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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07-06 18:33:46

红,是铺天盖地的红。

不是血,是喜堂里簇拥燃烧的烛火,是蒙在沈青崖眼前这片沉重而浓烈的盖头。鼻尖萦绕着廉价红烛燃烧散发的油腻气味,混杂着木头陈腐的气息。她端坐在那张吱呀作响、铺了层薄薄红布的简陋木床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纹丝不动,像一尊被强行套上嫁衣的石像。宽大的袖口里,冰凉的钢针紧贴着她的腕骨,针尖淬了见血封喉的“一点青”,毒药特有的腥甜气味丝丝缕缕,几乎要渗进她的骨头缝里。腰间,一把短匕藏在西服内袋,硬硬的棱角硌着肋骨。还有脚踝上,那柄薄如柳叶的软剑,紧紧缠缚着,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这身喜服,是她通往地狱的战袍。

铁棘寨主厉燃的新房。她,沈青崖,曾是清源沈家剑派的掌上明珠,如今是名门正派钉进这土匪窝最深的一枚棋子。她的嫁妆,是满袖的杀机,一腔淬了十年寒冰的恨意。十年前那场冲天大火,烧毁了沈家堡,烧死了她的父母,烧焦了她所有关于温暖的记忆。火光中那个模糊却狰狞的、右臂衣袖上绣着狰狞白狼头的背影,是她梦魇里唯一的烙印。十年颠沛流离,她像一只孤魂,在江湖的夹缝里舔舐伤口,磨砺爪牙,只为找到那头白狼,将他撕碎。

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厉燃,铁棘寨主,凶名赫赫,右臂上,据说就盘踞着那样一头白狼刺青。情报清晰无误。今晚,就是血债血偿之时。合卺酒?她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气,那是仇恨的味道。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男子粗犷的汗味,像一堵移动的墙,猛地压了过来,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喧闹的划拳声、粗野的哄笑被关在了门外,世界陡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她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擂鼓一般。

那高大的身影停在她面前,挡住了大部分烛光。她垂下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双沾满泥泞的厚重皮靴,靴面上甚至溅着几点暗红的污渍,不知是泥还是别的什么。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粗大,指腹和虎口处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印记。这只手,此刻正握着一杆秤。秤杆是乌木的,打磨得油亮,秤钩上系着大红的流苏,随着他手腕的微动,那流苏也在她低垂的视野里小幅度地晃荡着,像一滴悬而未落的血。

秤杆的尖端,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探入了盖头下方。冰冷坚硬的乌木触感蹭过她的下颌边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向上一挑——

沉重的红绸滑落,骤然涌入的光线刺得沈青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

眼前的光影迅速凝聚、清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撞入她的瞳孔深处。浓黑的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得如同刀削斧凿,嘴唇紧抿着,拉出一道冷硬的直线。这张脸算不上俊美,却充满了刀锋般的凌厉和一种被风霜反复打磨过的粗粝质感。最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双眼睛。

眼窝很深,瞳仁是罕见的深灰色,像冬日清晨凝结着寒霜的湖面,深不见底,此刻正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新郎该有的喜悦或欲望,只有一片沉甸甸的、仿佛积压了万钧重物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狰狞的咆哮都更令她心胆俱寒。

然而,让沈青崖全身血液刹那凝固、四肢百骸如同被投入冰窟的,并非这张陌生的脸本身,而是他此刻微微侧身、因抬手挑盖头而绷紧的右边臂膀!

那粗布制成的深灰色劲装衣袖,因为动作被拉紧,清晰地勾勒出他右臂上那团凸起的图案。线条粗犷、凶相毕露——一头仰天咆哮、獠牙森然的白狼!狼眼的位置,两点深色,如同凝固的血珠,死死地钉进她的视野里。

就是他!

十年前沈家堡冲天烈焰中那个只留下惊鸿一瞥的右臂背影!那头烙印在她灵魂深处、夜夜啃噬她心魂的白狼!十年寻觅,十年煎熬,无数次午夜梦回被血与火惊醒的恐惧和恨意,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确凿、最残酷的实体!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伪装,在这一道狰狞的刺青面前,瞬间被撕扯得粉碎!

