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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07-06 18:29:28

1 落胎之痛

萧绝凯旋那日,亲手灌我落胎药。

“毒妇,你害死柔儿时,可想过会有今日?”

我咽下喉间血腥,笑出眼泪:“将军可知……柔儿中的毒,是你出征前赠她的胭脂?”

三年后,敌国太子携太子妃出席和谈宴。

我的指尖拂过小腹那道疤:“将军别来无恙。”

他跪在雪地疯挖:“孩子…我们的孩子呢?”

太子温柔抱起我:“萧将军,你吓到本宫的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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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雪夜血崩

腊月初八,大雪封门。

寒意,是活的。它像无数细小的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来,刺透薄薄的寝衣,钻进骨头缝里,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暖意。沈清辞蜷在冰冷的地上,身下垫着的锦褥早已被冷汗和身下不断涌出的热流浸透,黏腻冰凉,贴着肌肤,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每一次宫缩都像一把钝刀在身体里反复拉扯,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一团,疼得她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

她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却压不住喉咙深处翻滚的呻吟。

“呃……”破碎的痛呼逸出齿缝。

屋外,隐隐传来喧嚣。是欢呼,是锣鼓,是震天的呼喊——“萧将军凯旋!”“大将军威武!”那声音穿透紧闭的门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上。

他回来了。

在她最不堪、最狼狈、最需要他的时候,带着泼天的荣耀和……刻骨的恨意回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在沈清辞濒临断裂的心弦上。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冷风裹挟着雪粒子呼啸而入,卷灭了内室几盏昏黄的烛火。

高大挺拔的身影堵在门口,玄铁重甲未卸,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血污和雪沫,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浓重的煞气与寒意。头盔下的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那双曾盛满她身影、让她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万年寒冰,冻结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杀机。

萧绝。她的将军,她的夫。

他回来了,却不是为了她。

他一步步走进来,铁靴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叩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沈清辞的心尖上。冰冷的视线扫过她惨白如纸的脸,扫过她因剧痛而蜷缩的身体,最后,定格在她被冷汗浸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怜惜,只有一片刺骨的漠然,以及更深沉的厌恶。仿佛她腹中挣扎的不是他的骨血,而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他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朱漆托盘的老管家,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碗,碗里盛着浓黑如墨的药汁,散发出令人心头发悸的苦涩气味。

堕胎药。

沈清辞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沉入了冰窟。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被这碗药散发的死亡气息彻底碾碎。她知道了,他信了。他信了林婉柔临死前的血泪控诉,信了她沈清辞是那个心如蛇蝎、毒杀他白月光的凶手。

“夫…君……”她艰难地抬起头,想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想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可能。然而,那双冰冷的眼睛让她如坠冰窖,所有的话都冻在了舌尖。

萧绝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俯视着她,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

“毒妇,”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更淬着彻骨的寒冰,“你害死柔儿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清辞的心脏。她猛地一颤,身下又是一股汹涌的热流涌出,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几乎要将她撕碎的坠痛。她死死抠着身下的褥子,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断裂。

“不……不是……”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剧痛,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混着眼角的泪水滑进鬓发,“我没有……害她……”

“没有?”萧绝的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刻骨的嘲讽和恨意。他猛地弯腰,冰冷粗糙、带着铁甲寒气的大手,一把钳住了她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剧痛让沈清辞眼前阵阵发黑,被迫仰起头,对上他那双燃着地狱业火般的眼睛。

“柔儿临死前,攥着你的帕子!”他切齿低吼,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却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她亲口告诉所有人,是你!是你沈清辞!假意探病,在她药中下了‘醉梦’!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醉梦……沈清辞瞳孔骤然紧缩。那是宫廷禁药,无色无味,中毒者如坠美梦,却在数日后悄无声息地衰竭而亡。林婉柔……竟然是死于醉梦?

不!她从未碰过那种东西!

