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醉香楼最耀眼的牡丹,却被最信任的闺蜜柳含烟推进地狱。
她递给我的酒中掺了迷药,醒来时已在赵府大公子的榻上。满身伤痕受尽凌辱沦为玩物后被抛弃在柴房,含恨而终。
“好妹妹,替姐姐从了赵公子吧。”她笑着抽走我发间金簪。
“你这张脸,合该是垫脚石。”
再睁眼竟回到花魁大选前夜。 这一世,我笑着接过柳含烟递来的酒杯:
“姐姐先请。”
看着她慌乱饮下自己准备的迷药,我将她推进赵公子雅间。
门外传来裂帛声时,我正用她的金簪挑灭烛火:
“这垫脚石,姐姐自己当可好?”
后来赵家因勾结敌国下了大狱,柳含烟沦为废人。
我烧掉卖身契那日,有人看见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在我门前站了整夜。 ——他手里还攥着当年我当掉的那支金簪。
1
腊月的柴房,连空气都是死的。
霉味、尘土,还有一股更深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
身下是冰冷的、浸透了某种可疑污渍的稻草,粗砺地摩擦着我裸露在外的肌肤。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腹部尖锐的疼痛,那痛楚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反复贯穿早已失去知觉的躯体。
可能我快死了。这个念头浮上来,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
醉香楼昔日的清倌牡丹,京城里最炽烈的那抹艳色,如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抹布,被无数人玩弄过后,无声无息地烂在这堆污秽的草垛里。
黑暗浓稠如墨,却挡不住那些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切割。
“好妹妹,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呢!”
柳含烟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浸了蜜糖的虚假亲昵,丝丝缕缕,缠绕着我的记忆。
她那张总是挂着怯懦浅笑的脸庞,此刻在回忆里扭曲、放大,清晰得令人窒息。
她亲手将那杯合卺酒递到我唇边,狠狠的灌了下去,琉璃盏剔透,映着她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捕捉的得意。
“喝了它,从此就是赵大公子的人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她的指尖冰凉,轻轻拂过我的手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酒液滑入喉咙,带着一丝陌生的、微不可察的涩意。
意识像被投入深海的石头,急速沉沦。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被粗暴地抛掷在冰冷的锦缎上,沉重的、带着酒气和陌生男子气息的躯体压了下来。
撕裂般的剧痛中,视野模糊的角落里,是柳含烟悄然离去的背影,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她甚至没有回头。
2
“好妹妹,替姐姐从了赵公子吧。”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施舍般的怜悯。冰凉的手指探入我的发髻,猛地一抽,那支母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金簪便被轻易夺走。
尖锐的簪尾划过我的头皮,带来一阵微不足道的刺痛。
“你这张脸,这身段儿,生来不就是给人垫脚的么?”
“清倌人失了身,还如何争这花魁。”
她低低地笑着,那笑声像毒蛇的芯子,舔舐着我的神经。
“安心去吧,你的福气,姐姐我替你担着。”
黑暗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劣质茉莉花脂粉的甜香,混杂着赵珩身上浓烈的龙涎香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污浊味道。
恨意,冰冷的、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在濒死的躯壳里轰然炸开。
它不再是情绪,而是成了支撑着这具残骸最后一点存在的唯一支柱。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我要柳含烟尝尽我百倍的屈辱!我要赵珩,要整个赵家,为他们的肮脏陪葬!
这无声的诅咒在死寂的柴房里无声地咆哮,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底黑暗的前一瞬,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阴寒骤然攫住了我!
那寒意并非物理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腐朽与苍凉,瞬间冻结了所有感知,连同那滔天的恨意也仿佛被冰封凝固。
紧接着,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将我的魂魄从这具破败的躯壳里强行撕扯出去,拖向一个未知的、永恒的深渊。剧烈的痛苦超越了肉体的极限,那是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
3
“云裳!云裳!醒醒神儿!我的小祖宗哎!”
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带着点焦急和嗔怪,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传进耳朵。
身体猛地一坠!仿佛从万丈深渊被强行拉扯回人间。
浓烈的、带着廉价香粉甜腻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柴房里的冰冷与死寂。喧嚣的人声、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觥筹交错的喧哗,如同潮水般猛地灌入耳中,几乎要将我的耳膜撑破。
我倏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
无数盏琉璃莲花灯悬挂在头顶,流光溢彩,将整个醉香楼的大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弥漫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纸醉金迷的暖昧昏黄。
空气里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脂粉和酒气,还有各色菜肴混杂的气息,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
身上穿着的是那件价值不菲的用银线绣满缠枝牡丹的烟霞色轻容纱舞衣,薄如蝉翼,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此刻却感觉像一张沾满毒液的网,紧紧束缚着我。
“发什么愣啊!”
胳膊被重重推了一下,力道不小,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僵硬地转过头,撞进一双熟悉的、此刻却带着明显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嫉妒的眼睛里。
柳含烟!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襦裙,妆容精致,刻意营造出一种清丽脱俗的假象。
但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此刻正努力挤出一丝姐妹情深的关切,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点算计的精光。
“马上就该你上场了!”
她凑近了些,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呼吸间喷出的热气带着淡淡的酒味,拂在我的耳畔。
“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喝了酒快上台,可别误了大事!”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快速逡巡,像是在确认什么,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我面前那只盛满了琥珀色酒液的琉璃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沉闷的痛楚。
冰冷的感觉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倒流回脚底,四肢百骸都因这突如其来巨大的时空错乱而僵硬冰冷。
花魁大选前夜!
就是今夜!
就是这只琉璃盏!就是这杯酒!就是柳含烟这张此刻写满虚假关怀的脸!就是她,亲手将我推入了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世濒死的剧痛、被玷污的屈辱、被夺走一切的怨恨,还有那柴房里绝望的腐臭……
无数种极端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在我的身体里疯狂冲撞、撕扯!