“噗——”

袖中的钢针,淬了剧毒“一点青”的钢针,在沈青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被本能和十年淬炼的杀意支配的瞬间,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无息地弹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残影。

冰冷的针尖,带着她所有的绝望和毁灭的意志,精准无比地抵在了厉燃的喉结之上!只要再往前轻轻送进一寸,剧毒便会瞬间夺走这条沾满她至亲鲜血的性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喜房内只剩下烛火疯狂跳跃的噼啪声,映照着两张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血海深仇的脸。

沈青崖的胸口剧烈起伏,握着钢针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着。她死死地盯着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丝惊慌,一丝恐惧,一丝属于仇人该有的反应。她准备好了迎接他的暴怒,他的反击,甚至是他临死前绝望的诅咒。

然而,什么都没有。

厉燃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支致命的毒针。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牢牢地锁在她因恨意和激动而扭曲的脸上。那深灰色的瞳孔深处,没有惊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解脱。

他紧抿的薄唇,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那不像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块沉重的顽石,在深渊底部,终于被某种宿命的力量撬动了一丝裂缝。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被粗粝砂石打磨过无数次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滚了出来,带着钢针压迫的微弱震动,清晰地撞进沈青崖的耳膜:

“终于……等到你了。”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青崖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等到你了”?

什么意思?!

难道……难道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沈青崖?知道她是来杀他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冰冷和混乱。十年的仇恨支撑起的决绝杀意,在这一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话语面前,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动摇和裂痕!

抵在他喉结上的针尖,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握针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无法驱散心头那片突如其来的迷茫。

厉燃的喉结在她针尖下微微滚动了一下,那深灰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惊疑不定、杀意翻腾的混乱面孔。他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致命的威胁,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看着她。

“十年了,”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沈家堡的火……烧了整整一夜。”他的目光掠过她因仇恨而绷紧的眉梢,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烟熏火燎的痕迹,“我找过你。”

沈青崖的瞳孔骤然收缩!找过她?这个亲手点燃沈家堡大火的刽子手,在屠戮之后,竟然还“找过”她这个唯一的幸存者?是怕她复仇?还是要斩草除根?一股被戏弄的狂怒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

“住口!”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压抑而变得尖利刺耳,像濒死的鸟雀在挣扎,“你这恶贼!屠我满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抵住他喉结的针尖又往前送了一分,皮肤微微凹陷下去,一丝极细的血珠缓缓沁了出来,在烛光下闪着妖异的光。毒药“一点青”的腥甜气味似乎更浓了,弥漫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

厉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更像是因为她话语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他依旧没有试图反抗或躲避,只是那深灰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近乎痛楚的疲惫。

“我不是你的仇人,青崖。”他唤出了她的名字,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和一丝……难以捕捉的涩意,“那晚,我是去救人的。”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试图穿透那层厚厚的仇恨壁垒,“有人出卖了沈家堡的布防图。官兵扮成了‘白狼’的人,里应外合……”

“你撒谎!”沈青崖厉声打断他,胸膛剧烈起伏,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十年支撑她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这头白狼,亲手了结他!现在他却告诉她,仇人另有其人?甚至……他是去救人的?荒谬!这绝对是临死前的狡辩!是试图动摇她心神的诡计!

“证据呢?”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碴,“白狼刺青就在你身上!我亲眼所见!烈焰冲天,尸横遍地!你告诉我你不是仇人?你告诉我你是去救人的?厉燃!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吗?!”最后一声质问,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出来,带着绝望的哭腔,在寂静的新房里回荡,震得烛火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厉燃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张被仇恨彻底扭曲的、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杏眼里此刻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深灰色的眼底,那抹痛楚和疲惫更深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左手,没有指向任何地方,只是做了一个微小的、示意她冷静的手势。

“刺青……可以伪造。”他的声音更加沙哑,“眼睛……有时也会骗人。”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她,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充满火光和血腥的夜晚,带着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悲哀。“我知道你不信。但……活着,才能找到真相。”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青崖,别做傻事。放下那根针。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铁棘寨……或许能护你周全。真正的豺狼,一直在暗处盯着你。”

“留在这里?护我周全?”沈青崖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扭曲的弧度,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刺骨的寒芒,“厉燃,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的把戏!我沈青崖今日踏进这铁棘寨,就没想过活着出去!要么你死,要么……我亡!”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手腕猛地发力,就要将那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入!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即将迸发的瞬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撕裂了山寨死寂的夜!

