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替身真相
大婚夜他掀开盖头说:“你只是替身。”
我藏起染血的玉佩浅笑:“好。”
三年后白月光回府那日,我递上休书。
他却当众折断我手腕:“你永远别想逃。”
后来我跳下悬崖时,他嘶吼着追来。
“当年救你的小姑娘……”
我坠落风声里轻笑:
“将军,我们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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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冷宫孤影
暮春的黄昏,合欢树绒絮纷扬如雪,东厢房的窗子开着,细软的绒花便没头没脑地飘进去几朵,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这间屋子很大,很空,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除了角落里一架蒙尘的旧琴,便只有窗下一张硬木桌案,案上搁着一只粗瓷茶碗,碗沿豁了个小口。
沈清晚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翻旧了的《药经》,纸页泛黄,边角卷起。窗外,庭院深处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夹杂着女子娇媚的笑语,一阵风似的,忽远忽近。那声音来自西院,那里灯火通明,暖香浮动,是将军府今夜真正的热闹所在。
她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一个字也未曾入眼。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着,指腹下的粗粝感,像极了这三年的光阴。半晌,她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庭院里几株开得寥落的海棠,望向西边那片被灯火映得微红的天空。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她素白的裙裾上,割裂出几道浓重的墨痕。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微凉的晚风,吹散了案上几朵不安分的合欢絮。
“夫人,”贴身丫鬟兰香端着托盘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晚膳……您多少用些吧?”托盘上是一碗清粥,两碟素得不见油星的小菜,在白瓷碗碟的映衬下,更显寡淡。
沈清晚的目光从西院的方向收回,落在兰香脸上,平静无波:“搁着吧。”她的声音也像那碗清粥,温温的,没什么滋味。
兰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放下托盘,迟疑地看向西院的方向,那里的喧闹似乎更盛了些,隐隐能听到一个女子婉转如莺啼的笑声,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是……苏姑娘,”兰香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忿,“将军让人备了江南的新鲜樱桃,正……正亲手喂她呢。”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沈清晚,生怕这话惹她伤心。
沈清晚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了一下。樱桃。江南的樱桃。她记得三年前刚入府时,也曾怯生生地提过一次,说幼时在江南外祖家,最喜春日里那红玛瑙似的樱桃。萧绝当时正擦拭着他的佩剑,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府里自有规矩,时令鲜果,按份例来便是。”后来,她的份例里从未有过樱桃。
如今,江南的樱桃却这样快就到了西院。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丝涟漪也无。只是轻轻合上了手中的《药经》,那卷边的旧书发出轻微的“啪”一声。“知道了。”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模糊,映出一张清丽却过于苍白的脸,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梳理着垂落的长发,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替我换身衣裳。”她吩咐道,声音依旧平稳,“就那件月白的。”
兰香应了一声,忙去开箱笼取衣。月白色的素锦襦裙,是沈清晚最常穿的,也是她嫁妆里为数不多还算体面的衣裳。兰香服侍她换上,又替她绾了个最简单的单螺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夫人……”兰香看着镜中素净得近乎萧索的人影,心里一阵发酸,“您这是要去……”
“去西院。”沈清晚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沉静,像一潭深秋的寒水,不起波澜。“有些话,该说清楚了。”她拢了拢衣袖,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个薄薄的、对折的信封。信封素白,没有署名。
兰香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白了。她认得那信封,那是夫人提笔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反复斟酌了许久才终于封好的东西——休书。
“夫人,您三思啊!”兰香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将军他……他今日正在兴头上,又有那位苏姑娘在,您此刻去触这个霉头,万一……”
“没有万一。”沈清晚打断她,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她将休书稳稳地收进袖中,指尖触及袖袋深处那枚坚硬微凉的小小玉佩,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她挺直了背脊,转身朝门外走去。月白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像一片孤云飘向那片喧闹的灯火。
3 休书风波
西院暖阁。
厚重的锦帘隔绝了春夜的微寒,室内暖意熏人,炭盆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熏香和酒气。萧绝一身玄色常服,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姿态慵懒而放松。他面前的小几上,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鲜亮的时令瓜果,最显眼的是满满一碟子红艳欲滴的樱桃。
苏月柔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襦裙,依偎在萧绝身侧,如同一只温顺的金丝雀。她拈起一颗饱满的樱桃,指尖染上一点汁液,娇笑着递到萧绝唇边:“绝哥哥,你尝尝,可甜了。”
萧绝的目光落在她明媚的笑靥上,眼神里有种失而复得的珍视与纵容。他微微启唇,就着她的手含住了那颗樱桃,薄唇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苏月柔脸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嗔怪地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柔儿亲手喂的,自然是甜的。”萧绝的声音低沉含笑,带着一丝宠溺的沙哑。他伸手,自然地揽住了苏月柔纤细的腰肢,将她更紧地拥向自己。苏月柔顺势依偎过去,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满足地喟叹一声。
暖阁内侍立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垂着眼,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这位新来的苏姑娘,是将军心尖尖上的人,是将军府真正未来的女主人。至于东厢那位沉默寡言的“夫人”……不过是碍于圣旨不得不娶的摆设,一个形同虚设的笑话罢了。
就在这暖香浮动、旖旎缱绻的当口,暖阁门口厚重的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掀开。
一股暮春傍晚特有的微凉空气,裹挟着几片细小的合欢树绒絮,悄然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甜腻暖香。所有的欢声笑语、丝竹靡音,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
暖阁内骤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沈清晚站在那儿。一身月白的素锦襦裙,在满室锦绣辉煌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的清冷。她未施脂粉,发髻简单,只簪一支素银簪子,脸色在烛火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株风雪中沉默的修竹,目光平静地穿过暖阁中央那几缕袅袅升起的熏香,准确地落在软榻上相拥的两人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沉静到极致的漠然。
萧绝揽在苏月柔腰上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浓黑的剑眉习惯性地蹙起,方才的慵懒纵容被一种惯常的冰冷不耐所取代。他看向沈清晚的眼神,像在看一件不合时宜闯入的、碍眼的物件。
“谁准你进来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沉威压,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出去。”
苏月柔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扰,柔弱地往萧绝怀里缩了缩,抬起一双盈盈水眸望向沈清晚,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无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得意。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萧绝玄色的衣襟。
沈清晚仿佛没有听见萧绝的呵斥,也没有在意苏月柔那楚楚可怜又暗含锋芒的目光。她缓缓迈步,走了进来。月白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径直走向软榻前的小几。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裙裾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以及她自己平稳得有些诡异的心跳声。
她走到小几前站定,目光终于从萧绝冷峻的脸上移开,落在那碟鲜艳欲滴的樱桃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她抬起了手,宽大的素袖滑落一截,露出一截细瘦伶仃的手腕。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沈清晚从袖中取出那个素白的信封。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下眼睫,双手将那薄薄的信封,轻轻放在了堆满珍馐果品的小几边缘。位置正对着软榻上的萧绝,不偏不倚。
信封洁白,在一片金玉锦绣中,刺眼得如同寒冬未化的残雪。
“将军,”沈清晚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暖阁的寂静,像冰珠落入玉盘,清泠泠地响起,“沈氏清晚,自请下堂,求将军赐休书一封。”
话音落下的刹那,暖阁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侍立的下人全都僵住了,脸上血色褪尽,惊骇得如同白日见鬼。自请下堂?求休书?这位名义上的夫人,她怎么敢?!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月柔依偎在萧绝怀里的身体也猛地一僵,攥着他衣襟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清晚,那双水眸里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无辜和柔弱,只剩下震惊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这女人,竟敢在她归府的第一日,就如此不识抬举地闹这一出?她凭什么?!