“我……没有!”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辩解,下颌传来的剧痛却让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帕子……是……是她……自己……”

“住口!”萧绝暴怒地打断她,钳着她下颌的手猛地收紧,沈清辞痛得几乎窒息,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痛苦的呜咽。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智也被狂怒吞噬,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端过来!”他厉声对身后的管家喝道。

老管家捧着药碗的手在微微颤抖,脸上满是惊惧和不忍,但在萧绝骇人的威压下,他只能低着头,颤巍巍地将那碗浓黑如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递到萧绝手边。

萧绝看也不看,松开钳制沈清辞下颌的手,一把夺过药碗。浓黑的药汁在碗中晃荡,溅出几滴,落在沈清辞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如同凝固的血。

“不……不要!萧绝!你听我说!”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沈清辞,她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推开他,想要护住自己腹中那个顽强搏动的小生命,“孩子……是你的孩子啊!你不能……”

“我的孩子?”萧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掠过一丝极致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暴戾覆盖,“柔儿死了!她再也回不来了!你和你腹中这个孽种,凭什么活着?!”

“孽种”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捅穿了沈清辞的心脏。她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滞,身体僵硬如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倾尽所有爱恋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心,彻底死了。

原来,在他心里,她沈清辞,连同她腹中这个他曾经也万分期待的孩子,都只是……孽种。

“喝下去!”萧绝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如同地狱阎罗的宣判。他一手粗暴地再次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另一只手端着那碗催命的药汁,毫不留情地就往她嘴里灌!

冰冷的碗沿重重磕在牙齿上,腥苦刺鼻的药液瞬间涌入口腔,带着死亡的味道,灼烧着她的喉咙。

“唔……呃……”沈清辞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溢出,流过苍白的面颊。她想吐,想反抗,但下巴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捏住,身体被剧痛和绝望抽干了所有力气。浓黑的药汁,还是被强行灌了进去。

苦!从未尝过的苦!从舌尖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苦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就在这剧痛与绝望交织,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带着淬毒的恨意和玉石俱焚的疯狂,猛地撞进沈清辞的脑海!

她放弃了挣扎,任由那苦涩的毒药灼烧着喉咙,灌入腹中。就在萧绝以为她彻底屈服,手上力道微松的瞬间,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咬住了口中一枚坚硬的东西——那是她一直贴身戴着、藏在舌下的半枚羊脂玉佩!上面刻着半朵精致的莲花,是她当年在战场上救下一个重伤少年时,慌乱中从他身上拽下的信物!后来,她才知道那少年就是萧绝!

“咔嚓!”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沈清辞竟然生生咬碎了那坚硬的玉佩!

尖锐的碎玉瞬间刺破了她的口腔内壁,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药汁的苦涩,在她嘴里炸开。她甚至来不及品味这钻心的疼痛,就在萧绝惊愕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将口中混着鲜血、药汁和碎玉的混合物,猛地咽了下去!

喉咙被锋利的碎玉划破,剧痛让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萧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自残的举动惊得下意识松开了手。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残余的药汁泼洒在冰冷的地砖上。

“你……”萧绝看着沈清辞嘴角蜿蜒流下的、混合着药渍和鲜血的暗红液体,看着她眼中那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沉寂的光芒,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尖锐的不安,但随即又被滔天的恨意压下。

沈清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和下腹刀绞般的剧痛。她抬起头,脸上却缓缓地、极其诡异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绽放在她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衬着嘴角刺目的血痕,美得惊心动魄,也凄厉得让人心头发毛。

“呵…呵呵……”她笑着,眼泪却大颗大颗地从空洞的眼中滚落,滴在冰冷的衣襟上,“萧绝……我的好将军……”

她喘息着,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你只知是我……害了你的柔儿……”

“那你……可知道……她中的……‘醉梦’……是从哪里来的?”

萧绝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她。

沈清辞的笑容越发凄厉,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快意,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出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如同诅咒:

“是她视若珍宝……是你……出征前……亲手……赠她的……那盒……胭脂啊!!!”