新房那扇并不算厚重的木门,如同被攻城巨锤狠狠击中,瞬间爆裂开来!木屑、碎块如同暴雨般向房内激射!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冰冷的夜风,呼啸着灌入,将满堂的喜烛吹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光影在墙壁和两人脸上急剧地跳跃、扭曲。

“官兵围山!杀光土匪!一个不留!!!”

“厉燃狗贼!拿命来!!!”

“活捉女贼沈青崖!她是朝廷要犯!!!”

无数杂乱的、充满杀意的嘶吼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叫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汹涌灌入!原本被隔绝在门外的血腥和混乱,以最狂暴的方式,撞破了这间小小的新房,将两人彻底卷入其中!

沈青崖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硬生生打断!抵在厉燃喉结上的针尖因她身体本能的震动而偏移了一分,仅仅划破了一点表皮。她惊愕地扭头看向门外,瞳孔里映照出外面冲天的火光和混乱奔逃、厮杀的人影!

官兵?!围山?!活捉她?!

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一片混乱!她的身份暴露了?是厉燃告密?还是……那隐藏在暗处的、厉燃口中真正的豺狼?!

就在她心神剧震、判断失据的这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腰!是厉燃!

他反应快得惊人!在她因惊愕而松懈的刹那,一直如同磐石般静立的他,骤然爆发出猛虎般的力量!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铁钳般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快如闪电地劈向她握着毒针的手腕!

“当啷!”淬毒的钢针脱手飞出,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青崖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传来,整个人天旋地转,被他粗暴地拖拽着向后疾退!眼前的景象疯狂旋转——爆裂的门框、门外混乱厮杀的人影、厉燃紧绷的下颌线条……一切都模糊成一片动荡的光影。

“走!”厉燃低吼一声,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猛地将她推向身后那扇唯一紧闭着的、通往山寨后崖的小窗!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怜惜,只有一种在绝境中强行撕开生路的凶狠和决绝。

“你——!”沈青崖又惊又怒,刚想挣扎质问,厉燃已经猛地转身,用他宽阔的后背死死地挡住了门口的方向!他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山岳,横亘在她与那涌入的混乱和杀机之间。

“嗖!嗖!嗖!”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是劲弩!

冰冷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射至!目标,正是门口!

厉燃避无可避!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避!

“噗嗤!”“噗嗤!”

两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传入沈青崖耳中!她眼睁睁看着厉燃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两截染血的、冰冷的铁制箭簇,带着强大的冲击力,赫然从他宽阔的右肩和左肋下方穿透而出!鲜血如同喷涌的泉,瞬间浸透了他深灰色的劲装,在烛光下晕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踉跄了一步,但他那双脚如同生了根,死死钉在地上,没有倒下!他用身体,硬生生为沈青崖挡住了这致命的攒射!

“厉燃!”沈青崖失声惊叫,那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种连灵魂都在颤抖的惊骇。眼前这一幕的冲击力,远远超过了那支抵在他喉间的毒针!那两枚穿透他身体的弩箭,箭头带着倒刺,狰狞地滴着血,仿佛也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为什么?!他为什么?!

他不是她的仇人吗?他不是应该恨不得她立刻死去吗?为什么此刻要用身体为她挡箭?!

巨大的混乱和前所未有的冲击让她的思维彻底停滞,只能呆呆地看着他浴血的、微微佝偻的背影。那背影在摇曳的火光和门外不断闪过的厮杀人影映衬下,显得无比悲壮,又无比陌生。

“走!!!”厉燃猛地回头,对着她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咆哮!那张被血污和汗水浸染的脸上,五官因剧痛而扭曲,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盯着她,只有这一个字,一个用生命和鲜血吼出的命令!

“别管我!跳下去!活下去!!!”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门口火光猛地一暗!几个穿着号衣、手持钢刀的官兵,脸上带着狰狞的杀意,已经冲破门口混乱的阻隔,如同嗜血的豺狼,凶狠地扑了进来!刀光雪亮,带着劈开一切的狠戾,直取厉燃的后心和头颅!

