,唇角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疏离而客套的笑意,一一回礼。阳光落在她素雅的衣衫上,也落在她眼底深处。那里面,再没有王府深宅的阴影,只有一片属于她自己亲手挣来的、开阔明朗的天空。江南的烟雨滋养了她,而商海的惊涛骇浪,则彻底重塑了她。柳如烟已死,站在这里的,是掌控着自己命运的——柳掌柜。
第四章:故人毒计生
姑苏城最好的酒楼“醉仙居”,临河的雅间“听涛轩”。
窗外是碧波荡漾的护城河,画舫悠悠,丝竹隐隐。窗内,一场为迎接京城贵客而设的宴席正酣。主位上坐着的,正是姑苏知府周大人。他满面红光,正与身旁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谈笑风生。
那男子一身玄色云纹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美依旧,只是眉宇间比三年前更添了几分深沉与久居上位的威仪,正是肃王萧煜。他奉旨南下巡查漕运盐务,顺道经过这富甲天下的姑苏城。
陪坐的都是姑苏城有头有脸的商贾名流。柳如烟作为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商界新贵,也赫然在列。她坐在下首靠窗的位置,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缎衣裙,发间依旧是那支羊脂白玉簪,低调内敛,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沉静气度。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话题不知怎地转到了姑苏城的奇闻异事上。一位姓李的绸缎商,几杯黄汤下肚,嗓门也大了几分,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道:“说起咱们姑苏城的奇女子,不得不提‘烟雨绣’的柳掌柜啊!啧啧,三年前孤身一人来此,凭着一手神乎其技的绣工起家,短短三年,这生意做得……嘿!连北边的大商路都打通了!这份手腕,这份魄力,便是许多男子也望尘莫及!”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李老板说得极是!柳掌柜确是巾帼不让须眉!”
“柳掌柜的绣品,连京城的贵人们都争相求购呢!”
“是啊是啊,柳掌柜……”
一片赞誉声中,柳如烟只是微微垂眸,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众人谈论的并非自己。
然而,坐在主位上的萧煜,握着酒杯的手指却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柳掌柜?烟雨绣?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倏地射向窗边那个素衣女子。方才只觉得此女气质沉静,有些眼熟,却因她一直垂首敛目,未曾细看。此刻,在众人一致的聚焦和那声“柳掌柜”的称呼下,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褪去了王府里刻意模仿的柔婉妆容,洗尽了铅华,那张脸比记忆中清减了许多,肤色是江南水乡滋养出的莹润,眉目间的温婉依旧,却再没有半分刻意讨好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的沉静,一种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从容。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深不见底,目光扫过时,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冽与淡然。
是她!柳如烟!那个被他弃如敝履、以为早已无声无息消失在大婚夜的“替身”!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萧煜心头。是震惊?她竟然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名震江南的巨贾?是恼怒?她竟敢如此平静地出现在他面前,仿佛过往种种从未发生?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全然陌生的沉静目光所刺痛的狼狈。
“柳……掌柜?”萧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席间对柳如烟的赞誉。他放下酒杯,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倒是……好生面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柳如烟身上。
柳如烟缓缓放下茶盏,抬眼迎向萧煜审视的目光。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映月,不起丝毫涟漪,只有一种纯粹的、面对陌生贵客的礼貌与疏离。
“王爷谬赞。”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民女蒲柳之姿,岂敢当王爷‘面善’二字。想是王爷巡行天下,见多识广,偶然觉得与某人略似罢了。”她微微颔首,姿态恭谨,却将那份生疏表现得淋漓尽致。
萧煜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堵在胸口。她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将过往抹去!她眼底那份彻底的漠然,比当年大婚夜的泪水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刺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对上她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端起酒杯,掩饰性地饮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
席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知府周大人何等精明,立刻打圆场岔开话题,丝竹之声重新响起,但那份表面的热闹下,暗流已然涌动。
宴席散去,萧煜回到下榻的姑苏驿馆。奢华宽敞的上房内,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姑苏城璀璨的万家灯火,脸色阴沉得可怕。
柳如烟那张沉静的脸,那双淡漠的眼,还有她举手投足间那份截然不同的、属于商界强者的自信气度,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只能依附于他存在的影子。她活得如此耀眼,如此……刺目!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以及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她凭什么?一个替身,一个他不要的女人,凭什么在他面前如此从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贴身侍卫低沉的通禀:“王爷,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苏晚晴。”
苏晚晴?!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萧煜心头的阴霾!他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快请!”