萧绝脸上的冰冷不耐,在沈清晚话音落下的瞬间,凝固了。随即,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骤然掀起惊涛骇浪般的狂怒!那怒意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暴烈,几乎要冲破他冷硬外壳的桎梏,将他整个人点燃!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把推开依偎在怀里的苏月柔,动作粗暴得毫无怜惜。苏月柔猝不及防,低呼一声,狼狈地跌坐在软榻边缘。
萧绝的目光死死钉在沈清晚的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那封刺目的白色休书上。那眼神,像淬了剧毒的利刃,又像被侵犯了绝对领地的暴怒凶兽。
“你说什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再说一遍。”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向沈清晚。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令人窒息。下人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沈清晚却依旧站得笔直。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迎着他足以将人凌迟的目光,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经盛满过星月、盛满过羞涩期待的清澈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沉寂,像一口干涸了太久的古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
她看着萧绝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俊美面容,看着他眼中翻腾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怒火。那怒火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近乎荒谬的惊愕。
呵,惊愕?他凭什么惊愕?
沈清晚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在冰封的湖面上凿开的一道裂痕,冰冷而破碎。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再次响起,一字一顿,敲碎了暖阁里死寂的冰面:
“沈氏清晚,自请下堂,求将军,赐休书一封。”
“轰——!”
一声刺耳的巨响猛地炸开!
是萧绝的手!
他猛地挥臂,宽大的玄色衣袖带起一股凌厉的劲风,狠狠扫过面前的小几!那盛满珍馐果品的紫檀木小几,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轰然翻倒!金盘玉盏、琉璃酒壶、鲜嫩瓜果、还有那碟红艳艳的樱桃……瞬间稀里哗啦地碎裂、飞溅、滚落一地!
甜腻的果酒泼洒开来,浓郁的酒气混合着瓜果的清香,还有瓷器玉器碎裂的刺鼻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暖阁。几颗饱满的樱桃滚落到沈清晚月白色的裙裾边,沾上了污浊的酒液和尘埃,红得刺目惊心。
碎片四溅,一块尖锐的琉璃碎片擦着沈清晚的脸颊飞过,在她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带来一丝微痒的刺痛。她却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那伤口不存在。
暖阁内一片狼藉,满地狼藉如同战场。下人们早已吓得跪伏在地,抖如筛糠。苏月柔也花容失色,惊惧地捂住嘴,缩在软榻一角,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萧绝已然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带着骇人的压迫感,一步一步,踏过满地的狼藉,走向沈清晚。碎裂的瓷片在他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他身上凛冽的寒意和暴戾的怒气,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周围的空气。
他低下头,凑近她,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灼热而愤怒的呼吸喷在脸上。那双深黑的眼眸,此刻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死死攫住她空洞的双眼。
“求我?”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传来的回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渣和毒液,“沈清晚,你也配?”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在她脸上那道细小的血痕上刮过,又落在她毫无波澜的眼眸深处,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恐惧、一丝后悔、哪怕一丝痛苦的裂痕。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双眼睛,像蒙上了终年不散的寒雾,沉寂得让他心头发慌,继而那股无名怒火更加疯狂地灼烧起来!她怎么敢?她凭什么敢用这样平静的眼神看着他?她凭什么敢用“求”这个字?!她有什么资格主动离开?!
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狂暴力量,一把攥住了沈清晚放在身侧的手腕!那只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啊!”剧痛袭来,沈清晚猝不及防,终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鬓角。
“想走?”萧绝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一种残忍的、宣判般的冷酷,响彻在死寂的暖阁里,“沈清晚,你给我听清楚——”
他手上猛地加力,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收紧!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无比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暖阁内,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下人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苏月柔也吓得忘了哭泣,僵在原地。
沈清晚的脸,在那一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巨大的、撕裂般的剧痛从手腕处海啸般席卷全身,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如同溪流,瞬间从额头、鬓角、后背涔涔而下,浸湿了月白的衣料。
她死死咬住了下唇,齿间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惨叫死死压了回去。只有破碎的、压抑不住的痛楚喘息,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萧绝的手,依旧如同铁箍般死死攥着她那只已经呈现出不正常扭曲角度的手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骨骼碎裂的触感,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剧颤和瞬间涌出的冷汗浸湿了他的掌心。
一丝极其短暂、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窜过心头。但那感觉转瞬即逝,立刻被更汹涌、更蛮横的怒火和一种掌控一切的暴戾所淹没。
他看着沈清晚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她死死咬住渗血的嘴唇,看着她眼中那最后一丝强撑的平静被彻底击碎,只剩下生理性的痛楚和一种濒死般的灰败。一种扭曲的、近乎残忍的快意,瞬间攫住了他。
她痛了!她终于知道痛了!她终于不再是那副该死的、空洞的、仿佛什么都无法触动她的模样了!
“痛吗?”萧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凑近她因痛苦而冷汗淋漓的耳边,“记住这痛!”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
沈清晚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被他巨大的力道甩得踉跄后退,那只被折断的左手腕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软软地垂落下来,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狼狈地用另一只尚完好的手扶住旁边倾倒的桌腿,才勉强没有跌倒在满地的狼藉碎片上。冷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沾满酒渍和果泥的月白裙裾上。
萧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狼狈身影,眼神冰冷如万载寒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宣判:
“你是我萧绝娶进门的女人,就算是死,你的骨头也得烂在我萧家的祖坟里!想走?除非我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沈清晚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彻骨的寒意,瞬间盖过了手腕的剧痛,冻结了她四肢百骸。
呵……烂在萧家的祖坟里?