厉燃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仿佛都凝聚在沈青崖身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被弩箭洞穿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骇人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的凶兽!他不再看身后袭来的刀光,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朝着沈青崖猛扑过去!

这一次,不再是拖拽,而是最彻底的、最不顾一切的推送!

沈青崖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撞在自己身上!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后背狠狠撞上了那扇糊着红纸的木格窗!

“哗啦啦——!”

单薄的窗棂如同纸糊般瞬间碎裂!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夜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失重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身体急速下坠!

“不——!”凄厉的尖叫声冲破喉咙,却被呼啸的风声无情地撕碎。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厉燃那张满是血污、却异常平静的脸,在破碎的窗口一闪而逝。他深灰色的眼眸,隔着血与火,隔着破碎的窗棂,隔着生与死的悬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无声地说:“活下去。”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用那具插着两支弩箭、鲜血淋漓的身体,决绝地迎向了那几道劈砍而至的雪亮刀光!将他最后的身影,连同那扇破碎的窗口,彻底隔绝在她急速下坠的视线之外!

“厉燃——!!!”

身体在急速下坠,凛冽如刀的山风疯狂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襟,发出凄厉的呜咽。失重的恐惧和心脏被狠狠攥紧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但比身体下坠更快的,是那颗被无数疑问和巨大冲击搅得支离破碎的心!

为什么?!那最后的一眼!那平静之下汹涌的复杂!那决然赴死的背影!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脑海!在身体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刻,在强烈的求生本能驱使下,她猛地伸出手,五指张开,不顾一切地抓向崖壁上那些嶙峋凸起的岩石!锋利的石棱瞬间割破掌心,鲜血淋漓,带来钻心的剧痛,但也奇迹般地减缓了她下坠的势头!

借着这短暂的、用血肉换来的迟滞,她另一只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探向自己腰间!那里,在混乱中被厉燃拖拽推向窗口时,她似乎……似乎扯到了他胸前那早已被鲜血和刀锋撕裂的衣襟!

“嘶啦——!”

一声布帛彻底碎裂的刺耳声响,在呼啸的风声中竟也清晰可闻!

一块染血的、带着他体温的残破布片被她死死攥在手中!借着崖底反射上来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火把的微弱幽光,她不顾一切地低头看去——

那片被鲜血浸透、颜色深沉的布料下,露出的不是她想象中的皮肤,而是……一道狰狞的旧疤!

一道深褐色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盘踞在他左胸靠近心脏位置的陈旧疤痕!那疤痕的走向、边缘参差不齐的痕迹……沈青崖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是她!是她亲手包扎过的!十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那个从火场里将她背出来的、戴着面具的神秘人!他的左胸,曾被一头濒死的护院獒犬狠狠抓过!是她用从自己里衣撕下的布条,笨拙地为他包扎止血!那道爪痕的形状,她刻骨铭心!

而此刻,就在这道熟悉的、属于救命恩人的爪痕伤疤之下,紧贴着心脏上方的位置,赫然刺着几个深蓝色的小字!那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刻骨铭心:

【癸亥年 七月初七】

癸亥年,七月初七!

沈青崖的脑海“轰”的一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十年前沈家堡付之一炬的那个夜晚!那个她被救出的夜晚!那个她所有亲人化为焦炭的夜晚!正是癸亥年七月初七!

日期!灭门夜的日期!竟然刺在他心脏上方!刺在那道象征着他曾救过她的伤疤之下!

他不是屠戮者!他是……他是那个在火海中将她背出来的面具人?!他是……恩人?!那他臂上的白狼刺青……厉燃最后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响:“刺青可以伪造……眼睛有时也会骗人……真正的豺狼……”

巨大的、打败性的真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悔恨、惊骇、茫然……无数种情绪如同最狂暴的毒虫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比坠崖更深的绝望攫住了她的心脏!

“厉燃——!!!”她用尽灵魂所有的力气,朝着那早已被黑暗和火光吞噬的山崖顶端,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泣血般的嘶喊,“若你活着——!!!”