房门被推开。
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纤细身影走了进来。她身形窈窕,面容清丽绝伦,眉宇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郁和憔悴,正是萧煜魂牵梦萦了多年的白月光——苏晚晴!
“晚晴!”萧煜几步上前,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想要握住她的手。
苏晚晴却微微侧身避开,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煜哥哥……”她的声音带着泣音,柔弱得令人心碎,“晚晴……晚晴终于活着见到你了!”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抓住萧煜的衣袍下摆,哭得浑身颤抖:“当年北疆战乱,我被敌军掳走,受尽屈辱折磨……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一路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吃尽了苦头……呜呜……我不敢回京,怕连累煜哥哥的名声,只能……只能四处漂泊……”
萧煜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怜惜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填满,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连忙弯腰,小心翼翼地将苏晚晴扶起,拥入怀中,感受着怀中人儿的颤抖,只觉得心都要碎了。“没事了,晚晴,没事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本王在,再无人敢欺辱你分毫!”
他将她安置在驿馆最舒适的房间,召来最好的大夫,奉上最精美的饮食衣物,极尽呵护。苏晚晴也表现得柔弱依恋,仿佛一只饱受惊吓终于归巢的鸟儿,对萧煜充满了感激和依赖,绝口不提柳如烟。
然而,这份平静只维持了短短两日。
第三日午后,萧煜正在处理公务,苏晚晴的贴身侍女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哭喊道:“王爷!不好了!小姐……小姐她突然腹痛如绞,呕血不止!大夫……大夫说像是中了剧毒!”
萧煜大惊失色,猛地站起:“什么?!快带我去!”
苏晚晴的卧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苏晚晴脸色惨白如纸,蜷缩在锦被中,气若游丝,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暗红的血渍。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精美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旁边还有一个空了的青瓷小盅。
“怎么回事?!”萧煜冲到床边,握住苏晚晴冰凉的手,又惊又怒。
苏晚晴的侍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指着那个食盒和空盅,哭诉道:“回王爷……小姐……小姐午后说想吃些点心,奴婢便去厨房取。回来时……正好看到……看到‘烟雨绣’的柳掌柜从院中离开,神色……有些匆忙。奴婢没多想……谁知小姐用了这点心羹汤后不久,就……就……”她伏地痛哭,不敢再说下去。
“柳如烟?!”萧煜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是她!一定是她!这个毒妇!当年未能如愿坐上王妃之位,如今见晚晴归来,便心生歹意,意图毒杀!
所有的理智瞬间被怒火烧成灰烬。柳如烟这三年的风光,宴席上的淡漠疏离,此刻在萧煜眼中都成了处心积虑的伪装和恶毒的铺垫!新仇旧恨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来人!”萧煜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立刻封锁驿馆!给本王把柳如烟抓来!本王要亲自审问这个蛇蝎毒妇!”
侍卫轰然应诺,杀气腾腾地冲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下苏晚晴微弱的呻吟和侍女压抑的啜泣。在无人注意的角度,苏晚晴紧闭的眼睫下,一丝怨毒而得意的冷光,一闪而逝。
第五章:杯盏定乾坤
肃杀之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姑苏城原本的宁静繁华。
铁蹄踏破青石板路,披坚执锐的王府侍卫如狼似虎,粗暴地撞开“烟雨绣”紧闭的店门,在满店绣娘和客人的惊骇注视下,不由分说地将正在后院核对账目的柳如烟强行拖拽而出,押上囚车,一路招摇过市,直奔姑苏驿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顷刻间传遍全城。百姓哗然,商贾震恐。谁也没想到,昨日还风光无限的柳掌柜,转眼就成了意图毒害王爷贵客的阶下囚!