几乎要将这具刚刚“回来”的躯壳再次撑爆!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带来一丝扭曲的清明。
不能乱!不能乱!
“云裳?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柳含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惊疑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大概是被我眼中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滔天恨意吓到了。
那恨意太过狰狞,绝非一个即将登台献艺的花魁该有的眼神。
我猛地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遮挡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借着那钻心的痛楚,强迫自己将所有翻腾的杀意和怨毒死死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4
再抬眼时,脸上已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点虚弱恍惚的笑容,声音也刻意放得轻飘无力:
“没…没什么,许是…许是刚才在后台试那新舞衣,勒得太紧,有些气闷了……”
我微微侧过身,抬手虚虚抚了抚胸口,做出气息不稳的样子。
柳含烟狐疑地盯着我,那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似乎想穿透我脸上这层薄薄的伪装。
她的视线在我苍白的面颊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那只近在咫尺的琉璃酒盏。
“哎呀,这有什么!”
她脸上迅速堆起惯常的、那种柔顺无害的笑容,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身体贴过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
“瞧你这点出息!大家都知道你是清倌人,不过是给赵大公子献杯酒,露个脸罢了,紧张什么?再说了赵公子可是咱们醉香楼的贵客,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尖微凉,再次搭上了那只琉璃盏的杯壁,轻轻往我面前推了推,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杯中的酒液在璀璨灯光下荡漾出诱人的琥珀色光泽。
“喏,快喝口酒压压惊,定定神!”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眼神却紧紧锁着我的反应。
“这可是楼里珍藏的玉楼春,特意给你壮行色的。喝了它,保管你待会儿艳压群芳,让那赵公子……哦不,让满堂的贵客都移不开眼!”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暧昧的暗示。
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台词!
前世就是这杯加了料的玉楼春,彻底毁了我的一生!
柳含烟,你想让我喝?
好!
我抬起头,脸上不再是刚才的虚弱苍白,反而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天真娇憨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揉碎了头顶所有琉璃灯的光华,瞬间点亮了这昏暗的角落。
我伸出手,却不是去接她推过来的酒杯,而是轻轻覆在了她那只握着杯壁的手背上。
我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柳含烟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错愕。
5
“含烟姐姐”
我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软又甜,带着十二分的依赖和感激,仿佛她还是前世那个我全心信任的“好姐姐”,“你待我真好,处处为我着想。”
我微微歪头,笑容甜美无害,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钩子,紧紧缠住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只是……”
我话音一转,带着点娇嗔的埋怨,手上却微微用力,反客为主地将那杯被她推过来的酒,稳稳地、不容抗拒地推回到了她的面前,杯中的酒液晃了晃,映着她骤然变色的脸。
“方才后台试衣时,妈妈也说了,这舞衣金贵,沾不得半点酒气污渍。妹妹我待会儿还要登台献舞,这身行头可是半点马虎不得呢。”
我微微倾身向前,凑近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气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和狡黠,低低笑道:
“姐姐素来最是稳重体贴,不如……这杯玉楼春,就劳烦姐姐代妹妹我,先敬赵大公子一杯?”
我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那瞳孔深处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和难以置信的恐慌。
“权当是……替妹妹我暖暖场子?”
我的笑容加深,带着一丝冰冷的、只有我自己才懂的残忍戏谑。
“姐姐放心,妹妹我呀,定会挑个最好的时机,亲自为赵公子斟酒赔罪的。”
最后几个字,我咬得格外清晰。
柳含烟的脸,在琉璃灯流转的光影下,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握着杯壁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那双总是盛满无辜和柔弱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的笑容,那笑容在她眼中恐怕如同恶鬼的狞笑。
“不……这怎么行!”
6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和心虚而拔高变调,带着一丝尖锐的破音,引得旁边几个正在补妆的姑娘好奇地瞥了一眼。
她立刻意识到了失态,猛地咬住下唇,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慌,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似乎在寻找推脱的借口,又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注意到我们这里的异样。
“这……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我、我怎么好……”
她语无伦次,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去,想推开那杯致命的酒。
我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甜美得如同浸了蜜糖。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却陡然加重了力道,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地扣住了她试图退缩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根本无法挣脱,甚至疼得她轻轻吸了口冷气。
“姐姐……”
我拖长了调子,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眼神却冰冷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入她慌乱的心底。
“这点小忙,姐姐都不肯帮妹妹么?”
我微微眯起眼,凑得更近,用气音在她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还是说……这酒里,有什么妹妹我……碰不得的东西?若是妈妈知道了,不知姐姐还做不做得清倌人。”
我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只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琉璃盏。
柳含烟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楼里有自己的规矩,所有清倌人都是为妈妈做事,谁也不能将矛盾摆到明面上,要是有人坏了规矩,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惊恐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我们两人之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丝竹声、调笑声、杯盏碰撞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我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光芒熄灭,只剩下灰败的恐惧和认命般的绝望。
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终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击垮。
那只手,连同那杯致命的酒,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了她自己颤抖的唇边。
琥珀色的酒液,映着她惨无人色的脸。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枯叶。随即,像是豁出去般,猛地仰头——
7
“咕咚……咕咚……”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杯中的酒液,被一饮而尽。
“啪嗒。”
空了的琉璃盏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滚了两圈,停住。杯壁上残留的几滴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
柳含烟猛地睁开眼,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和生理性的抗拒淹没。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似乎想阻止那已然滑入喉管的液体,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直勾勾地瞪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答案。
我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面具骤然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漠然。
我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即将被丢弃的垃圾。
“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微微挑眉,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一杯酒而已,就醉成这样了?”
我伸手,却不是去扶她,而是慢条斯理地从自己发髻上,抽下了一支朴素无华的银簪。簪尖在琉璃灯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我上前一步,在她惊恐欲绝的注视下,用那冰凉的簪尖,轻轻挑起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将它别回她耳后。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冰冷汗湿的皮肤。
“姐姐醉了。”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宣判意味。
“妹妹我……送姐姐去醒醒酒。”
8
柳含烟喝了酒便准备逃离,却被我死死扯住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猛地出手,不再有丝毫迟疑和伪装!