山风呼啸,卷走她的哭喊,撞在冰冷的崖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就在这绝望的嘶喊余音将散未散之际,一个极其微弱、模糊,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耳畔的声音,似乎从崖底某个幽深的、被黑暗笼罩的角落,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传了上来,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声掐灭:

“……回……家……等……我……”

回家……等我……

沈青崖的身体重重地砸进了崖底冰冷刺骨的深潭!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意识。最后残留在感知里的,只有那冰冷刺骨的潭水疯狂灌入的窒息感,和那四个字在灵魂深处激起的、足以焚毁一切又重塑一切的滔天巨浪。黑暗,彻底降临。

冰冷刺骨,像是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深处。沈青崖猛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潭水呛入喉咙,带来剧烈的咳嗽和撕裂般的疼痛。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水面。

她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湿滑冰冷的乱石滩上,半个身子还浸泡在深潭边缘的浅水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骨头像是散了架,被岩石撞击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抬起头,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头顶一线狭窄的、被陡峭崖壁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暗天空。崖顶的方向,隐约还有火光在跳动,喊杀声早已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呼啸不止的山风。

“厉燃……”这个名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瞬间勾起了崖顶那血腥惨烈的一幕,还有那刺穿她灵魂的四个字——“回家等我”。

心口像是被巨石狠狠砸中,痛得她蜷缩起来,猛烈地咳嗽,咳出的水里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紧了她的心脏。她错了!错得彻头彻尾!她将恩人当成了仇人,在最后的时刻,还对他亮出了淬毒的钢针!而他,用身体挡住了射向她的弩箭,用生命将她推出了地狱!

那刺在他心口的日期……癸亥年七月初七……那是他背负的罪疚?还是刻骨铭心的提醒?他口中的“真正的豺狼”……到底是谁?!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瞬间点燃了她濒临熄灭的求生意志。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岩石缝隙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拖着几乎报废的身体,艰难地爬离了冰冷的潭水。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眼前阵阵发黑。

她找到一处背风凹陷的岩石缝隙,将自己蜷缩进去,撕下相对干燥的里衣布条,笨拙地包扎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意识堤坝。她死死咬着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厉燃最后的话,成了她唯一的浮木。“回家等我”……“家”在哪里?铁棘寨已化为火海炼狱,清源沈家堡早已是焦土废墟。天下之大,何处是家?

一个模糊的地点,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在她混乱的记忆深处闪烁——云州,安平镇,柳溪巷尽头那棵老槐树下的旧院。那是厉燃在醉酒后,唯一一次流露出的、带着遥远追忆的呓语。他说那院子里有棵枣树,结的果子很甜。当时她只当是土匪头子不知从哪个苦主那里抢来的宅院,此刻想来,那语气里的怀念,竟如此真实。

“安平镇……”她喃喃着,将这个名字刻进心底。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地狱边缘的挣扎。她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危机四伏的山林里潜行。伤口在潮湿和缺乏药物的情况下发炎、溃烂,高烧如同附骨之蛆反复折磨着她。她嚼苦涩的草药,用冰冷的溪水强行降温。饥饿像无形的恶鬼时刻追逐,她挖草根,设简陋的陷阱捕捉野兔山鼠,茹毛饮血。每一次看到倒映在溪水中那张憔悴枯槁、布满污垢和伤痕的脸,都让她更加疯狂地想要活下去。

支撑她的,只有崖顶那染血的背影,和那四个刻骨铭心的字。

半个月后,当她终于拖着一条几乎废掉的伤腿,如同乞丐般踉跄着走出莽莽山林,踏入山外第一个小镇时,关于铁棘寨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了吗?铁棘寨,没了!被官兵一把火烧得精光!”

“那土匪头子厉燃,啧啧,真够狠的!身上插着好几支箭,愣是砍翻了十几个官兵!最后抱着那个叫什么‘三眼雕’的官爷,一起从寨子后面的断魂崖跳下去了!摔得粉身碎骨啊!”

“三眼雕?是那个脸上有三道疤的千户大人?他可是这次剿匪的头儿!”