“噗——!”

最后一个字落下,积压在喉间的那口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溅而出!温热的血点,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萧绝冰冷的玄铁护腕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珠。

沈清辞眼前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身下,温热的血,无声地、迅速地蔓延开来,染红了身下昂贵的锦褥,也浸透了冰冷的青砖。

世界瞬间死寂。

萧绝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摊迅速扩大的、刺目的猩红。耳边嗡嗡作响,沈清辞那凄厉嘶喊的最后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他的脑海,反复回响,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是她视若珍宝……是你……出征前……亲手……赠她的……那盒……胭脂啊!!!’

胭脂……他赠予林婉柔的……胭脂?

出征前……林婉柔来送他,眼含秋水,依依不舍。他记得,当时她身上确实带着一股特别的、甜腻的香气……他当时心绪复杂,只当是她新用的脂粉……

醉梦……那宫廷禁药,无色无味,却可溶于脂膏……

“不……不可能……”萧绝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哑低吼。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赠的胭脂……他亲手……给了柔儿……致命的毒药?

他……亲手……杀了……柔儿?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撕碎!

“将军!” 管家惊恐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夫人!夫人她……血崩了!”

萧绝猛地回过神,目光重新聚焦在倒在地上的沈清辞身上。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角凝固着那抹诡异的、带血的笑容,身下的血泊还在不断扩大,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内室。

而她的小腹,那微微隆起的弧度,此刻正以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

孩子……他的孩子……

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剧痛瞬间攫住了萧绝!比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比听到林婉柔死讯时更甚!

“清辞!”他嘶吼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血污煞气,猛地扑跪下去,颤抖的手想要去抱她,却又在触碰到她冰凉手臂的瞬间,被那刺骨的寒意和不断涌出的鲜血烫得缩了回来。

“来人!快来人!叫太医!把全城最好的太医都给我叫来!”他扭头朝着门口的方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悔恨而完全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哭腔。

整个将军府被这声咆哮彻底惊醒,瞬间乱成一团。脚步声、惊呼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

然而,地上的人,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正以最残酷的方式宣告着那个小生命的终结,也似乎要带走她最后一点生机。

萧绝跪在冰冷的血泊里,看着自己那双刚刚灌下毒药、此刻却沾满了她鲜血的手,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他像个迷途的孩童,发出困兽般绝望而无助的呜咽。

“清辞……别死……求你……”

“孩子……我的孩子……”

他颤抖着,语无伦次地低唤着,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他猛地俯下身,不顾一切地将地上那具冰冷、被血浸透的身体紧紧抱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和温度。他笨拙地用手去捂她身下不断涌出的鲜血,那温热的液体瞬间染红了他的铁甲和手掌,黏腻、滚烫,带着死亡的气息。

“太医!太医呢?!”他抬起头,赤红着双眼,朝着门外嘶吼,声音已经完全劈裂,带着濒死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永恒。杂乱的脚步声终于冲了进来。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被管家几乎是拖拽着扑到床前,看到眼前的景象,也骇得面无人色。

“快!快救她!救夫人!救孩子!”萧绝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揪住老太医的衣袖,眼神狂乱。

老太医抖着手搭上沈清辞冰冷的手腕,片刻后,脸色灰败地摇了摇头:“将军……夫人她……失血过多……胎儿……已经……保不住了……”

“保不住也要保!用最好的药!用我的血!她不能死!她不能死!”萧绝疯狂地摇晃着老太医,理智早已被巨大的恐慌撕得粉碎。

老太医被他晃得几乎散架,老泪纵横:“将军!夫人本就体弱,又受此重创,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胎儿……实在……回天乏术啊!”

“回天乏术……”这四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萧绝的心口。他浑身一僵,揪着太医的手颓然松开,踉跄着后退一步,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又看向床上气息奄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妻子,巨大的悔恨和痛苦终于彻底将他击垮。

“噗通”一声,他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染血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孤狼哀嚎般的悲鸣。

“啊——!!!”