她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惨白的脸,也遮住了她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的瞬间。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泄露着她承受的巨大痛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报——!”
一声急促而嘹亮的通传,如同惊雷般撕裂了暖阁内凝固的空气!
一名身披玄甲、风尘仆仆的亲兵,不顾一切地撞开暖阁的门帘,单膝跪倒在门口,声音带着十万火急的嘶哑:
“启禀将军!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狄大军昨夜突袭雁回关!守将……守将赵将军力战殉国!关隘……关隘告急!请将军火速定夺!”
轰!
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得暖阁内所有人魂飞魄散!
雁回关!大胤北境最重要的门户!赵将军……殉国了?!
萧绝脸上的暴怒和冰冷在刹那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加骇人的铁青与凝重所取代!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跪在门口的亲兵:“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军报在此!”亲兵高举双手,奉上一个沾着泥点和暗红色血渍的铜制信筒。
萧绝一把夺过信筒,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迅速拧开信筒,抽出里面的薄绢,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的字迹。越看,他周身的寒气就越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只剩下山雨欲来的可怕阴沉和属于边关统帅的绝对杀伐之气!
暖阁内,方才那场关于休书的闹剧瞬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尘埃般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军情彻底碾碎。下人们瑟瑟发抖,苏月柔也吓得忘了哭泣,怔怔地看着萧绝。
萧绝一目十行看完军报,猛地将薄绢攥紧在手心,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他霍然抬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暖阁,最后,那冰冷锐利、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扶着桌腿、脸色惨白、手腕扭曲的沈清晚身上。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怜惜,只有一种看待累赘和障碍的极度不耐与厌弃。
“来人!”萧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看好她!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东厢!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不再看沈清晚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暂时搁置的物品。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备马!擂鼓聚将!”他的命令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将军府上空炸响。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暖阁内只剩下满地狼藉,惊魂未定的下人,啜泣的苏月柔,和角落里那个如同被遗忘的、破碎的白色身影。
4 断腕之痛
手腕的剧痛依旧在撕扯着神经,但沈清晚却仿佛感觉不到了。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透过散乱的发丝,看向萧绝消失的方向,那空洞的眼底,最后一点名为“沈清晚”的微光,彻底寂灭,化为一片荒芜的死灰。
那夜之后,将军府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嚣与紧张。沉重的军鼓声日夜不息,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府邸的宁静,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取代了往日的丝竹。府中的仆役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大战将至的惶然。整座府邸,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气压之下。
东厢房,仿佛成了这喧嚣漩涡中唯一的孤岛,被彻底的死寂所包围。
门口守着两名身披铁甲的亲兵,如同两尊冰冷的石雕,面无表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影。萧绝临行前的军令,如同一道无形的铁壁,将沈清晚彻底囚禁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
窗外的合欢树依旧飘着细软的绒絮,无声地落满窗台和地面,堆积起一层薄薄的、带着暮春哀愁的雪白。
手腕上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沈清晚。那日被粗暴折断的腕骨,虽由府里的大夫匆匆处理过,用木板夹住固定,敷上了刺鼻的伤药,但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骨头,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钻心的痛楚。这痛楚无休无止,如同永夜,将她牢牢钉在清醒的地狱里。
兰香每日战战兢兢地进来送饭、换药,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看着夫人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额角因强忍疼痛而不断渗出的冷汗,看着她那只裹着厚厚布条、依旧肿胀变形的手腕,兰香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夫人……您……您疼得厉害就喊出来吧……”兰香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看着那乌紫肿胀、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手腕,声音哽咽。
沈清晚靠在床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冷汗浸湿了她鬓角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听到兰香的话,她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喊出来?喊给谁听?
那个亲手折断她手腕的男人,此刻正率领着千军万马,奔赴他视为生命的战场,去守护他的国,或许,也守护着他心尖上那个女人的安稳。她的痛,她的伤,她的死活,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他一句“看好她”的军令下,一个需要被“处置”的物件罢了。
换药的布条浸透了深褐色的药汁和淡黄色的脓水,黏在伤口上,每一次撕开都如同又一次撕裂皮肉。沈清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留下清晰的齿痕和殷红的血珠。但她依旧死死咬着,将所有的痛呼都封死在喉咙深处,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窗外,府邸的喧嚣透过紧闭的窗棂隐隐传来。战马的嘶鸣,兵器的铿锵,军官急促的呼喝……这些声音,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手腕的剧痛,身体的虚弱,囚笼般的绝望,像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沉重。意识在剧痛和昏沉之间浮浮沉沉,过往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
三年前那个同样飘着合欢絮的夜晚。
龙凤红烛高燃,映照着满室刺目的喜庆。她穿着沉重的嫁衣,顶着沉甸甸的凤冠,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上。红盖头隔绝了视线,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混合着窗外隐约的喧闹。少女怀春的羞涩、忐忑、以及对未来的朦胧憧憬,如同细小的气泡,在她心湖里悄悄冒起。
门开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手指紧张地绞紧了嫁衣的衣角。盖头被猛地掀开。
烛光刺眼。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睫,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和期待,望向她的夫君——那个名震天下的年轻将军,她自小在边城就无数次听人传颂其英武的少年英雄。
然后,她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却冰冷得如同寒潭深渊的眼眸里。
没有她想象中的温情,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审视的冰冷,和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失望。
他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那眼神,不像在看新婚的妻子,更像是在鉴定一件物品的真伪。
良久,久到她脸上的红晕褪尽,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苍白和难堪时,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没有半分暖意,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地砸在她的心上:
“沈清晚?”