“就是他!据说他以前就是干黑活的,专替上头干脏事……这次剿匪,功劳全归他了……”

“那厉燃也是条汉子……可惜了……”

“可惜什么?土匪头子,死有余辜!倒是听说寨子里还有个新抢来的压寨夫人,好像是个女贼,也跟着跳崖了,没找着尸首……”

沈青崖裹着一件偷来的、破旧不堪的粗布斗篷,蜷缩在肮脏的墙角阴影里,浑身冰冷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些议论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她的耳朵,刺穿她的心脏。

厉燃……抱着“三眼雕”……跳下了断魂崖……粉身碎骨……

那个脸上有三道疤的千户!“三眼雕”!

她猛地想起厉燃在新房里的话:“有人出卖了沈家堡的布防图。官兵扮成了‘白狼’的人……” 还有那刺在他心口的日期!癸亥年七月初七!

是他!当年带兵假扮“白狼”屠戮沈家堡的,就是这个“三眼雕”!厉燃认出了他!所以才会在最后时刻,选择与他同归于尽!他用这种方式,为她复仇!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才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悲鸣硬生生压了回去。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滚烫的痕迹。

他没骗她。他一直在查。他用他的命,为她报了血海深仇。

“回家等我……” 那微弱的声音再次在灵魂深处响起,带着血色的温暖。

沈青崖猛地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和污迹,眼神在极致的悲痛后,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断腿钻心地疼,却压不过心头的灼热。

安平镇。柳溪巷。老槐树下的旧院。

那是他留给她的“家”。她必须去!带着他的血仇,带着他未尽的嘱托,活下去!等他!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她开始了漫长的跋涉。没有盘缠,没有马匹,只有一身伤病和一颗被仇恨与等待反复煎熬的心。她避开官道,专走荒僻小路,像幽灵一样昼伏夜出。伤口溃烂流脓,她就用烧红的匕首剜去腐肉,痛得昏死过去又醒来。高烧让她神志模糊时,口中反复呢喃的只有“厉燃”和“安平镇”。

两个月后,一个风尘仆仆、形销骨立的身影,终于站在了云州安平镇柳溪巷的入口。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巷子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巷子尽头,那棵枝干虬结、挂满沧桑的老槐树沉默地伫立着。树影婆娑,笼罩着一座低矮的、墙皮剥落的小院。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上面。沈青崖走上前,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拂去锁上厚厚的灰尘。她想起厉燃酒后的呓语,目光扫向院墙一角。几块松动的砖石……她用力抠开。

一把小小的、同样布满铜绿的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砖石下的凹槽里。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艰涩的“咔哒”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扬起一片尘土。小小的院落荒芜破败,杂草丛生。果然,院角有一棵同样被荒草淹没的枣树,枝头零星挂着几颗干瘪发黑、被鸟雀啄食过的残果。

这里就是“家”了。一个空荡的、充满尘埃和回忆的壳。沈青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去,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孤寂。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破旧的衣袖。

“厉燃……我到家了……” 细若蚊蚋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小院里消散。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沈青崖像一株在废墟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在这个荒芜的“家”里扎下了根。她清理院落,修补漏雨的屋顶,在荒废的角落里开垦出一小片菜畦。她用山林里学来的本事,在镇上最偏僻的角落接一些浆洗缝补、甚至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小麻烦”来换取微薄的口粮和必需的药物。她沉默寡言,眼神沉静得如同古井,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镇上的人都当她是命苦的寡妇,倒也相安无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于铁棘寨、关于“三眼雕”的议论渐渐平息。只有沈青崖知道,那场大火从未在她心底熄灭。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关于那场剿匪的后续消息,尤其是关于“三眼雕”其人的一切。线索极其有限,只知道此人真名吴天德,曾是边军悍卒,脸上三道疤是早年与异族搏杀所留,后来不知怎地攀附上了朝中某位显贵,专司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手段狠辣,绰号“三眼雕”。此次剿灭铁棘寨,他上报的功劳簿上写的是“悍匪厉燃负隅顽抗,已被当场格杀”,他自己则因功升迁,调离了云州地界,去向不明。

“当场格杀”……沈青崖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口依旧会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强迫自己相信厉燃最后的话——“回家等我”。只要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骨,她就不能放弃等待。这份等待,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时刻,投下新的石子。

在一个深秋的清晨,剧烈的恶心感将沈青崖从浅眠中唤醒。她冲出院门,扶着那棵老枣树粗糙的树干,干呕不止,却只吐出一些酸水。一种陌生而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一个让她浑身战栗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是那杯合卺酒!铁棘寨那个充满杀机的新婚之夜!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像一道惊雷,瞬间击碎了她用等待构筑起来的、看似坚固的堡垒。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孩子?厉燃的孩子?在这个兵荒马乱、她自身难保的世道?一个背负着血仇、随时可能被官府追索的女子的孩子?