驿馆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专门腾出来的偏厅被临时布置成了公堂。萧煜端坐主位,面沉如水,眼神阴鸷如刀,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他身旁,苏晚晴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地倚在软椅上,由侍女搀扶着,一副受惊过度、楚楚可怜的模样。知府周大人及几位官员战战兢兢地陪坐在下首。
柳如烟被两个侍卫推搡着带入厅中。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去看高坐主位的萧煜。她的发髻在拉扯中微微散乱,一缕青丝垂落颊边,素色的衣裙上也沾了些许尘土,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她绣绷上那株风雪中的青松。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这份平静,在萧煜看来,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柳如烟!”萧煜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杯乱跳,声音如同寒冰炸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王眼皮底下,毒害晚晴!说!谁指使你的?用的何种毒物?解药何在?!”
一连串的厉声质问,带着雷霆之怒,直扑柳如烟而来。
柳如烟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萧煜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俊脸,最终落在了他身旁的苏晚晴身上。苏晚晴似乎被她看得瑟缩了一下,更往萧煜身边靠了靠,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
“王爷,”柳如烟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厅内的压抑,“民女不知王爷所指何事。民女今日午后,确实应苏小姐相邀,前往驿馆送一批新到的苏绣花样,供小姐挑选。”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送花样?”萧煜冷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憎恶,“你当本王是傻子吗?晚晴的侍女亲眼所见,你离开后不久,晚晴便中毒呕血!你送去的食盒点心里,验出了剧毒‘鹤顶红’!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哦?”柳如烟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非但没有恐惧,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她看向那个跪在苏晚晴脚边、瑟瑟发抖的侍女,“这位姑娘,你确定亲眼看到我送了点心羹汤?而不是……只看到我从院中离开?”
那侍女被她平静的目光看得一颤,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是……是奴婢亲眼所见!就是柳掌柜……您走的时候,神色匆忙……”
“王爷,”柳如烟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萧煜,语气依旧平稳,“民女今日送去驿馆的,只有一匣绣样。至于点心羹汤……”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晚晴面前小几上那个作为“证物”的精美食盒和空盅,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民女倒是有个疑问。”
她忽然转向一旁脸色紧绷的知府周大人:“周大人,驿馆厨房每日采买食材、制作点心羹汤,应有记录可查吧?今日送往苏小姐院中的点心羹汤,是何人所做?何时送出?由何人经手?尤其是……那盅羹汤所用的碗盏,是驿馆统一的规制,还是苏小姐自带的器皿?可否请大人命人取来今日厨房所用同批次的碗盏,与这证物空盅对比一番?”
这一连串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的发问,让周大人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萧煜。
萧煜眉头紧锁,不耐烦道:“柳如烟!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晚晴的侍女便是人证!她亲眼……”
“亲眼所见,未必为实。”柳如烟淡淡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民女斗胆,请王爷、周大人稍待片刻,只需取来厨房的碗盏对比,或命人查验苏小姐所用器皿内侧残留,真相如何,或许自有分晓。”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晚晴身上,带着一丝洞穿人心的锐利:“苏小姐,你说呢?”
苏晚晴被她看得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柳如烟的眼神太冷静了,冷静得让她感到恐惧。她强自镇定,虚弱地咳嗽几声,带着哭腔道:“煜哥哥……晚晴……晚晴好难受……这毒妇……她还想抵赖……”
然而,柳如烟的话已经引起了周大人的重视。能在富庶的姑苏城坐稳知府位置,周大人绝非庸才。他立刻起身,对萧煜拱手道:“王爷,柳掌柜所言……虽为自辩,但查验器皿,倒也不失为佐证之法。下官即刻命人去办!”