她紧张地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是。”
他微微眯起眼,那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更久,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然后,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果然……只有三分像。”
他俯下身,凑近她,属于陌生男子的凛冽气息瞬间将她包围。他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毫不怜惜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承受他目光的凌迟。
“听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穿她所有的幻想,“你坐的这个位置,本该是另一个人的。她叫苏月柔。”
苏月柔……这个名字如同魔咒,第一次烙印进她的生命。
“你不过是圣旨难违之下,一个不得已的替代品。”他松开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眼神里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冷,“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待着,或许还能在这府里有一席之地。若妄想得到不该得的……哼。”
他没有说完,但那一声冷哼,比任何威胁都更加刺骨。
红烛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声响,像极了沈清晚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她怔怔地看着他转身离去的挺拔背影,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外,留下满室冰冷的红和一片死寂。盖头滑落在绣着鸳鸯的锦被上,像一片被遗弃的残红。
少女所有的羞涩、憧憬、对未来的期盼,在那一刻,被那冰冷的“替身”二字,碾得粉碎。
“……夫人?夫人!”
兰香带着哭腔的呼唤,将沈清晚从冰冷刺骨的回忆中猛地拽回。
她睁开眼,额头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枕上。手腕的剧痛依旧清晰,提醒着她此刻残酷的现实。
“药……药换好了。”兰香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都要碎了,慌忙用干净的布巾替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沈清晚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将军府的喧嚣似乎更盛了,隐约能听到远处校场方向传来的、整齐划一的、震动地面的呼喝声。那是大军在集结,在誓师。
萧绝……此刻应该披上了他那身冰冷的玄铁战甲了吧?如同三年前她第一次在边关远远望见凯旋的他一样,如同天神降世,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心口某个地方,传来一阵熟悉的、绵密而尖锐的刺痛。不是因为手腕的伤,而是因为那个名字,那个身影。
沈清晚疲惫地闭上眼,将脸转向冰冷的墙壁内侧,只留给兰香一个沉默而单薄的侧影。
“……出去吧。”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兰香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含着泪,默默收拾好药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带上。
死寂,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将小小的房间彻底淹没。
手腕的剧痛、身体的虚弱、囚笼的绝望……所有的感知都模糊了,只剩下心口那片空洞的、麻木的冷。
替代品……
原来,她连替代品,都做得如此失败。连这最后一点“用处”,也要被无情地剥夺了。
也好。
她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摸索着探入贴身的衣襟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小物件。
那是一枚小小的玉佩。玉质并非上乘,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带着一种古朴的温润。玉佩上,刻着几道简单的、如同祥云又似火焰的纹路。
指尖在玉佩冰凉的表面上轻轻摩挲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这点冰凉,才能稍稍压住心头那片灼烧般的荒芜和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久到手腕的剧痛似乎也麻木了,沈清晚才在昏沉中,被窗外一种异样的声响惊醒。
那不是军鼓,也不是马蹄,而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声音似乎是从院墙外不远的地方传来,刻意压低了,但在寂静的夜里依旧清晰可辨。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哀伤。
“……将军……将军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千里迢迢回来……他却……”
沈清晚的心猛地一沉。
是苏月柔。
紧接着,另一个略显苍老、带着劝慰的女声响起,刻意压得更低,但沈清晚依旧能捕捉到零星的词语:“……姑娘……您别哭了……将军……军情紧急……不是……不是不顾您……实在是……那雁回关……”
“军情紧急?”苏月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怨怼,“军情紧急就可以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陌生的府里不闻不问吗?军情紧急就可以任由那个……那个占了鹊巢的鸠鸟给我气受吗?你是没看见她今天那副样子!她竟然敢……敢当着我的面,当着将军的面……”
“嘘!我的好姑娘,您小声点!”老嬷嬷的声音带着惊慌,“隔墙有耳啊!再说……将军不是把那东厢的……禁足了吗?还派了亲兵守着……这……这已经是给您做主了呀……”
“做主?”苏月柔的哭声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恨,“禁足算什么?将军走的时候,连看都没多看我一眼!他心里……他心里是不是还……”
后面的话语模糊了下去,只剩下更加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哭泣声。
“姑娘,您别胡思乱想!将军对您的心意,府里谁人不知?当年……”老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当年将军为了您,连圣旨都敢违抗……这次……这次实在是事出突然,那北狄蛮子……”
“……我知道……”苏月柔抽噎着,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脆弱,“我就是……就是心里难受……将军走之前,还……还为了那个贱人……那样凶我……”
“哎哟我的姑娘,将军那是气头上!您想想,那沈氏是什么东西?一个替身罢了!也敢在您归府的大好日子闹着求休书?这不是打您的脸,打将军的脸吗?将军能不震怒吗?他折断那贱人的手腕,那就是在替您立威啊!是告诉全府上下,谁才是将军心尖上的人!”
老嬷嬷的声音带着一种谄媚的肯定:“您啊,就把心放肚子里!等将军凯旋,那东厢里的,还不是任由您揉圆搓扁?到时候,将军只会觉得您受了委屈,加倍地疼您宠您呢!”
墙外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呜咽和几声模糊的抱怨。
“……嬷嬷,你说得对……我不能自乱阵脚……那个贱人……她得意不了多久的……等绝哥哥回来……”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东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沈清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窗外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刺入她早已麻木的神经深处。
原来……如此。
原来他折断她的手腕,并非仅仅因为她的“不识抬举”,更是为了给苏月柔“立威”。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她今日的“自请下堂”,不是绝望的逃离,而是对苏月柔的“挑衅”和“打脸”。
原来她的痛,她的血,她的尊严,都只是他用来安抚另一个女人的工具!
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沈清晚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呕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心口那片空洞的麻木,终于被一种尖锐到极致的剧痛所取代!那痛楚,比手腕的断骨之痛,更甚百倍!千倍!
她猛地侧过身,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被褥里。牙齿死死咬住被角,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绝望的嘶吼。
原来,她连做一个合格的“替身”,都做得如此可悲,如此廉价!廉价到可以用她的骨头,去垫高另一个女人的脚!
彻骨的寒意,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也彻底冻结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沈清晚”的灰烬。
5 逃亡之夜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东厢房的窗棂上。
手腕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次次冲击着沈清晚昏沉的意识。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凉。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榻内侧,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着,意识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窗外将军府那震天的喧嚣终于彻底平息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只剩下她手腕处那清晰得可怕的、骨头断裂处的钝痛在黑暗中叫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房门外。
不是兰香。兰香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熟悉的担忧和谨慎。
这脚步声很轻,很稳,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停在了门口。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极其轻微地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栓被拨开了。
沈清晚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只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褥,指尖冰凉。是谁?看守的亲兵?还是……苏月柔派来的人?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瘦小的黑影敏捷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地将门合上。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沈清晚看清了来人的轮廓——是后院负责倒夜香、几乎没人会注意到的哑婆子,张婆子!