右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扣住她因为药力开始发作而变得绵软无力的手臂!左手则用力抵住她不住下滑的腰背!巨大的力道爆发出来,完全不像一个娇弱舞姬该有的力量。
我几乎是拖拽着、挟持着这个比我略高的身体,踉踉跄跄地,朝着记忆深处那个方向——通往三楼那间专属于赵珩的挂着“听雨轩”牌匾的雅间。
柳含烟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药力如同汹涌的潮水,迅速麻痹了她的神经和肌肉。
她的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我半拖半抱着往前移动。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微弱得瞬间就被周遭的喧嚣吞没。
她想挣扎,那点微弱的力道在我铁箍般的手臂下显得如此可笑。巨大的恐惧让她涕泪横流,精致的妆容糊成一团,狼狈不堪,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无声地望着我。
我却视而不见。目光冰冷地直视前方,穿过那些调笑嬉闹的男男女女,穿过弥漫的烟雾和酒气,目标明确而坚定。
通往三楼的楼梯口,两个穿着醉香楼统一服饰、身形魁梧的龟奴像两尊沉默的门神守在那里。
他们显然是认识我的,醉香楼新晋的清倌花魁娘子,更是认得我臂弯里此刻正不省人事、妆容凌乱的柳含烟——她平日里没少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
9
“云裳姑娘?这是……”
其中一个龟奴看到我们这怪异的组合,尤其是柳含烟那明显不对劲的状态,下意识地皱眉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询问。
“柳姑娘方才贪杯,多喝了几盏玉楼春,醉得厉害。”
我抢先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镇定,脸上甚至还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关切。
“赵大公子方才在楼上还问起柳姑娘呢,说是有事相商。我这便送柳姑娘上去歇歇,顺便……应赵公子之请。”
我特意加重了“赵大公子”和“应请”这几个字,眼神坦然地迎上龟奴审视的目光。
赵珩的名头在醉香楼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两个龟奴听到“赵大公子”,脸上那点疑虑瞬间消散了大半,互相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还露出了然甚至带点暧昧的笑意:
“哦哦,原来是赵公子……”
他侧开身体,让出了通道,甚至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云裳姑娘快送柳姑娘上去吧,仔细脚下。”
“有劳了。”
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几乎是架着柳含烟沉重瘫软的身体,一步一步,踏上了铺着猩红地毯的楼梯。
柳含烟喉咙里发出更加绝望的呜咽,徒劳地想要扭动身体,却被我死死钳制。
楼梯不算长,却仿佛走了一生一世。每一步踏在厚厚的地毯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敲打在我的心上。
前世被拖上楼的屈辱和剧痛,与此刻手中掌控仇敌命运的冰冷快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撕裂灵魂的复杂感受。
终于,到了那扇熟悉的、雕着繁复牡丹纹样的门前。
门楣上,“听雨轩”三个鎏金大字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闪着俗气的金光。
10
门缝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和浓烈的酒气。
里面已经隐约传出赵珩那特有的带着醉意和狎昵意味的笑声,还有另一个男人粗嘎的附和声。显然,赵珩并非独自一人。
柳含烟似乎也听到了里面的声音,身体猛地一颤,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强烈的恐惧和抗拒,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
来不及了!
我眼神一厉,所有的犹豫和复杂情绪瞬间被压至冰点。用尽全身力气,将柳含烟绵软的身体猛地往前一搡!
“吱呀——”
那扇虚掩着的厚重木门,被柳含烟撞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她如同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失去平衡,踉跄着,无声地扑了进去,重重摔倒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谁!”
里面传来赵珩带着醉意的不耐呵斥。
借着门缝,我看到了里面令人作呕的一幕。
赵珩穿着华贵的锦袍,敞着领口,斜倚在软榻上,面色潮红,已有七八分醉意。
他旁边坐着一个同样衣着光鲜、满脸横肉的陌生男子,正搂着一个衣衫不整的陪酒妓女调笑。地上散落着酒壶和杯盏。
柳含烟的突然闯入,让里面的嬉笑声戛然而止。
赵珩眯着醉眼,目光先是落在柳含烟摔倒在地的狼狈身影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但当他的视线扫过柳含烟因为挣扎而略显凌乱的衣襟下露出的雪白肌肤,还有那张即使妆容花掉也难掩清丽的脸庞时,那点不悦瞬间被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贪婪和淫邪取代。
“哟?这不是含烟姑娘么?”
赵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上堆起油腻的笑容,眼神像黏腻的舌头舔过柳含烟的身体。
“怎么?想通了?主动来找爷了?真是……识趣!”
他大笑着,脚步虚浮地朝瘫软在地、眼中只剩下无边恐惧和绝望的柳含烟走去。
“赵公子……”
柳含烟徒劳地发出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哀求,身体恐惧地向后蜷缩。
“小美人儿,别怕……”
赵珩淫笑着,弯下腰,粗糙的手直接探向柳含烟的衣襟。
“嗤啦——”
清晰的、锦帛被撕裂的声音,如同惊雷,猛地穿透了门缝,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那声音,和前世我衣衫被撕碎的声音,何其相似!
11
我站在门外冰冷的阴影里,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最冷酷的旁观者。身体里翻腾的恨意和报复的快感,如同冰与火的交织,几乎要将我撕裂。
就是现在!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捏着的,正是柳含烟前世从我发间夺走、又在她自己今夜的发髻上摇曳生姿的那支金簪!