萧煜看着柳如烟那副笃定的样子,又看看周大人,心中那股暴怒的火焰不知为何,稍稍冷却了一丝,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阴沉着脸,没有阻止。
很快,一名驿馆管事战战兢兢地捧着几个与证物空盅一模一样的青瓷小盅走了进来。周大人示意仵作上前仔细查验。
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仵作的手上。苏晚晴的脸色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又白了几分,抓着狐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仵作拿着银针,小心翼翼地刮取证物空盅内侧残留的汤羹痕迹,又刮取厨房取来的新盅内侧。他反复对比,嗅闻,甚至用清水化开残留物观察。
时间一点点过去。萧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晚晴的呼吸也越发急促。
终于,仵作放下工具,对着周大人和萧煜躬身回禀:“回王爷,回大人!经小人仔细查验,证物空盅内侧残留的羹汤痕迹中,确实含有剧毒鹤顶红!”
苏晚晴闻言,眼中立刻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狠毒。
但仵作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然……然则!小人查验厨房取来的同批碗盏,其内侧并无任何异常!最蹊跷之处在于——”他指着证物空盅,“此盅内侧釉面之下,靠近盅底边缘处,有极其细微、绝非烧制形成的刻痕!而厨房取来的碗盏,绝无此痕!小人推断……此毒并非下在羹汤之中,而是……而是事先涂抹于这特定的盅底内壁之上!羹汤倒入,毒即溶入!”
“轰——!”
仵作的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厅堂内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毒是下在盅壁上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下毒之人,必须事先拿到这个特定的盅,并且有机会在苏晚晴使用前涂抹毒药!
萧煜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苏晚晴!这个结论,几乎直接指向了……她本人?!
周大人也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苏晚晴的目光充满了惊疑。
“不!不可能!他胡说!煜哥哥!他在污蔑我!”苏晚晴脸上的柔弱瞬间崩塌,她尖叫着从软椅上弹起来,指着仵作,状若疯魔,“是这个毒妇买通了他!一定是她!她想害死我!她想害死我啊煜哥哥!”她扑向萧煜,涕泪横流,试图抓住他的衣袖。
萧煜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看着苏晚晴那张因恐惧和怨毒而扭曲的脸,只觉得无比陌生。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柳如烟,动了。
她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了放置证物的那张小几旁。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端起了那个作为“证物”的、曾盛放过“毒点心”的精美食盒旁边——另一个一直被人忽略的、同样款式的青瓷小盅。
那盅里,还盛着大半盅温热的、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羹。
柳如烟端起那盅燕窝羹,步履从容地走到状若疯魔的苏晚晴面前。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她微微俯身,将手中的青瓷小盅轻轻递到苏晚晴面前,声音清泠如玉珠落盘,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厅堂里:
“苏小姐,何必动怒?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已被证明涂抹了剧毒的证物空盅,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冻结人心的弧度。
“妹妹,你尝尝,”柳如烟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的温柔,如同毒蛇吐信,“这杯,才是你的。”
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小盅,温热的燕窝羹在青瓷壁上荡漾出诱人的光泽。
“啊——!!!”
苏晚晴如同见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整个人触电般向后弹开,重重撞在身后的软椅上,打翻了茶盏,狼狈不堪。她惊恐万状地盯着柳如烟手中那盅羹,又看看那个被验出剧毒的空盅,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她精心设计的嫁祸之局,她赖以重获萧煜怜惜的柔弱伪装,在柳如烟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一杯羹面前,被彻底撕得粉碎!原来,她早已看穿!她送来的根本不是毒药,而是一面照妖镜!她苏晚晴,才是那个处心积虑、自导自演的小丑!