张婆子佝偻着背,动作却异常麻利。她快步走到床边,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看向沈清晚,带着一种沈清晚从未见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焦急,有决绝,还有一丝……痛惜?
她不能说话,只是急促地用手比划着,枯瘦的手指指向门外,又指向沈清晚,做出“快走”的动作。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缝制的小包裹,塞到沈清晚那只完好的右手里。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人体的微温。
沈清晚的心猛地一跳。她强忍着剧痛,用右手颤抖地打开包裹。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看起来能放很久的粗面饼子,一个装满了清水的皮囊,还有……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钱袋!里面装着一些散碎的银角和几枚铜钱!
更重要的是,包裹底下,赫然压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灰扑扑的粗布衣裳!那是府里最低等下人才会穿的样式!
张婆子焦急地指着那套衣裳,又指了指沈清晚身上的月白中衣,意思再明显不过——快换上!
沈清晚震惊地看着张婆子,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被人遗忘的老婆子……她为什么要冒险帮她?
张婆子见她不动,急得额角冒汗。她浑浊的老眼里涌上泪水,猛地抓住沈清晚那只完好的右手,用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极其艰难地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那触感粗糙而急切。
沈…夫…人……
写完这三个字,张婆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沈清晚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痛和一种近乎诀别的恳求。然后,她不再停留,用力推了沈清晚一下,示意她动作快,自己则迅速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并再次将门轻轻带上。
沈清晚僵在原地,掌心那三个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皮肤。
沈夫人……
这个称呼……这个在将军府里如同讽刺般的称呼……张婆子……她为什么……
一个模糊而久远的片段,如同被惊雷劈开的浓雾,骤然闪现!
三年前,她刚嫁入将军府不久。一个寒冷的冬日,她在后园偏僻处,偶然撞见一个病得快死、蜷缩在柴堆旁等死的老婆子。府里的管事嫌晦气,根本不管。她于心不忍,悄悄用自己的嫁妆银子请了大夫,又让兰香偷偷送了几日汤药和厚实的棉被……
那个病得快死的老婆子……好像……就是张婆子!
原来如此!
沈清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嘴唇,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酸涩硬生生逼了回去。不能哭!没有时间了!
求生的本能,如同在干涸死地骤然涌出的泉水,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她猛地掀开被子,挣扎着坐起身。
左手腕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大口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不能停!她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开始解身上中衣的盘扣。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左腕的断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冷汗如同溪流,顺着她的额角、鬓边不断滑落,滴在冰冷的床褥上。她脸色惨白如鬼,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终于,月白的素锦中衣被褪下,换上了那套灰扑扑、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粗布衣裳。宽大的衣袍勉强遮掩了她手腕上固定的夹板和厚厚布条。她又摸索着,用右手胡乱地将自己一头青丝挽成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妇人发髻,用一根粗糙的木簪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左腕处传来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抽搐。
她颤抖着拿起那个粗布包裹,紧紧抱在怀里。那里面硬邦邦的面饼和沉甸甸的钱袋,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和支撑。
她必须走!现在就走!
深吸一口气,沈清晚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房门。每走一步,断腕处都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她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意志。
她轻轻拉开房门一条缝隙。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庭院里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门外,一片死寂。月光被云层遮蔽,庭院里只有模糊的轮廓。那两个看守的亲兵,竟真的不见了踪影!只有远处回廊下挂着的灯笼,投下几团昏黄摇曳的光晕。
是张婆子……她做了什么?引开了守卫?
沈清晚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感激。她不敢再想,也来不及想。机会稍纵即逝!
她侧身闪出房门,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阴影里,如同融入黑暗的一抹幽灵。她屏住呼吸,辨认着方向。将军府的地形,她这三年来早已在无数次独自游荡中烂熟于心。后园有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角门,平日里少有人至,守卫也最为松懈!
她开始移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每一步都伴随着左腕钻心的剧痛,让她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咬着牙,用右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左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试图用另一种痛楚来转移注意力。
穿过寂静的回廊,绕过假山池塘,避开巡夜家丁偶尔晃动灯笼光线的路径……黑暗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却也放大了她每一次踩到落叶、碰到枯枝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惊得她心脏狂跳。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她几乎要以为这无尽的黑暗和痛苦没有尽头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荒芜的、长满杂草的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尽头,一扇破旧、布满锈迹的角门,在黯淡的星光下,隐约可见。
希望就在眼前!
沈清晚心头猛地一松,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然而,就在她即将靠近角门时,左脚不慎踩进了一个松软的土坑!
“唔!”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剧痛和虚弱瞬间让她失去了平衡!
她重重地向前扑倒!那只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向前撑去,却没能完全稳住身体,半边身子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咔嚓!”左腕被身体压住,断裂处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剧痛如同被点燃的火药,瞬间在她身体里炸开!眼前猛地一黑,尖锐的耳鸣声充斥了整个脑海!她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息着,咸腥的血腥味不断涌上喉咙。
完了……要被抓回去了吗……张婆子……兰香……她们……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不!不能放弃!
她猛地抬起头,沾满冷汗和泥土的脸上,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她死死咬住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撑起身体,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着那扇象征着自由的破旧角门爬去!
身后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混合着冷汗、泥土和……淡淡血痕的印记。
每一寸的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剧痛和意志的极限燃烧。
近了……更近了……
终于,她的右手,颤抖着,触碰到了角门冰冷的、布满锈迹的门板!
她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肩膀抵住沉重的门板,猛地向外一撞!
“吱呀——”
一声刺耳、干涩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起!
沉重的角门,被她撞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而自由的、带着旷野气息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拂在她汗湿的脸上。
沈清晚甚至来不及感受这自由的气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出了那道狭窄的门缝!
身后,将军府那高耸的围墙,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渐渐远去。
她跌跌撞撞地冲入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小巷,怀抱着那个粗布包裹,如同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未知的、却代表着逃离的方向,踉跄奔去!
冰冷的夜风灌入口鼻,带着浓重的尘土气息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市井的、污浊却无比鲜活的味道。手腕断裂处的剧痛在奔跑的颠簸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脚步落下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尖锐的痛楚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让她窒息。
但她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身后,将军府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人声的喧哗和灯笼火把的光亮!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择人而噬的眼睛!
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沈清晚猛地咬破了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和尖锐的刺痛让她几乎涣散的意识强行凝聚!她不再辨别方向,只凭着本能,向着更深的、更黑暗的巷弄深处一头扎去!