将军府这一夜的混乱与血腥,被厚厚的积雪和紧闭的大门封锁。然而,一个惊悚的消息,还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在次日清晨悄然钻出了高墙,迅速蔓延了整个京城权贵的圈子——

萧将军凯旋之夜,其夫人沈氏,因嫉妒毒害萧将军义妹林婉柔之事败露,畏罪……小产血崩,不幸殁了。

消息传来时,萧绝正枯坐在沈清辞曾经住过的、如今已清理干净却依旧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房间里。他盔甲未卸,满身血污,形容枯槁,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听到管家战战兢兢的回报,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随即又陷入一片死寂。他没有纠正,也没有否认。

畏罪自尽……也好。总比让世人知道,是他萧绝,亲手灌下毒药,杀死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几乎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这个真相,他连听都不敢听,更无法面对。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管家会意,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这个“畏罪自尽”的消息,彻底坐实。很快,将军府挂起了刺目的白幡。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卷过空旷的庭院,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仿佛在为那个被强行抹去的生命和那个被钉上耻辱柱的名字送葬。整个京城都在议论着将军府这桩“毒妇伏诛”的惨剧,叹息着萧将军的不幸与情深义重。

没有人知道,在将军府最偏僻、最寒冷的一个小院落里,一个刚刚从鬼门关被强拉回来的女人,在昏迷了三天三夜后,于一个风雪交加的子夜,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着窗外惨白的雪光,深不见底,再也没有了一丝温度。

三个月后,一个萧索的黄昏。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载着一位包裹得严严实实、气息微弱的女子,在几名沉默寡言的护卫护送下,悄无声息地从将军府的后角门驶出,碾过京城厚厚的积雪,一路向北,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马车辘辘远去,车轮压过积雪的声音渐不可闻。将军府最高的角楼上,一道孤寂的身影如同被钉在了风雪里。萧绝披着玄色大氅,肩头已落满了雪,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直到那一点黑影彻底融入铅灰色的天际。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东西。那是一小块被仔细清理过、却依旧残留着几丝暗红血痕的羊脂碎玉。玉质温润,上面清晰地刻着半朵栩栩如生的莲花。正是沈清辞那夜绝望中咬碎、咽下,又被他命人……从她吐出的污血秽物里,一点点翻找、拼凑出来的。

冰冷的玉石硌着他的掌心,也硌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管家垂手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声音低哑,带着不忍:“将军……夫人她……太医说,夫人身子彻底毁了,以后怕是……再难有孕。而且那碎玉划伤了喉咙……夫人她……似乎也失去了味觉……”

萧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攥着碎玉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捏得咯咯作响。风雪灌进他的领口,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口那片空洞带来的冰冷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最终,只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而沉重的字:

“找……无论……天涯海角……给我……找回来……”

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渺茫。

3 和谈惊变

三年光阴,在边关的风沙和京城的繁华交替中,倏忽而过。

又是一年寒冬。北境最大、最坚固的雄关——云襄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事。曾经兵戈不断的大朔与强邻大梁,历经三年艰苦谈判,终于达成和议。大梁太子亲临云襄,与大朔镇北王萧绝,签订永世盟约。

云襄城张灯结彩,一扫边塞的肃杀。将军府临时改成的行辕内,更是灯火辉煌,丝竹盈耳。一场盛大的和谈宴席即将开始,两国重臣名将齐聚一堂,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萧绝端坐在主位之上。三载时光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多少风霜,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冷峻威严的气势。玄色蟒袍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金冠束发,面容依旧俊美无俦,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如同终年不化的寒冰,将那双深邃的眼眸冻结得越发幽深、锐利,也越发……空洞。他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一只空了的酒杯,指腹反复摩挲着杯壁,仿佛在触摸某种早已消逝的温度。