“不……不……”苏晚晴瘫软在地,涕泪糊了满脸,语无伦次,“不是我……是她……是她陷害我……”
然而,厅内再无一人相信她拙劣的哭喊。
周大人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苏氏!人证物证俱在,竟敢在驿馆之内,王爷面前,行此栽赃嫁祸、诬陷良善的恶毒之事!来人!将此毒妇拿下!押入大牢,严加审讯!”
衙役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将瘫软如泥、尖叫挣扎的苏晚晴拖了下去。她那凄厉的哭喊声,如同鬼魅的哀嚎,在驿馆上空久久回荡,最终消失在森冷的回廊深处。
偏厅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知府周大人和一众官员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萧煜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看着苏晚晴被拖走的方向,又猛地转向静静站在厅中、手中还端着那盅燕窝羹的柳如烟。
他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震惊于苏晚晴的恶毒算计?是难以置信柳如烟竟能如此冷静地破局?还是……一种被彻底打败了认知、信仰崩塌的茫然与剧痛?
他以为纯白无瑕的白月光,竟是如此不堪的蛇蝎!而他弃如敝履、视为影子的替身,却在商海沉浮中磨砺出如此耀眼的光芒,甚至在他面前,亲手撕开了这血淋淋的真相!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悔意,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第六章:海棠映残阳
苏晚晴那凄厉的哭喊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余波散去后,留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偏厅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知府周大人和一众官员垂首敛目,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肃王萧煜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混乱、仿佛被整个世界背叛了的绝望气息,让他们胆战心惊。
柳如烟却仿若未觉。
她平静地将手中那盅未曾动过的冰糖燕窝羹,轻轻放回小几上。青瓷与楠木桌面相触,发出“叮”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在这片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僵立如木偶的萧煜,只是微微整理了一下因拉扯而略显凌乱的衣袖,然后对着脸色煞白的周知府,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清泠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大人明察秋毫,还民女清白。此间事了,民女铺中尚有琐事,先行告退。”
说完,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门口。那挺直的背影,像一株风雪中傲然独立的青竹,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尘埃落定的决绝。
“等等!”
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猛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急切。
柳如烟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萧煜踉跄着上前几步,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他死死盯着柳如烟的背影,那双曾盛满冰冷与鄙夷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血丝密布的通红,里面翻涌着无法置信的痛楚、滔天的悔恨,以及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绝望。
“烟儿……”这个曾经被他弃如敝履的昵称,此刻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破碎的、令人心颤的哽咽,“我……我……”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说对不起?那三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说我不知道?更是推卸责任的懦夫之言。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碎,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柳如烟终于缓缓转过身。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她的肩头。她身上那件雨过天青色的素缎衣裙,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萧煜那张写满痛苦与祈求的脸上时,那眼神却比窗外的冬日寒风更加凛冽。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得意,没有怨恨,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彻底的、穿透灵魂的疏离与淡漠。
“王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您还有何吩咐?”
“我……”萧煜被她那眼神看得心胆俱裂,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向前扑去,膝盖一软,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王爷!”周知府等人失声惊呼,吓得魂飞魄散。
萧煜却浑然不顾。他跪在那里,仰着头,像最卑微的囚徒仰望唯一的救赎,通红的眼中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烟儿……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他嘶哑地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的血肉,“是我瞎了眼!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是我负了你!苏晚晴……她蛇蝎心肠!她根本不配!只有你……只有你柳如烟……”
他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柳如烟的裙角,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赎之光。
“我爱的……从来都是你啊!是那个在王府里安静坚韧的你!是那个在江南活得如此耀眼的你!是我蠢……是我有眼无珠,生生把你推开……烟儿!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我萧煜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负你!我用余生补偿你!求你……求你原谅我!”