簪身微凉,簪头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黯淡的红宝石。前世它被柳含烟夺走,成了刺向我心口的毒针。今生,它成了我复仇的祭品。
我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
手臂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将那支金簪的尖端,精准而缓慢地,移向了雅间门口墙壁上悬挂着的那盏琉璃壁灯跳动的火苗。
簪尖触碰到火焰。
“滋……”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灯芯的火苗被尖锐的簪尖无情地挑断、摁灭。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门缝里,雅间内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在地毯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带。光带中,隐约映照出里面人影晃动纠缠的轮廓,伴随着柳含烟那被绝望淹没的、压抑的呜咽和赵珩粗重的喘息、得意的低笑。
黑暗,彻底笼罩了我。
我站在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极致残酷的弧度。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这片死寂的阴影之中:
“这垫脚石的滋味……”
我顿了顿,感受着黑暗包裹全身的冰凉,如同复仇的铠甲.
“姐姐,你自己当,可还舒坦?”
门内,柳含烟微弱的呜咽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濒死般的抽气。赵珩的声音更加肆无忌惮。
我不再停留,转身,脚步无声地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迅速而决绝地离开了这片令人作呕的声源。
12
楼下的喧嚣依旧震耳欲聋,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仿佛楼上的地狱与这里的“人间”彻底隔绝。
我穿过那些醉眼朦胧、追逐着眼前欢乐的宾客,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属于花魁云裳的浅笑,清冷,疏离,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径直走向后台那间属于我个人的小小妆阁。反手,“咔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将所有的嘈杂与污浊隔绝在外。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铜镜前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我映在镜中的身影拉得摇曳不定。
脸上那层薄薄的、属于“云裳”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镜中的人,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幽深得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身体里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灭顶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猛地伸手撑住冰冷的梳妆台边缘,指尖用力到骨节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
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提醒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并非虚幻的噩梦。
“嗬……嗬……”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不受控制地从紧咬的齿缝间泄出。身体微微颤抖着。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积压了太久骤然爆发的巨大情绪洪流——滔天的恨意、复仇的快意。
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刻意忽略源自前世深处无法磨灭的屈辱与惊悸——此刻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四肢百骸中冲撞、沸腾!
我猛地抬起头,再次望向镜中那双燃烧的眼睛。
不够!这远远不够!
柳含烟?她不过是一条被赵珩驱使的、自以为聪明的恶狗!
真正的祸首,是赵珩!是那个视人命如草芥、将女子视作玩物的畜生!是他和他背后那个盘根错节、腐烂透顶的赵家!
前世被拖入黑暗时绝望的呜咽,被肆意践踏时肌肤感受到的冰冷和剧痛,还有最后被像垃圾一样丢进柴房等死时,伤口腐烂引来老鼠啃噬手指那钻心的痒和痛……无数个被凌辱、被践踏的瞬间,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脑海!
镜中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瞬间燃烧得更加暴烈、更加疯狂!
赵珩……赵家……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我要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13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浓郁的铁锈腥甜。
这血腥味非但没有带来不适,反而像是一剂强心针,瞬间点燃了眼底那抹决绝的疯狂。
复仇,才刚刚开始。
柳含烟成了赵珩随意取乐的玩物,一个失了清倌人身份、价值暴跌的物件。
醉香楼的鸨母王妈妈,那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最初是惊怒交加,但当她看到赵珩甩下的一叠足以弥补“损失”的银票时,那点怒意瞬间被贪婪的精光取代。
柳含烟被随意地安置在醉香楼最偏僻角落的一间小厢房里,成了赵珩心血来潮时才会想起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楼里的姑娘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昔日那个总爱在背后搬弄是非、踩着别人上位的“清高”柳含烟,一夜之间,跌进了她自己亲手挖掘的泥潭最底层。
而我,醉香楼的新任花魁“云裳”,则成了赵珩眼中更值得追逐的、带刺的娇艳牡丹。
他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赤裸裸的、志在必得的占有欲,以及一丝被“拒绝”后更加强烈的征服欲。
他送来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堆满了我的妆台,鸨母王妈妈更是将我视作摇钱树,百般奉承讨好。
“云裳姑娘,赵大公子又派人送东西来了,啧啧,这东珠,这成色……”王妈妈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躺着一串颗颗浑圆莹润的珍珠项链,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我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只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
眼神淡漠地扫过那串价值不菲的珠子,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前世,他也曾用这些冰冷的石头试图砸开我的心防,那时只觉得恶心。今生再看,只觉得可笑。
14
“搁着吧。”
我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妈妈替我谢谢赵公子美意。”
“哎哟,我的好姑娘!”
王妈妈将锦盒放在桌上,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诱哄的意味。
“赵公子对你这份心,那可是独一份儿的!你瞧瞧那柳含烟……”
她撇撇嘴,满是鄙夷。
“那就是个不识抬举的命!姑娘你可得好好把握,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攀上了赵家,后半辈子荣华富贵……”
“妈妈!”
我打断她喋喋不休的“劝导”,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她,那眼神却让见惯了风浪的王妈妈心头莫名一凛。
“赵公子的‘心意’,我自会好好回应。只是……”
我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了敲香炉边缘,发出清脆的微响。
“女儿家,总得矜持些,上赶着的……不值钱,不是么?”
王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更浓的笑意:
“是是是!姑娘说得对!矜持!是该矜持!咱们云裳姑娘,就该是这个派头!”
她打着哈哈,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奉承话,才扭着腰肢离开。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我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赵珩的贪婪和好色,是我复仇计划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但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撼动赵家这棵大树。我需要一个足够强力的、足以与赵家抗衡的“外力”。
而前世被丢在柴房里等死时,无意中听到那两个看守龟奴的闲谈,成了我手中唯一的、指向生路的筹码。
15
“听说了吗?昨儿个城西又出事了!那帮子黑巾贼,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可不是!连户部李侍郎家外放的管事都敢抢!啧啧,听说还杀了人!抢走了好几车货!” “李侍郎?那算个屁!你知不知道更邪乎的?”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和恐惧。
“我听赵大公子身边的小厮醉后吹嘘……说他们赵家运往北边的那批货,走的根本不是官道!是绕的塞外那条鬼见愁!那路上……嘿,黑巾贼都不敢轻易动!你猜为啥?” “为啥?” “还能为啥?那批货怕是见不得光!说不定就是给北边那些蛮子的!”