“大梁太子殿下到!太子妃殿下到——!”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穿透了殿内喧闹的丝竹与人声,清晰地传来。

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缓缓打开的、厚重的雕花殿门。大梁太子谢允,近年来声名鹊起,以温雅仁厚却手段果决闻名列国,是此次和议的关键人物。他的太子妃,更是神秘,据说深居简出,极受宠爱,却极少在人前露面。

萧绝也抬起了眼。出于礼节,更出于对这位强劲对手的审视。

殿门洞开。

当先步入的,是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温润,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神明亮而平和,通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儒雅贵气。正是大梁太子,谢允。

他的出现已足够引人注目,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却在下一刻,被他身侧那个纤细的身影,牢牢地钉住了。

谢允微微侧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只莹白如玉、戴着精致护甲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

紧接着,一个身着天水碧色宫装长裙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那衣裙的颜色,像初春最澄澈的湖面,又似雨后洗过的晴空,在满殿的富丽堂皇中,显得格外清雅脱俗。裙摆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玉兰,随着她的步伐,在光洁的地面上如水波般流淌、绽放,步步生莲。

她梳着大梁皇室女子最时兴的高髻,发间簪着数支点翠嵌珠的步摇,流苏垂落,随着步履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光芒。然而,这些华贵的饰物,却丝毫压不住她本身的光彩。

当她的面容完全展露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之下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此起彼伏地响起。酒杯脱手坠地的碎裂声,清晰可闻。

萧绝手中那只一直被他无意识把玩的白玉酒杯,毫无预兆地脱手而出,“啪”地一声脆响,在他脚边摔得粉碎!清澈的酒液溅湿了他蟒袍的下摆。

他却浑然未觉。

他的身体,在看清那张脸孔的一刹那,便已僵直如铁!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震惊、狂喜、恐惧和荒谬的巨大洪流,狠狠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那张脸!

苍白,清瘦,褪去了三年前的些许圆润,下颌的线条显得更加清晰而脆弱。然而,那眉,那眼,那挺秀的鼻梁,那微微抿着的、颜色浅淡的唇……分明是刻入他骨髓、夜夜入他梦魇的模样!

沈清辞!

是他的沈清辞!

那个三年前“畏罪自尽”、尸骨无存的沈清辞!

她竟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成了……大梁太子的……太子妃?!

萧绝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眼珠赤红,如同濒死的野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的冲动,想要抓住她,质问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要撕开这荒谬的幻象!

然而,沈清辞的目光,却如同掠过一片虚无的空气,轻飘飘地、没有丝毫停顿地从他身上扫过。那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然后,她的视线便柔和地落在了身旁的谢允身上,唇角甚至微微弯起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那浅浅的笑容,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萧绝的眼底!

“殿下。”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殿。那声音,带着一丝奇特的、微微的沙哑,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砺过,失去了记忆中的清亮温软,却平添了几分沉静的韵味。

“嗯,小心台阶。”谢允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毫不掩饰的呵护。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虚扶在她的后腰,姿态亲密而体贴。他环视殿内,目光最终落在主位上僵立的萧绝身上,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得体,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萧将军,”谢允微微颔首,声音清朗,“久闻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他的目光在萧绝脚下碎裂的酒杯上停顿了一瞬,笑意加深,“看来,将军对小王夫妇的到来,颇为意外?”

萧绝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他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

“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他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在沈清辞身上,再也无法挪开半分,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质问和难以置信。

谢允仿佛没看见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温雅一笑:“将军客气。”他微微侧首,对身旁的沈清辞柔声道:“阿辞,这位便是大朔的镇北王,萧绝萧将军。亦是……促成此次和议的功臣。”

“阿辞”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绝的心上!

沈清辞依言,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萧绝。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秋寒潭,不起半分波澜。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疏离的宫礼,动作优雅流畅,带着大梁宫廷特有的韵律。

“见过萧将军。”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微带沙哑的调子,语调平缓,没有任何起伏。

“将军别来无恙?”