堂堂肃亲王,权势滔天,此刻却卑微地跪在一个商贾女子面前,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这画面,极具冲击力,足以震撼在场的每一个人。
周知府等人早已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
时间仿佛在萧煜绝望的忏悔中凝固了。
柳如烟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狼狈不堪的男人。阳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她看着萧煜布满泪痕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悔恨,看着他伸出的、颤抖的手。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萧煜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以为她心软了。
然而,柳如烟的手并未伸向他,而是轻轻抚上了自己衣袖的边缘。那里,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小片盛放的海棠花。针脚细密,花瓣舒展,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
她的指尖,极其温柔地抚过那冰冷的金线,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她的目光落在海棠花上,唇角,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笑容,初时极淡,如同初春湖面漾开的第一圈涟漪。然后,那涟漪逐渐扩大,最终在她唇边绽放成一个清晰无比、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阅尽千帆、看透世情的漠然与嘲弄。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跪在地上的萧煜脸上。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带着一丝淡淡的、毫不掩饰的厌倦。
红唇轻启,清泠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清晰地敲打在萧煜的心上,也敲打在死寂的厅堂中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王爷,”
她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加深,那冰冷的弧度,美得惊心动魄,也残酷得令人心寒。
“如今是我——”
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打量一件过时的器物,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看不上你了。”
看不上你了……
看不上你了!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万载玄冰的雷霆,狠狠劈在萧煜的头顶!他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眼中那点希冀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死灰。
伸出的手颓然垂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柳如烟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地上跪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她收回抚过海棠金绣的手指,优雅地拢了拢衣袖,转身。
步履依旧从容,背影依旧挺直,如同来时一样,一步步,平稳地走出了这片充满悔恨、眼泪和权力崩塌的偏厅,走向门外那片属于她自己的、开阔明朗的天光。
阳光在她素雅的衣袂上跳跃,那金线绣的海棠花,在光影流转间,熠熠生辉,仿佛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生的、独立灵魂的昂然崛起。
身后,只余下一室死寂,和一个跪在冰冷金砖上、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失魂落魄的男人。
第七章:孤帆远影碧空尽
苏晚晴因构陷诬告、意图毒害肃王贵客(虽未遂,但性质恶劣)及柳如烟,被姑苏府衙判了重刑,流放三千里,发配北疆苦寒之地为奴。她离开姑苏城的那天,天空阴沉,押解的差役吆喝声粗暴,她穿着破旧的囚服,戴着沉重的枷锁,一步一踉跄,曾经的清丽被绝望和怨毒彻底扭曲,再不见半分“白月光”的影子。无人送行,只有街边百姓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如同一场迟来的、无声的审判。
肃王萧煜在驿馆闭门不出三日。无人知晓这三日他是如何度过的。当他再次出现在人前时,依旧是那个位高权重、面容冷峻的王爷,只是眉宇间仿佛笼上了一层再也化不开的寒霜,眼神深处,多了一种死寂的沉郁。他沉默地处理完巡查公务,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姿态,匆匆离开了姑苏城这个曾带给他巨大耻辱与心碎的地方。关于柳如烟,他只字未提。王府的侍卫们私下传言,王爷回京后,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一整夜,天亮时,书房内所有关于“苏晚晴”的画像、物件,都被付之一炬。
江南的春风,终究还是吹散了姑苏城上空的阴霾。
风波平息,“烟雨绣”的生意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因为柳如烟在驿馆公堂之上那份惊人的冷静与智慧,声名更上一层楼。她依旧是那个从容温婉的柳掌柜,只是眉宇间那份历经淬炼后的沉静与通透,更加令人心折。
三个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姑苏城最大的码头,千帆竞发,桅杆如林。咸湿的江风带着蓬勃的朝气,吹拂着岸边送行的人群。
一艘崭新的、船体高大、桐油刷得锃亮的双层商船停泊在岸边,船头悬挂着一面崭新的旗帜,深蓝的底色上,一个以金线勾勒、遒劲有力的“柳”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气势非凡。
岸边人头攒动。姑苏城的大小商贾、行会首领、与“烟雨绣”有往来的合作伙伴,甚至知府周大人也派了师爷前来送行。众人围着柳如烟,拱手作别,祝福声、寒暄声、叮嘱声不绝于耳。
“柳掌柜!此去南洋,一路顺风,财源广进啊!”