塞外“鬼见愁”
给北边蛮子的货
见不得光
这几个词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前世混沌的记忆,赵家!勾结敌国!走私军需!
前世,就在我死后不久,赵家似乎真的卷入了一场惊天大案,最终满门倾覆!
当时只道是报应不爽,如今看来,竟有如此内幕!而那场大案的主审官正是那位以铁腕著称、深得帝心的刑部侍郎,镇国将军的嫡子——裴铮!
16
裴铮!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脑海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尘封的片段骤然清晰起来——那还是在我未沦落风尘之前,家道尚未完全败落,在一次官宦女眷的赏花宴上,远远见过那位少年将军一面。
彼时他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尚未被官场磨砺的锐气和清冷,与周围那些浮夸的世家子弟格格不入。
只匆匆一瞥,那身影却莫名地烙印在记忆深处。后来家中剧变,流落风尘,这个名字便彻底淹没在泥泞里。
原来是他!前世扳倒赵家的,竟然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冰冷的兴奋瞬间攫住了我!裴铮——他就是我等待的、那把能斩断赵家根基的绝世利刃!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一面用若即若离的姿态吊着赵珩,让他心痒难耐,一面动用了我所能动用的一切微小力量——几枚偷偷攒下的金瓜子,几句在醉醺醺的客人耳畔不经意的探问。
甚至是利用柳含烟如今在赵珩身边卑微的处境,诱使她为了自保或报复我而透露出只言片语。
她如今恨我入骨,却不得不依附赵珩,任何能打击我的信息,她都会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传递出来,却不知正落入我的彀中——如同蛛丝般,小心翼翼不露痕迹地编织着关于赵家那条隐秘走私路线的信息网。
时间、地点、交接的暗号、押运的人手特征……点点滴滴,汇聚成一条越来越清晰的脉络。
终于,时机成熟。
17
我精心挑选了一个赵珩必然在醉香楼流连的夜晚。他刚刚在我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欲求不满,正是心火最旺、最容易被撩拨的时候。
雅间里熏香浓郁,酒气弥漫。
赵珩斜倚在软榻上,脸色因酒意和愠怒而微微发红,眼神不善地盯着我。
柳含烟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般,穿着暴露的纱衣,跪坐在榻边为他捶腿,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怨毒气息。
“云裳”
赵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耐。
“爷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三番两次推拒,是真把自己当九天仙女了不成?”
我端起酒壶,袅袅娜娜地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委屈的浅笑:
“公子这话可真是冤枉死奴家了。”
我俯身,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截雪白的颈项和精致的锁骨,动作间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
眼角的余光瞥见柳含烟捶腿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发白。
赵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雪白吸引,怒气似乎消减了几分。
“奴家只是……”
我放下酒壶,指尖似是不经意地拂过他放在榻边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丝撩人的魅惑。
“只是觉得……公子这般英雄人物,整日流连在这脂粉堆里,未免……太委屈了。”
“哦?”
赵珩挑眉,来了点兴趣,一把抓住我欲收回的手指,力道不小,带着狎昵。
“那依美人儿看,爷该去哪儿寻乐子?”
我任由他抓着手指,没有挣脱,反而顺势又靠近了些,几乎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诱惑:
“奴家前些日子,听一位走南闯北的豪客说起一桩奇事。他说啊,在城西三十里外的落雁峡,每逢朔月晦日之夜,便能见到鬼市奇观,人影幢幢,车马粼粼,交易的可都是些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硬货呢!”
我的指尖在他掌心若有若无地画着圈,眼神却像钩子一样,牢牢锁住他眼底骤然掀起的波澜。
赵珩抓着我的手猛地一紧!脸上的醉意和轻浮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惊和审视的锐利!他死死盯着我:
“落雁峡?晦日之夜?美人儿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落雁峡,正是他们赵家那条隐秘走私路线上一个极其重要的用于临时集散和交易的地点!晦日之夜,更是他们惯用的交易时间!
18
成了!他上钩了!
我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茫然和无辜,轻轻抽回被他捏得生疼的手,揉了揉:
“就是前几日在楼下听一位过路的行商说的呀,那人喝醉了,说得神乎其神,奴家也就当个稀奇故事听听罢了。怎么?公子也听说过?”
我眨着眼,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
赵珩紧盯着我的脸,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假。
片刻,他眼中的警惕稍稍放松,但那份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却掩饰不住。
他掩饰性地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哈哈笑道:
“都是些市井愚民的胡言乱语!鬼市?无稽之谈!”
他嘴上否认着,眼神却闪烁不定,心思显然已经飞到了别处。
目的已经达到。我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只是端起酒杯,娇笑着岔开话题:
“是奴家见识浅薄了,公子莫怪,奴家自罚一杯。”
雅间里重新响起虚伪的笑语。柳含烟依旧低垂着头,但我能感觉到,她那怨毒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几乎要刺穿我的脊背。
赵珩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坐了不到一刻钟,便匆匆起身离去,连跪坐在一旁的柳含烟都忘了理会。他脚步急促,背影透着一股被点燃的、急不可耐的火焰。
我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缓缓放下酒杯,杯中清澈的酒液映出我眼中冰冷的笑意。
鱼儿,闻到血腥味了。
19
接下来,便是等待。等待那个晦日之夜,等待赵珩这条贪婪的鲨鱼,循着我抛下的诱饵,游向他最终的葬身之地。
晦日之夜,无月,浓云如墨,沉沉地压在京城上空。风穿过城西荒凉的落雁峡,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百鬼夜哭。
峡谷深处,一处背风的隐蔽山坳里,此刻却反常地亮着几点微弱的、被刻意遮掩过的火光。
十几辆蒙着厚重油布的大车静静地停在那里,拉车的健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几十个身着黑衣、腰佩利刃的彪悍汉子,如同沉默的雕像般散布在车辆周围,警惕地扫视着漆黑的峡谷入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铁锈和桐油的、难以言喻的金属腥气。
赵珩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焦躁地搓着手。
他脸上没了平日的骄奢淫逸,只剩下一种赌徒般的狂热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今夜交易的,是赵家通过隐秘渠道从塞外弄来的一批精炼玄铁,数量巨大,更是北境某位实权人物指名要的硬货!