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她蜷缩在冰冷的院子里,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脑海中天人交战:是留下这个意外的生命,作为厉燃存在过的证明,作为她活下去的新的牵绊?还是……趁一切还未开始,亲手斩断这不该有的牵连?

她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极其细微、却坚韧无比的丝线,悄然系在了她的心上,另一端连着那个未曾谋面的生命,也连着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

“回家等我……”

厉燃微弱的声音再次在心底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温度,一丝沉甸甸的、属于血脉相连的责任。

沈青崖缓缓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最后一丝彷徨和脆弱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取代。她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灶台边,生起了火。冰冷的灶膛里跳跃起温暖的火苗,映亮了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倒进锅里。她要活下去。带着这个孩子,活下去。等下去。

寒冬降临,大雪覆盖了安平镇。小院的生活更加艰难。沈青崖的肚子一天天隆起,行动越发不便。孕期的反应和生活的重压让她迅速憔悴下去,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如同雪原上不肯熄灭的孤星。她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准备襁褓,布料是最粗糙的麻布,里面的棉絮是她一点点从旧被子里拆出来、重新弹松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着她所有的期待和孤勇。

腊月里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剧烈的阵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没有产婆,没有热水,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和屋内一盏摇曳欲灭的油灯。沈青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垫着单薄的旧褥子。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牙齿死死咬着一块破布,将所有的痛呼都堵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要将她撕裂,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阴影似乎触手可及。

“厉燃……”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她无意识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那是支撑她对抗无边痛楚的唯一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几乎要坠入永恒的黑暗时,一声嘹亮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曙光,骤然划破了小屋的沉寂!

沈青崖虚弱地侧过头,看着身边那个浑身沾满血污、皱巴巴却充满生命力的小小婴孩。是个男孩。他闭着眼睛,小嘴张着,用力地哭着,宣告着自己来到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泪水瞬间模糊了沈青崖的视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汗水滴落在冰冷的炕席上。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柔软温热的小身体抱进怀里,用自己破旧的衣襟裹住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酸楚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淹没了所有的伤痛和绝望。

她低下头,用干裂的嘴唇,无比轻柔地吻了吻婴儿带着胎脂的额头。

“娘在……”她哽咽着,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爹……也会回来的。”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磐石般的信念。怀中的婴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渐渐止住了哭泣,小脸蹭着她的胸口,安静了下来。

窗外的风雪依旧肆虐,拍打着破旧的窗棂。但在这间冰冷的小屋里,两个微弱的生命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寒冬的力量。

沈青崖给孩子取名“沈念”。

“念”字,是思念,是执念,更是她心头那永不磨灭的等待。小念成了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他的每一声啼哭,每一次笨拙的微笑,每一次挥舞小手抓住她的手指,都像温暖的泉水,无声地浸润着她被仇恨和风霜打磨得坚硬冰冷的心。为了怀里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她必须变得更坚韧,更强大。

日子在浆洗缝补、哺育婴孩和暗中探寻中缓慢流淌。沈念一岁多时,步履蹒跚,咿呀学语。沈青崖的生活重心几乎全部围绕着他,但关于“三眼雕”吴天德和厉燃下落的探寻,她从未真正停止。她像一只织网的蜘蛛,将微薄的收入分出大半,谨慎地撒向那些行走于灰色地带、消息灵通的“包打听”和驿站的老驿卒。线索如同沉入大海的沙砾,渺茫得令人绝望。吴天德仿佛人间蒸发,厉燃的名字更是早已随着铁棘寨的灰烬一同被世人遗忘。

直到一个闷热的夏夜。

沈青崖刚哄睡了小念,坐在院中老槐树下乘凉。一个佝偻着背、常年在驿站喂马打杂的老瘸子,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半开的院门口。他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了扫四周,才压低声音,用气声说道:

“沈娘子……你要打听的那个‘三眼雕’……有信儿了。”

沈青崖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道上……有风声,”老瘸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说那姓吴的……根本没死!”