七个字,轻飘飘的,如同羽毛落地。

却像七柄淬了寒冰的重锤,裹挟着积压了三年的风雪与刻骨的冷意,狠狠砸在了萧绝的头顶!

轰——!

萧绝只觉得脑中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那句“别来无恙”,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搅动!

无恙?他怎么可能无恙?!

这三年来,悔恨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沈清辞最后那凄厉的控诉、那破碎绝望的眼神、那满地的鲜血……还有那枚染血的碎玉,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动用了一切力量疯狂地寻找,却如同石沉大海。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永远背负着这份罪孽,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沦下去!

如今,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活生生的,却已冠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姓氏,成了敌国的太子妃!还用如此淡漠、如此疏离的语气,问他“别来无恙”?

巨大的冲击和无法言喻的痛楚,让萧绝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城府,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清辞……”他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绝望的祈求。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甚至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萧将军。”谢允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及时响起,如同无形的屏障,隔断了萧绝伸出的手。他上前半步,将沈清辞不动声色地护在身后半个身位,脸上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微微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将军似乎有些不适?”谢允的目光扫过萧绝失态的脸,语气带着关切,却更像是一种警告,“本宫的太子妃,闺名‘沈辞’,将军方才……可是认错了人?”

“沈辞……”萧绝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沈清辞身上。他看到她在谢允身后,微微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平静无波的神色,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别来无恙”从未出自她口。

认错?怎么可能认错!

她就是沈清辞!她眼尾那颗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淡褐色小痣,位置都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认错!”萧绝猛地摇头,赤红的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死死盯着沈清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质问,“是你!沈清辞!告诉我……当年……那个孩子……我的孩子呢?!他在哪里?!他……”

“萧将军!”

谢允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落地,瞬间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凛然威压,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情绪失控的萧绝。

“将军醉了!”谢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念将军劳苦功高,不予计较。然,惊扰太子妃之罪,将军是否该给大梁一个交代?”他微微抬手,身后两名目光如电的大梁侍卫无声地向前一步,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大朔的官员将领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主位上的萧绝。大梁使臣们则面露不悦与警惕。

萧绝的话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谢允那冰冷的眼神和侍卫按刀的举动,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濒临崩溃的理智稍稍回笼。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面对的是何等场合!和谈大局,两国邦交,此刻皆系于他一人之身!他不能乱!不能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然而,目光触及谢允身后那张清冷无波的脸,那巨大的痛苦和失去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鸣,额上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抑住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动。

他死死咬着牙,齿缝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最终,他猛地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末将……失仪……请太子、太子妃……恕罪。”

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谢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警告,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怜悯?他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极其勉强的道歉。随即,他转向沈清辞,瞬间又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声音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阿辞,可有受惊?”

沈清辞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萧绝那张因极度压抑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谢允关切的面容上。她微微摇了摇头,唇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安抚笑意,声音依旧带着那丝微哑,却异常清晰:

“无妨。只是……”她顿了顿,那微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军似乎……对‘过去’过于执着。”

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扫过萧绝握紧的拳头,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

“既已过去,便该放下。执着于虚无,徒增困扰罢了。”她的话语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真理。说完,便不再看萧绝一眼,微微侧身,姿态优雅而依赖地靠近谢允身侧。

“殿下,入席吧。”她的声音柔和下来,是对谢允的轻语。

“好。”谢允温柔应道,自然地揽住她的腰,护着她,目不斜视地从僵立如石雕的萧绝身边走过,走向为他们精心准备的上宾席位。

那清雅的天水碧色裙摆,如同流云般拂过萧绝脚边冰冷的酒液和玉杯碎片,没有一丝停留。

萧绝依旧站在原地,垂着头,高大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或惊疑、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扎在背上。巨大的屈辱和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过去……虚无……放下?

她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那是他们的骨肉!是他亲手……扼杀的生命!