一旦成功交割,其中的利润足以让整个赵家的财富再翻上一番!风险虽大,但这泼天的富贵,值得他亲自押阵!
“大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接货的人怎么还没到?”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汉子凑过来,低声问道,语气同样透着不安。
“慌什么!”
赵珩强作镇定地呵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黑黢黢的峡谷入口,“再等等!这条路走了多少回了,从未出过差错!定是……”
他话音未落——
“呜——呜——呜——”
三声低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骤然撕裂了峡谷的死寂!
那声音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回荡在嶙峋的山壁之间!
“不好!是军号!”
黑衣护卫中有人失声惊叫。
几乎在号角声响起的同时,峡谷两侧陡峭的山崖之上,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无数火把!
熊熊燃烧的烈焰如同两条愤怒的火龙,瞬间将整个山坳照得亮如白昼!火光跳跃,清晰地映照出崖壁上密密麻麻的身影——他们身着制式的玄色轻甲,手持强弓劲弩,冰冷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如同嗜血的兽瞳,牢牢锁定了下方山坳中那些惊惶失措的黑影!
“官军!是官军!” “中埋伏了!快跑!” “保护大公子!”
山坳中瞬间炸开了锅!黑衣护卫们惊恐地嘶吼着,试图拔出武器抵抗,但面对居高临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弓弩手,任何抵抗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放箭!”
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从山崖高处传来。
20
“咻咻咻——!”
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如同死神的狞笑!密集的箭雨如同狂暴的蝗群,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瞬间,惨叫声、利刃入肉的闷响、马匹的悲鸣响成一片!血花在火光中迸溅,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铁锈和桐油的气息!
“挡住!给我挡住!”
赵珩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在几个忠心护卫的拼死保护下,狼狈不堪地躲到一辆大车后面。
一支流矢“夺”地一声钉在他头顶的车辕上,箭羽兀自颤动不休,吓得他魂飞魄散!
“火箭!”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下令。
下一瞬,带着油布的火箭如同流星般射向那些蒙着油布的大车!
“轰!”“轰!”“轰!”
火舌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干燥的油布!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峡谷映照得如同炼狱!
被点燃的不仅仅是油布,还有油布下掩盖的东西——那些沉重的、散发着金属寒光的条形铁锭!
在烈焰的舔舐下,铁锭本身虽不易燃,但上面涂抹的桐油和捆绑的绳索却成了最好的助燃剂!
浓烟滚滚,夹杂着刺鼻的气味,火势借着风势,疯狂地蔓延开来!
“我的货!我的玄铁!”
赵珩眼睁睁看着那泼天的富贵在烈火中化为乌有,发出一声绝望到极点的嚎叫!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像疯了一样试图冲向一辆未被完全点燃的货车,却被一支呼啸而来的箭矢狠狠钉穿了小腿!
“啊——!”
他惨叫着扑倒在地。
“缴械不杀!”
山崖上,整齐划一、如同闷雷般的吼声滚滚压下,带着铁血军旅的无上威严。
“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火光、浓烟、惨叫、血腥整个落雁峡的山坳,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赵珩像条濒死的狗一样趴在地上,抱着血流如注的小腿,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他透过浓烟和火光,死死盯着山崖高处那个被众多甲士簇拥着的身影。
那人一身玄色轻甲,身姿挺拔如渊渟岳峙,脸上覆着一张冰冷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纯粹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审判的意味。
他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炼狱,仿佛在欣赏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
赵珩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他知道,赵家完了。
21
刑部大牢的最深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带着铁锈和绝望气息的固体。
冰冷的石壁渗着水珠,滴答、滴答,单调地敲打着死寂,如同丧钟的余音。
曾经不可一世的赵家大公子赵珩,此刻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瘫在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石床上。
一身肮脏破烂的囚服勉强蔽体,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结在一起,沾满污秽。
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庞,此刻被绝望和疯狂彻底扭曲,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不断神经质地翕动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他的左小腿胡乱地包扎着,渗出的脓血染透了肮脏的布条,散发着恶臭。
一切都完了,赵家走私、通敌!
裴铮那双冰冷的眼睛、烈火、玄铁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闪现撕扯。
“假的!都是假的!我是赵家大公子,谁敢动我!谁敢!”
他猛地从石床上弹坐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牢房嘶声咆哮,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放我出去!我爹是吏部侍郎!我姑母是宫里的贵人!你们这群下贱的狱卒!开门!开门啊!”
他疯狂地摇晃着粗如儿臂的铸铁栅栏,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噪音,在幽深的甬道里空洞地回响。
回应他的,只有远处其他牢房里传来的几声麻木的嗤笑和更深的死寂。
就在这时,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嗒…嗒…嗒…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如同敲打在濒死之人的心脏上。
在这死寂的地狱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耳。
赵珩摇晃铁栏的动作猛地顿住,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地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谁?!谁在那里!给爷滚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昏黄摇曳的壁灯光线下,一个身影缓缓从甬道的阴影里踱了出来。
当看清来人时,赵珩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脸上所有的疯狂、暴怒、绝望,都在一瞬间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种更深更冷的、仿佛见鬼般的极致恐惧所取代!
怎么会是她!