她像一只慌不择路的惊弓之鸟,在蛛网般错综复杂、堆满杂物的陋巷中拼命穿梭。粗布衣裳被尖锐的断木、凸出的砖石一次次刮破,裸露的肌肤上添上道道血痕。怀里的包裹硌得生疼,却成了她唯一的支撑。左腕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身体的晃动都带来一阵灭顶般的晕眩。
身后的追捕声越来越近!杂乱的脚步声、铠甲碰撞的铿锵声、还有男人粗粝的呼喝,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在身后!
“在那边!追!”
“别让她跑了!”
“将军有令!抓活的!”
将军有令……抓活的……
萧绝……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清晚的脑海!那个男人!即使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他的阴影,他的意志,依旧如同无形的枷锁,要将她重新拖回那座冰冷的坟墓!
不!绝不!
一股源于灵魂最深处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爆发!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她猛地拐进一条更窄、更暗的死胡同,尽头是一堵两人高的、布满苔藓的破败土墙!
绝路!
沈清晚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猛地回头,只见巷口已经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和跳跃的火光!追兵到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难道……真的逃不掉了吗?
不!还有一条路!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土墙旁边!那里堆满了附近人家丢弃的破烂杂物——断裂的桌椅、破旧的箩筐、腐朽的木板……高高地堆叠起来,形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几乎与土墙等高的垃圾堆!
赌一把!
沈清晚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她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垃圾堆边缘一根凸出的、还算结实的木桩,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断掉的左手腕根本无法用力,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身体的牵动都让她疼得几乎晕厥过去!她只能依靠右手的力量和双脚在滑腻的杂物上拼命蹬踏!
粗糙的木刺深深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木桩蜿蜒流下。腐烂垃圾的恶臭直冲口鼻。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已近在咫尺!
“在墙上!抓住她!”
就在一只带着铁护腕的手即将抓住她脚踝的瞬间——
沈清晚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一蹿!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土墙另一侧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噗!”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她甚至来不及喘息,强忍着几乎将她撕裂的剧痛和眩晕,挣扎着爬起身,再次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要远离!远离那堵墙!远离那个地方!
身后的土墙那边,传来追兵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攀爬的声音。但这点时间差,足够了!
沈清晚如同负伤的野兽,一头冲进了墙外更加混乱、喧嚣的市井长街!此刻天光已微微放亮,早市将开未开,街上行人稀少,但已有早起的小贩在支摊。她这副浑身泥土血污、衣衫破烂、手腕扭曲的狼狈模样,瞬间引来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
她不管不顾,只是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人稍微多些的街口踉跄奔去!她要混入人群!只有人群才能给她一线渺茫的生机!
手腕的剧痛已经麻木,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胸腔撕裂般的疼痛。视线越来越模糊,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就在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倒下时,一辆堆满稻草、慢悠悠行驶的破旧牛车出现在前方!
赶车的老汉似乎还没睡醒,打着哈欠。
沈清晚眼中骤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扑向牛车尾部!身体借着冲力滚进了厚厚的稻草堆里!
浓重的稻草气息瞬间将她淹没。
几乎是同时,土墙那边翻过来的追兵冲上了街道,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稀疏的行人。
“人呢?!”
“分头找!她受了伤,跑不远!”
杂乱的脚步声和铠甲声在牛车附近徘徊、搜索。
沈清晚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稻草深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剧痛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将所有的呜咽和喘息都死死封在喉咙里,连心跳都恨不得停止!鲜血从咬破的手臂和受伤的手腕处渗出,染红了身下的稻草。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外面搜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追兵的呼喝声也消失在街角。
牛车依旧慢悠悠地晃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驶向未知的城门方向。
稻草堆里,沈清晚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铺天盖地的黑暗和剧痛瞬间将她吞噬。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右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衣襟深处那枚坚硬冰凉的玉佩。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晚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颠簸中艰难地恢复了意识。
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左腕那如同被碾碎后又强行拼凑在一起的、永无止境的剧痛。每一次颠簸,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浓重的血腥味依旧萦绕在口鼻之间。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眼前晃动着一片昏黄的光晕和粗糙的、带着霉点的稻草杆。浓重的汗味、稻草腐败的气息、还有牲畜的膻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充斥着她的感官。
她……还在牛车上?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深夜的逃亡、冰冷的角门、剧痛的攀爬、追兵的呼喝、最后这救命的稻草堆……她逃出来了!真的逃出了那座吃人的将军府!
这个认知让她死灰般的心底,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悸动。
就在这时,牛车猛地一个剧烈的颠簸!
“哎哟!”沈清晚猝不及防,身体被狠狠抛起又落下,左腕重重地磕在车板上!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凄厉的痛呼猛地冲破了她干涩的喉咙!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起来。
“吁——!”赶车的老汉似乎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勒住了牛车。他骂骂咧咧地跳下车辕,走到车尾,扒开厚厚的稻草。
“啥玩意儿?咋还藏了个人?!”老汉借着微亮的天光,看清稻草堆里蜷缩着的、浑身血污泥泞、脸色惨白如鬼的沈清晚时,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连退两步,“我的老天爷!你……你是什么人?!”
沈清晚强忍着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和晕眩,挣扎着抬起头。汗水混着泥土从她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她看着老汉惊恐的脸,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
“水……求……水……”她用尽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汉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里是通往城外乱葬岗的荒僻小路,天色灰蒙蒙的,前后无人。眼前这女子,虽然狼狈不堪,但身上那破烂的粗布衣裳,依稀是城里大户人家下人的样式,手腕处裹着的布条被血浸透,扭曲成一个可怕的角度……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从腰间解下一个脏兮兮的水囊,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给……给你……快喝了走吧!我这车是去乱葬岗收……收尸的!晦气!可不敢沾上人命官司!”