“将军?”身旁的心腹副将压低声音,带着担忧和提醒。

萧绝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赤红的疯狂已被强行压了下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冰冷刺骨。他缓缓直起身,周身散发出一种比之前更加凛冽、更加迫人的寒意,仿佛刚才那个失态失控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他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示意侍从清理脚下的狼藉。

“开宴。”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毫无波澜,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宴席终于在一片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重新开始。丝竹声再起,舞姬翩跹,觥筹交错。然而,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眼前的歌舞美食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上首。

4 母子重逢

大梁太子谢允,谈笑风生,举止温雅从容,与几位大朔重臣言谈甚欢,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他时不时会侧首,低声与身旁的太子妃交谈几句。而那位神秘的太子妃沈辞,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在谢允问及时,才轻声回应几句,姿态端庄娴雅,挑不出半分错处。她的目光平静如水,只在需要时才落在说话的人身上,绝不在萧绝那边多停留一瞬。

她面前的菜肴几乎没怎么动,只是偶尔端起面前的青玉杯,小啜一口杯中的清水。那微带沙哑的声音,偶尔响起,都像细小的冰凌,刺着萧绝的耳膜。

萧绝强迫自己端起酒杯,向谢允敬酒,说着冠冕堂皇的祝词。他的视线却如同失控的利箭,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射向沈清辞。他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的流转,试图从这具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躯壳里,找到一丝一毫属于“沈清辞”的痕迹。

然而,没有。

记忆中的沈清辞,眼神是柔软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藏不住的爱恋。她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而欢喜,也会因为他的冷漠而黯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眼神太静了,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不起波澜。那偶尔流露出的浅淡笑意,也像是精心描摹上去的面具,浮于表面,触及不到眼底。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被宫廷礼仪严格规训过的优雅与疏离,每一个姿态都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却也……毫无生气。

她甚至……不再尝得出味道了吗?那杯清水……萧绝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闷痛得让他几乎窒息。那夜管家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夫人她……似乎也失去了味觉……”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一股浓烈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悔恨和痛苦,再次汹涌而来。他猛地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液,试图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心口的灼痛。

就在这时,大殿侧门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锦缎棉袄、约莫两三岁、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被奶娘领着,有些怯生生地探进头来。小家伙似乎被满殿的陌生人和辉煌灯火吓到了,大眼睛里蓄着泪水,小嘴一瘪,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娘亲……”

这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在略显嘈杂的宴席中并不十分响亮,却清晰地传到了上首。

一直安静端坐、神色淡漠的沈清辞,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整个人都变了!

她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去。那双如同寒潭般沉寂的眼眸,在触及那个小小身影的刹那,像是投入了万千星子,骤然亮了起来!如同冰封的湖面瞬间解冻,春水初融,荡漾开无比真实、无比温柔的涟漪!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毫无保留的暖意与光亮,瞬间驱散了她周身所有的清冷与疏离!

“阿衡!”她的声音不再是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微哑,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失态的急切和浓浓的宠溺。她甚至来不及向谢允说一声,便倏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裙裾翻飞,朝着门口那个张开小手、摇摇晃晃跑过来的小身影快步迎了上去!

她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那个扑过来的、带着奶香和暖意的小小身体,紧紧地、珍重万分地搂进了怀里!

“阿衡乖,不怕不怕,娘亲在这里。”她的脸颊紧紧贴着孩子柔软的发顶,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一种几乎能将人融化的宠溺和安抚。她轻轻拍抚着孩子的后背,动作无比熟练,无比温柔。

那温柔似水的神情,那充满了母性光辉的侧脸,那小心翼翼环抱着孩子的手臂……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刺穿了萧绝强行筑起的心防!

孩子……孩子……

萧绝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金樽“哐当”一声脱手,再次砸落在面前的食案上!浓烈的酒液泼洒出来,染湿了桌布,也映出他骤然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紧紧相拥的母子身上,瞳孔放大到了极致,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嫉妒、难以置信,还有……灭顶的绝望!