“什么?!”沈青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眼中寒芒暴射!没死?!怎么可能?!厉燃明明抱着他跳下了断魂崖!

“嘘——!”老瘸子吓得一哆嗦,慌忙摆手,“小声!小声点!这事儿邪乎得很!”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断魂崖那地方……您也知道,深不见底,底下全是乱石深潭,掉下去就没听说能活的……可……可前些日子,有人在北边靠近‘死人沟’的雪线底下……看到过一道人影,一闪就没了!那人影……脸上,就横着三道疤!跟蜈蚣似的!错不了!”

死人沟?!雪线?!

沈青崖的呼吸瞬间凝滞!死人沟!那是横亘在云州和北境之间的一道巨大、荒芜、终年积雪不化的恐怖裂谷!因其险恶异常、人迹罕至,自古以来就被视为生命的禁区!传说沟底有寒潭,深不见底,人掉下去顷刻冻僵,连尸体都浮不上来!故而得名“死人沟”。

难道……厉燃抱着吴天德跳下的,不是铁棘寨后崖,而是……死人沟的边缘?!吴天德没死?!那厉燃呢?!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狂热的希望,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席卷了沈青崖!她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冷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清了?确定是他?在雪线哪里?”

“就……就在雪线往下不远,据说是在找什么东西……具体位置说不清,那地方太邪门,没人敢靠近细看……”老瘸子缩了缩脖子,眼神里充满了对那片禁地的恐惧,“沈娘子,听老朽一句劝,那地方……真不是活人能去的!冰窟窿、雪窝子、看不见底的裂缝……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回来!更别说还有雪怪吃人的传说……那姓吴的就算真没死,也指定是鬼不是人了!您……您可千万别犯傻啊!”

老瘸子絮絮叨叨地劝着,沈青崖却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北方那片在暗夜里勾勒出巨大、沉默、如同洪荒巨兽脊背般轮廓的雪山阴影。死人沟,就在那片阴影的最深处。

厉燃……你还活着吗?如果你还活着,你一定在那里!在找什么?在躲避什么?还是在……等我?

“知道了。”她打断老瘸子的絮叨,声音平静无波,从怀里摸出几枚早就准备好的、沉甸甸的铜钱塞进他手里,“多谢。今晚,你没来过。”

老瘸子攥紧铜钱,如蒙大赦,立刻佝偻着身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子浓重的黑暗里。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沈青崖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北方。怀揣着这份如同风中残烛般微渺却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希望,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再也无法动摇。

死人沟!她必须去!带着小念,去那生命的禁区,寻找一个或许早已不存在的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沈青崖如同上了发条。她变卖了小院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那点微薄的积蓄,几件稍好的旧衣,甚至那口勉强能用的铁锅。换来的钱,她精打细算,购置了最必需的物品:两套厚实耐磨、专门缝制了防风皮面的粗布棉衣(一套极小的),一大块硝制过的、能充当襁褓和睡袋的厚羊皮,几块最硬实的、能磨成刀锋的燧石,一小袋最耐储存的炒面和肉干,还有一小瓶能短暂麻痹冻伤的劣质烧刀子。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

她开始有意识地训练小念。不再将他时刻抱在怀里,而是牵着他的小手,在院子里、在镇外无人的荒地上,一点点地练习走路,适应更长时间的户外活动。小念似乎也感应到母亲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凝重和决心,格外乖巧,摔倒了也不哭,只是自己爬起来,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母亲。

在一个天还未亮、寒气最重的拂晓,沈青崖最后一次环顾这个承载了她两年等待、孕育了小生命的小院。破败,荒凉,却曾是她唯一的港湾。她将睡熟的小念用厚羊皮仔细裹好,牢牢地绑缚在自己胸前。孩子温热的小身体紧贴着她,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暖源和力量的源泉。

背上沉重的行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她没有回头,脚步坚定地踏入了门外浓稠的、尚未散尽的夜色之中,朝着北方那片沉默而狰狞的巨大阴影——死人沟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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