《狱中赵珩篇》
来人自然是如今的醉香楼花魁——云裳!
她穿着一身华贵到近乎刺目的孔雀金裘!
那金线织就的羽毛纹路在昏暗的牢狱中流转着奢靡而冰冷的光泽,与此刻所处的环境形成一种荒诞而尖锐的对比。
金裘下是素白的云锦长裙,纤尘不染。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斜簪着一支样式古朴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垂下的珠串轻轻摇曳,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点。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冻结了万载寒冰的平静。
那双曾被他视为猎物、充满了魅惑风情的眼眸,此刻幽深得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倒映着他此刻狼狈如鬼的影像。
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牢门外,隔着粗壮的铁栏,如同在欣赏一件陈列在污秽中的、残破的展品。
“啊——!!!”
赵珩像是被这无声的注视彻底刺穿了最后一点理智,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他猛地扑到铁栏前,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整张脸都挤压在缝隙之间,扭曲变形,目眦欲裂地瞪着外面那个金裘如焰、冷艳如霜的女子。
“是你!贱人!是你害我!是你害了赵家!”
他嘶声力竭地咆哮,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溅在铁栏上。
“毒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云裳——或者说,是重生归来的、早已摒弃了那个花魁名字的灵魂——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躲避那无形的唾沫。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悲悯的厌倦,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她缓缓抬起手。
那只手,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孔雀金裘的映衬下,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与这肮脏污秽的牢房格格不入。
指尖,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拂过铁栏上冰冷的锈迹,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俯下身,隔着那肮脏的铁栏,凑近赵珩那张因疯狂和仇恨而扭曲的脸庞。
一股极其清冽、极其冷幽的暗香,瞬间压过了牢房里的恶臭,钻入赵珩的鼻腔。那是她身上独有的、带着冷梅气息的熏香味道。
云裳的红唇,几乎贴在了赵珩因咆哮而剧烈起伏的、散发着恶臭的耳廓上。
声音很轻,很柔,如同情人间最旖旎的呢喃,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赵珩的耳中:
“柴房里的老鼠啃我手指的时候……”
赵珩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
他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加深重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所覆盖!
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放大到极致!
柴房、老鼠、啃手指、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在最肮脏角落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这句话强行唤醒的恶鬼,带着腐烂的气息和钻心的幻痛,猛地扑了上来!
“我就在想……”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如同冰冷的丝绸拂过皮肤。
“今日该用什么法子,让你也尝尝那滋味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冰锥凿穿天灵盖!
赵珩浑身剧震!
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眼珠惊恐地向上翻起,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腥臊的恶臭瞬间从他身下弥漫开来!
他死死地瞪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美得惊心动魄却冷得如同罗刹的脸,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整个人如同烂泥般,顺着冰冷的铁栏,缓缓地、瘫软了下去,最终蜷缩在肮脏的地面上,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剧烈的抽搐。
云裳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那摊彻底崩溃的烂泥。
孔雀金裘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而华丽的光泽。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诛心的话语并非出自她口。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污秽和恶臭中痉挛的身影,眼神淡漠得如同扫过一粒尘埃。
然后,她转身。
金裘的下摆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嗒…嗒…嗒…
那从容而清晰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冰冷的黑暗里。
只留下身后那间死寂的牢房中,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浓重的血腥和恶臭中,绝望地回荡。
《柳含烟篇》
冬日的清晨,天色是浑浊的灰白,压得很低,仿佛酝酿着一场迟迟不肯落下的雪。醉香楼后巷深处,一个堆满杂物的僻静角落。
柳含烟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裹着一件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薄袄,冻得瑟瑟发抖。
曾经精心保养的青丝如今枯槁如草,胡乱地粘在冻得发青的脸上。脸上那点仅存的属于昔日清倌人的清秀,早已被连日的折磨和风尘侵蚀得荡然无存,只剩下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怨毒。
她的眼神空洞,却又时不时地掠过一丝神经质的、如同受伤母狼般的凶狠。
脚步声由远及近。
柳含烟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巷口出现的那个身影。
是云裳。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棉袍,外面罩着同色的兔毛滚边斗篷,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最普通的银簪。
与柳含烟的狼狈污秽相比,她干净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
柳含烟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走近的人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为冻僵和虚弱而发软,只能徒劳地用手抠着冰冷的墙壁,指甲在砖石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贱人!”
她嘶哑地开口,声音像破锣一样难听,带着浓重的痰音。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来看我有多惨?!我呸!”
她猛地朝云裳的方向啐了一口,可惜距离太远,那口唾沫只落在她自己脚前肮脏的雪泥里。
云裳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胜利者的得意,也无丝毫怜悯。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柳含烟狼狈不堪的样子,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你的东西。”
云裳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她将手中的青布包袱随意地丢在柳含烟脚边的雪地上。
包袱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件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裙,还有一个小小的、瘪瘪的粗布钱袋。
柳含烟的目光落在那个钱袋上,眼中瞬间燃起一丝贪婪的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屈辱和怨恨淹没。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道:
“谁要你的臭钱!谁要你的施舍!云裳!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你害我!你把我害成这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声嘶力竭地咒骂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云裳对她的咒骂置若罔闻,仿佛那只是耳边刮过的寒风。她的视线,落在了柳含烟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敞开的破袄领口处。那里,挂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红绳下端,隐约可见半枚断裂的、造型古朴的玉佩一角。
看到那半枚玉佩,云裳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飞快地掠过眼底,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她不再看柳含烟,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柳含烟歇斯底里的咒骂:
“你的路,自己选的。”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浅青色的斗篷在浑浊的晨光中划过一个冷冽的弧度,朝着巷口停着的一辆灰扑扑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骡车走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
柳含烟挣扎着想扑过去,却再次跌倒在冰冷的雪泥里。她只能徒劳地用手拍打着地面,发出绝望的嘶吼。
“云裳!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婢!你别得意!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你脱了籍就干净了?你骨子里还是醉香楼的婊子!永远都是!你会遭报应的!裴铮!裴铮他迟早会知道你的真面目!他会把你……”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打断了柳含烟恶毒的诅咒!