沈清晚顾不上许多,用那只完好的右手颤抖地接过水囊,贪婪地大口吞咽起来。清凉的水流滑过火烧般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老汉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又看了看她那只明显断掉的手腕,叹了口气,摇摇头:“造孽哟……姑娘,看你这样……是惹上大麻烦了吧?老汉我也帮不了你啥,这车……是不能再捎你了。前面不远就是乱葬岗……再往前……有个破庙,荒了好些年了……你要不……先去那儿躲躲?”他指了指前方雾气弥漫的岔路,又赶紧补充道,“不过那地儿邪性得很,你自己……小心点!”说完,像是怕沾染上晦气,老汉赶紧夺回水囊,跳上车辕,一甩鞭子,牛车吱吱呀呀地加速离开了,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乱葬岗……破庙……
沈清晚看着老汉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扭曲变形、剧痛钻心的手腕,和身上破烂染血的粗布衣裳。深秋清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布料,刺入骨髓。
她必须找到一个地方处理伤口!否则,不等追兵找到她,感染和失血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挣扎着爬出稻草堆,双脚落地时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和眩晕。她扶着旁边一棵枯树喘息了片刻,辨认了一下方向。老汉指的那条通往破庙的小路,更加荒凉崎岖,隐没在枯黄的乱草和薄雾中。
没有选择。
沈清晚咬紧牙关,用右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左腕,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那条荒僻的小路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手腕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失血和虚弱带来的寒冷,让她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汗水混着泥污不断滑落,模糊着她的视线。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只是凭借着一股不甘心就此倒下的意志在机械地挪动时,前方雾气缭绕的山坳里,终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破败的轮廓。
那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山神庙。断壁残垣,坍塌了大半的屋顶上长满了枯黄的荒草。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门洞,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无声地敞开着。
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尘土和腐朽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清晚几乎是踉跄着扑进了庙门。
庙内一片昏暗。几缕微弱的晨光从屋顶巨大的破洞和残破的窗棂间斜射进来,勉强照亮了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空间。残破的神像歪倒在角落,神台上积满了鸟粪和枯叶。角落里堆着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早已腐朽的干草堆。
这里,就是她暂时的栖身之所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她喘息着,小心翼翼地用右手解开左腕上那早已被血污和脓水浸透、硬邦邦的布条。
当布条完全解开,露出下面的伤口时,沈清晚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手腕肿胀得如同发酵的面团,乌紫发亮,皮肤紧绷得几乎透明,上面布满了可怖的淤血和擦伤。断裂处的骨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非人的角度扭曲着,甚至有一小截森白的骨茬,刺破了皮肤,暴露在污浊的空气中!伤口周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红肿和溃烂的迹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钎,狠狠凿击着她的太阳穴!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不行!必须处理!否则……这只手就真的废了!甚至……命都保不住!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恐惧和剧痛。她颤抖着打开那个粗布包裹,拿出里面唯一的“工具”——那个装水的皮囊,还有几块干净的(相对而言)里衬布条,那是她换下的月白中衣上撕下来的。
没有药,没有工具,只有清水。
沈清晚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决绝。她用牙齿咬住一块干净的布条,然后用右手拿起水囊,拔开塞子。
冰冷的水流,猛地浇在暴露的骨茬和溃烂的伤口上!
“唔——!!!” 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沈清晚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虾米!牙齿死死咬住口中的布条,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眼前一片血红,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一切!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湿透了全身!
她几乎要痛晕过去!但残存的意志死死支撑着她!她不能晕!晕过去,就真的完了!
她颤抖着,用右手手指,蘸着清水,开始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清洗伤口周围的脓血和污垢。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灭顶般的剧痛和抽搐!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将口中的布条咬得稀烂,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清洗……勉强完成。
接下来,是最可怕的一步——正骨。
她看着那截刺破皮肉的森白骨茬,看着那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手腕。她知道,如果不把骨头大致复位,伤口根本无法愈合,感染会迅速要了她的命!
她颤抖着伸出右手,指尖冰凉。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用右手,猛地抓住了自己左腕断裂处的上方!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狠狠地向反方向一掰!试图将那错位的骨头强行扭回原位!
“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摩擦声在死寂的破庙里清晰响起!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冲破了沈清晚死死咬住的牙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炸响在空旷破败的山神庙里!惊飞了屋顶几只栖息的乌鸦!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彻底淹没!眼前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沾满冷汗和血污的身体,无力地倒在冰冷肮脏、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只有那只刚刚经历了惨烈“正骨”、依旧肿胀扭曲得可怕的左手,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软软地垂落在身侧。鲜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砸落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暗红。
破庙彻底陷入了死寂。只有屋顶破洞透下的几缕惨淡天光,冷冷地照在她蜷缩的、如同被世界遗弃的破碎身影上。
6 绝境逢生
时间在昏沉与剧痛的交替中失去了意义。
沈清晚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一种难以忍受的、如同置身熔炉的高热灼醒的。喉咙干裂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痛。全身的骨头缝里都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酸软无力到了极点。而左腕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如同被重锤反复击打的胀痛,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灼热感。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破庙屋顶巨大的破洞外,一片灰蒙蒙的、阴沉的天色。豆大的雨点正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从破洞灌入,打湿了她身下的干草堆和半边身体。
下雨了。
彻骨的寒意混合着身体内部燃烧般的高热,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如同风中残破的叶片。
伤口……感染了……
这个认知比身体的痛苦更让她绝望。没有药,没有食物,只有冰冷的雨水和这四面漏风的破庙。她如同被钉在绝壁上的囚徒,眼睁睁看着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想找点东西遮挡一下冰冷的雨水,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身体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意识在灼热和寒冷的地狱中浮沉。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粗鲁的交谈声,由远及近,传入了破庙!
“……妈的,这鬼天气!淋死老子了!”
“快进去躲躲!这破庙虽然邪性,总比淋雨强!”
“晦气!追个娘们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将军也真是……”
沈清晚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将军府的人!他们追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甚至忘记了身体的剧痛和高热,所有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她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角落里那堆腐朽的干草堆深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粗布衣裳,成了她唯一的伪装。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铠甲摩擦的铿锵声,清晰地踏入了破庙的门槛!
“呸!这破地方,一股子霉味儿!”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不耐烦。
“行了,老六,少抱怨两句!赶紧避避雨,等雨小点还得接着搜!那娘们受了重伤,跑不远!肯定就在这附近!”另一个声音听起来沉稳些,但同样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妈的,老子就想不明白了!一个断了手的女人,将军至于发那么大脾气,让咱们兄弟几个没日没夜地搜?还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个叫老六的士兵踢开脚边一块腐朽的木头,骂骂咧咧。
“闭嘴!”沉稳的士兵厉声呵斥,“将军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测的?让你找就找!哪那么多废话!”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你是没看见那天……将军接到信鸽,知道人跑了之后……那眼神……啧啧,老子跟了将军这么多年,死人堆里爬出来都没怕过,那天愣是吓得腿肚子转筋!”