那个孩子……是谁?!

难道……难道当年……她腹中的孩子……竟然……活了下来?!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所有积压的、濒临崩溃的情绪!一股巨大的、无法遏制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喷发!

5 绝望质问

“清辞——!”

他再也无法忍受!什么和谈!什么大局!什么太子!统统被他抛到了脑后!他猛地掀翻面前的食案,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大殿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惊骇地望向他!

萧绝像一头彻底失控的疯兽,双目赤红,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跌跌撞撞地朝着殿门方向、朝着那对紧紧相拥的母子,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我的孩子!清辞!告诉我!他是不是……”

“萧绝!你放肆!”

谢允怒喝一声,身影如电,瞬间挡在了沈清辞和孩子身前!他温雅的面容此刻罩满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凛冽气势!

然而,萧绝的速度太快,冲势太猛!他眼中只有沈清辞和她怀里的孩子,对挡在面前的谢允视若无睹,竟伸手想要将他强行推开!

“滚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铮——!”

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呼啸,精准无比地横在了萧绝的脖颈之前!

冰冷的刀锋,紧紧贴着他跳动的颈动脉!

持刀的,是谢允身后那名一直沉默如影子、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侍卫。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刀势稳如磐石,杀气凛然!只要萧绝再往前一寸,锋利的刀刃便会瞬间割开他的喉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大殿内死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那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横刀和萧绝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上。

沈清辞紧紧抱着怀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背对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将孩子的小脸深深埋在自己颈窝,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隔绝开所有的恐惧和杀气。她的背影僵硬,肩膀微微颤抖着。

谢允站在侍卫身后,脸色铁青,目光如同万年寒冰,冷冷地钉在离刀锋只有毫厘之差的萧绝脸上。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冰锥砸落,带着雷霆之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将军!你当众失仪,言语无状,如今竟敢对本宫拔刀相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满殿惊骇的众人,最终落回萧绝煞白的脸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惊扰太子妃,已是重罪!如今,你竟敢觊觎本宫的……妻儿?!”

最后两个字,“妻儿”,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萧绝的头顶!

妻……儿?!

萧绝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赤红的眼中那疯狂的光芒瞬间碎裂,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灭顶的绝望。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脖颈离开了那冰冷的刀锋,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血线。

他失神地望着沈清辞护着孩子的背影,又看向谢允那冰冷含怒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身上。

妻……儿……

原来……不是他的孩子……

是谢允的……是大梁太子的……

巨大的失落和那被反复撕扯的痛苦,终于彻底击溃了他。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轰然一声,单膝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狼藉的地砖之上!碎裂的瓷片刺破了他的衣袍和膝盖,渗出殷红的血迹,他却浑然不觉。

他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整个大殿,只剩下那个被唤作“阿衡”的孩子,惊恐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谢允没有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秽。他转过身,脸上的冰寒瞬间褪去,换上了浓浓的担忧和心疼。他快步走到沈清辞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紧紧抱着孩子的她,连同那个哭得打嗝的小家伙,一起温柔而坚定地揽入自己宽阔的怀抱。

“阿辞,不怕,没事了。”他轻轻拍抚着沈清辞的背,声音低沉而充满安抚的力量。然后低头,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孩子脸上的泪珠,声音放得无比轻柔,“阿衡乖,爹爹在,坏人被爹爹打跑了,不哭不哭。”

那亲昵的姿态,那“爹爹”的自称,那一家三口紧紧相拥的画面……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萧绝的心脏,反复搅动!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个伏在谢允怀中、被温柔安抚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绝望而破碎的嘶吼:

“孩子……我的孩子呢?!清辞!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啊——!!!”

那凄厉的、带着无尽悔恨和痛苦的呐喊,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久久不散。

回应他的,只有沈清辞微微颤抖的背影,和谢允那冰冷如刀、带着极致警告与厌弃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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