动手的是那个一直沉默地站在骡车旁、穿着灰布棉袄、面相普通却眼神锐利的车夫。
他不知何时已挡在了云裳身前,蒲扇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甩在了柳含烟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她头猛地一偏,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再敢污言秽语,冲撞贵人,拔了你的舌头!”
车夫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股行伍之人特有的煞气。
柳含烟被打懵了,捂着脸,惊恐地看着那个车夫,又怨毒地看向已经走到车边的云裳,却再也不敢发出一个字。
车夫不再理会她,恭敬地替云裳撩开了骡车那厚实的、打着补丁的棉布车帘。
云裳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她微微低头,弯腰,钻进了那狭小的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冰冷肮脏的世界,也隔绝了柳含烟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怨毒目光。
骡车轱辘转动,碾过巷子里的积雪和泥泞,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渐渐远去,消失在灰白的天光里。
柳含烟瘫坐在冰冷的墙角,脸上火辣辣地疼,嘴里满是血腥味。
她看着脚边那个小小的包袱,又看看巷口消失的车影,眼中所有的怨毒、疯狂,最终都化为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片死寂的灰败。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她脸上,如同命运最后的嘲弄。
《云裳篇》
醉香楼顶楼,那间曾属于花魁云裳的雅阁,此刻显得异常空旷。
精致的妆台、柔软的床榻、华丽的纱幔所有象征着醉香楼浮华与束缚的陈设都已被清空。
唯有靠近雕花木窗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半旧的铜盆。
窗外,天色阴沉依旧,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屋脊。寒风从窗棂缝隙钻入,带着刺骨的湿冷。
我,或者说,那个曾经被唤作云裳的躯壳里,如今只剩下一个燃烧过恨意、此刻却异常平静的灵魂。
我站在铜盆前,身上已换下那件象征过往的华服,穿着一身最普通的、浆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裙。长发用一根最寻常的木簪松松挽起,素面朝天。
手中,握着那张泛黄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
纸上的墨迹有些晕染,却依旧清晰地烙印着那个曾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还有鲜红的醉香楼印章和鸨母王妈妈歪歪扭扭的指印——我的卖身契。
指尖拂过那粗糙的纸面,感受着它承载的十几年沉甸甸的屈辱、血泪,以及最终被烈火焚尽的仇敌。
没有激动,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我弯下腰,将那张纸轻轻放在铜盆冰冷的底部。
拿起火折子。
“嚓。”
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带着新生的暖意。
我将火折子凑近纸页的一角。
火舌,如同最温柔的吻,小心翼翼地舔舐上那承载着无尽苦痛的纸张。一点焦黄迅速蔓延,随即化作跳跃的橘红,贪婪地吞噬着墨迹、名字、印章……火焰由弱变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温暖的橘光照亮了我平静无波的脸庞,也驱散了窗边渗入的寒意。
纸张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变黑,最终化为轻盈、脆弱、带着余温的灰烬。
火光跳跃着,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空荡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我看着那火焰,仿佛看到了前世柴房中啃噬我手指的老鼠,看到了赵珩扭曲疯狂的脸,看到了柳含烟眼中淬毒的恨意……它们在火光中扭曲、尖叫,最终归于沉寂,化为盆底那一捧灰白的余烬。
火焰渐熄,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地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焦糊气息,盘旋片刻,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铜盆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带着余温的灰。
我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直到窗外,一片冰凉的东西轻轻贴上了我的脸颊。
下雪了。
细小的、晶莹的雪粒,悄无声息地从铅灰色的苍穹飘落,起初稀疏,渐渐绵密,覆盖了窗棂,覆盖了远处的屋脊,也覆盖了这尘世的一切喧嚣与污浊。
我伸出手,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
冰冷的、带着雪的气息的风猛地灌入,吹散了室内最后一丝焦糊味,也吹拂起我颊边的碎发。视野骤然开阔,一片茫茫的洁白映入眼帘,天地间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纯净而安宁。
雪,越下越大。
我站在窗前,任由风雪扑打着面颊,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凉,也感受着那冰凉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被这漫天大雪涤荡过的轻松。
自由。
原来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冰冷,干净,空阔。
不知过了多久,当暮色开始浸染雪白的天地时,我缓缓关上了窗,将那风雪与寒冷重新隔绝在外。转身,走向那扇通往新生的门。
脚步落在空寂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推开门。
门外是醉香楼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是下楼的木梯。
然而,就在我迈出房门,反手轻轻带上那扇象征过往的门扉时,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
楼梯口下方,临街的窗棂旁,那扇厚重的、隔绝了醉香楼内外世界的朱漆大门外,风雪弥漫的夜色里,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大氅,肩头、发顶已落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雪。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外,隔着门板上镂空的雕花,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如同凝固的雕塑。
昏黄的灯笼光透过门上的雕花缝隙,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的面容在光影交错和飞雪的阻隔下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那目光穿透风雪,穿透门扉的阻隔,沉沉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重量,无声地落在刚刚走出那扇门的我身上。
风雪呼啸着卷过空旷的长街,吹动他玄色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的脚步顿在原地,隔着门内的温暖与门外的风雪,隔着过往的沉沦与此刻的新生,与那双夜色中的眼睛静静地对视。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玄色衣袖的衬托下,显得异常苍白。
而在他紧握的指缝间,一点黯淡却无比熟悉的金色,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一支簪子。
一支样式古朴、簪头镶嵌着一颗小小红宝石的金簪。
正是前世柳含烟从我发间夺走、今生又在她自己头上摇曳生姿、最终被我用来挑灭赵珩雅间烛火的那一支!
它怎么会……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