“柳掌柜,您交代的丝货,定按期备足!”
“柳掌柜,海路凶险,务必多加小心!”
“……”
柳如烟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色劲装,外罩一件轻薄的鸦青色杭绸披风,发髻依旧简洁利落,只簪着那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她站在众人中间,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从容不迫地一一回礼致谢,言谈举止间,是历经风浪后的沉稳大气。阳光落在她身上,也落进她眼底,那里再没有王府的阴影,只有一片属于广阔天地的澄澈与明朗。
“诸位盛情,柳烟铭记于心。待商船归来,再与诸位把酒言欢。”她的声音清朗,带着笑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登船的跳板已经搭好。
柳如烟最后对众人抱拳一礼,转身,在贴身侍女和几名干练伙计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踏上跳板,走向她的商船。海风吹动她的披风,衣袂翩然,背影挺拔而坚定。
就在她即将踏上甲板的那一刻——
“烟儿——!!!”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猛地从码头拥挤的人群后方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得转头望去。
只见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风尘仆仆的身影,发髻散乱,状若疯狂地策马冲来!正是本该远在京城的肃王萧煜!
他显然是不眠不休、日夜兼程赶来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急迫。骏马冲到岸边,距离柳如烟的船不过十几丈距离,他竟不顾一切地从马背上飞身跃下!
“噗通!”
萧煜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石板码头上,滚了一身的尘土。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即将收起的跳板,嘶声力竭地喊着:
“烟儿!别走!求你!等等我!”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我不当这王爷了!我跟你走!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烟儿——!!!”
他狼狈不堪,锦袍撕裂,脸上手上都擦破了皮,渗出血丝。他冲到水边,对着那已经缓缓离岸的商船,绝望地伸出手,仿佛想抓住那遥不可及的背影。泪水混合着汗水尘土,在他脸上肆意流淌,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肃亲王的威仪?只剩下一个被悔恨彻底吞噬、卑微乞怜的可怜虫。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整个码头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爷,看着他此刻的失态与狼狈。
船头,柳如烟的身影停住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她站在高高的船头,隔着十几丈宽的、波光粼粼的江面,目光平静地投向岸边那个匍匐在尘土里、涕泪横流、声嘶力竭的男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怨恨,没有快意,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那眼神,平静得如同在看着江水中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遥远而淡漠。
岸上,萧煜对上她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那眼神……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比任何言语都更决绝!
柳如烟看着他,看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然后,在萧煜绝望的注视下,在所有人屏息的凝视中,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
那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一个彻底的告别,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对着岸边,对着那个曾经主宰她命运、如今却卑微如尘的男人,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颔了颔首。
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对陌生人的礼节。
随即,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鸦青色的披风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永不降下的旗帜。
“起锚——”
“升帆——”
船老大洪亮的号子声响起。
巨大的白帆被水手们合力升起,饱满地兜住了强劲的江风,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沉重的铁锚破水而出。商船缓缓调转船头,破开碧绿的江水,向着下游,向着浩渺的江海相接之处,稳稳驶去。船头那面深蓝的“柳”字旗,在朝阳的金辉中,傲然招展。
岸上,萧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绝望的剪影。他呆呆地望着那越来越远的船影,望着船头那个再也看不见的背影,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他双膝一软,再次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码头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呜咽,头深深埋进尘土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江水滔滔,不舍昼夜。
那艘载着柳如烟和她的“烟雨号”的商船,乘风破浪,渐行渐远。船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碧空尽头、水天相接之处的一个小小黑点。
如同一只挣脱了所有樊笼的海燕,终于融入了那片属于她的、无边无际的蔚蓝。
朝阳喷薄,将万顷江面染成一片碎金。粼粼波光跳跃着,仿佛在为新的征途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