破庙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外面哗哗的雨声。
沈清晚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冷汗混着雨水,从她滚烫的额头不断滑落。她死死咬住牙关,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最缓,生怕一丝微弱的声响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不过……”老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猥琐的好奇,“老刘,你说……将军这么大火气,真是因为那女人不识抬举跑了丢了将军府的脸?还是……”他嘿嘿笑了两声,“舍不得那个……那个味儿啊?虽说是个替身,但好歹也睡了三年不是?嘿嘿……”
“滚你娘的蛋!”老刘似乎踹了老六一脚,“找死别拉上老子!将军的心思也是你能嚼舌根的?活腻了!”他骂完,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不过……我估摸着啊,将军这回,怕是被那沈氏给彻底惹毛了!你是没看到那天在西院暖阁,那女人……啧啧,当着苏姑娘的面,就那么直挺挺地把休书拍在将军面前!那眼神……冷得跟冰碴子似的!将军当时那脸色……啧,能吓死人!后来还……”他似乎心有余悸地顿了顿,“……还当场就……唉!反正,将军这辈子,怕是没被人这么下过脸!这口气,咽不下去啊!”
休书……西院暖阁……当场……
沈清晚蜷缩在草堆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荒谬。原来在他和他这些忠心的下属眼中,她的逃离,仅仅是因为“不识抬举”地挑战了他的威严?仅仅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
那折断的手腕,那锥心刺骨的痛,那三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绝望……原来,都只是为了他那可笑的面子和掌控欲?
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咽不下也得咽啊,”老六似乎撇了撇嘴,“人都跑了,还伤成那样,这荒郊野岭的,指不定早就……”
“闭嘴!”老刘再次厉声打断,语气带着警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军令!都给我打起精神!等雨小点,把这破庙里里外外再搜一遍!还有附近的山坳、树林!一只耗子都别放过!”
破庙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士兵们整理湿衣甲、低声抱怨的声音,以及外面无休无止的、令人绝望的雨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清晚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草堆里,身体的高热和伤口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吞噬着她的意志。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火炉又丢进冰窟的炭,在极致的冷热煎熬中,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涣散。
不能睡……不能被发现……
她死死咬住舌尖,用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腥甜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差不多了,”老刘的声音再次响起,“走!老六,你带人搜东边林子!我带人去西边山坳!仔细点!发现任何踪迹,立刻发信号!”
“是!”
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铠甲铿锵,朝着庙门的方向移动。
他们要走了!
沈清晚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然而,就在这时——
“咦?”一个士兵疑惑的声音在离她藏身的草堆不远的地方响起,“老刘,你看这草堆……好像……有点不对劲?”
沈清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嗯?”老刘的脚步顿住,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
脚步声,朝着她藏身的角落,一步步逼近!
沉重的皮靴踩在腐朽的木地板和碎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沈清晚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她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草堆最深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高热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控制。冷汗如同冰冷的蛇,蜿蜒滑过她滚烫的皮肤,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裳。她死死咬住早已血肉模糊的下唇,将所有的呜咽和喘息都死死封在喉咙里,连心跳都恨不得停止。
那士兵的脚步声停在了草堆前,距离她不过咫尺!
“老刘,你看!”士兵的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这草堆……明显被人动过!底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粗糙的手,带着甲胄冰冷的触感,猛地扒开了草堆最外层的枯草!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伤口溃烂的腥臭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嘶——!”士兵倒抽一口冷气,“血!还有……这味儿!是人!”
完了!
沈清晚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在这儿!人在这儿!”士兵激动地大喊起来,同时伸手就要向草堆深处抓来!
就在那只带着铁护腕的手即将触碰到沈清晚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了暴戾与嗜血的兽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破庙门口炸响!巨大的声浪震得破庙的梁柱都簌簌落下灰尘!
正要抓人的士兵和老刘等人,动作瞬间僵住!所有人骇然转头!
只见破庙那黑洞洞的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双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紧接着,一个庞大、健硕、浑身覆盖着湿漉漉黑色毛发的轮廓,缓缓从雨幕中显现出来!它低伏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沉的呼噜声,森白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
是一头成年的、被惊扰了的野山猪!看那体型和獠牙,绝对是山林里最可怕的杀手之一!
“山……山猪!快!抄家伙!”老刘瞬间变了脸色,厉声吼道!什么沈氏夫人,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威胁抛到了九霄云外!
士兵们顿时乱作一团,慌忙去拔腰间的佩刀!然而山猪被闯入领地的愤怒和人类拔刀的动作彻底激怒了!它后蹄猛地一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腥风,低着头,挺着那对恐怖的獠牙,朝着最近的一个士兵狠狠撞了过去!
“啊——!”惨叫声和惊恐的呼喊瞬间充斥了整个破庙!
混乱!绝对的混乱!
士兵们仓促应战,刀光闪烁,山猪咆哮冲撞,腐朽的供桌被撞翻,残破的泥塑神像被碰倒碎裂!一时间,破庙内人仰马翻,尘土飞扬,怒吼声、惨叫声、野兽的咆哮声、刀锋砍入皮肉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蜷缩在草堆深处的沈清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这是上天赐予的唯一机会!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狂暴的山猪吸引的瞬间,猛地从草堆里挣扎出来!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撑地,不顾左腕撕心裂肺的剧痛和身体的高热虚脱,连滚爬爬地冲向破庙的后墙!
那里,有一个早已坍塌、只剩下半人高豁口的窗洞!是她之前就留意到的!
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手脚并用,用尽全身力气,从那满是碎石和尖锐木茬的豁口处,不顾一切地爬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让她滚烫的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昏沉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她重重摔在庙后泥泞湿滑的山坡上,滚了一身的泥浆!顾不得疼痛,她挣扎着爬起来,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破庙里人兽搏杀的惨烈景象,只凭着本能,朝着与破庙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庙后更加茂密、更加陡峭的山林深处!
身后破庙里的厮杀声、惨叫声、山猪的咆哮声,在哗哗的雨声中渐渐模糊、远去。
沈清晚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她只知道不停地跑,不停地向上爬!荆棘划破了她的脸和手臂,尖锐的碎石硌破了她的脚底,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左腕的剧痛、身体的高热、失血的眩晕、肺部的灼痛……所有的痛苦都在疯狂地撕扯着她,试图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
她眼前阵阵发黑,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前方一片灰蒙蒙的、被雨水笼罩的山林轮廓。
终于,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她冲出了浓密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本就冰凉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深渊!
眼前,没有路!
只有一片陡峭得近乎垂直的、被雨水冲刷得湿滑无比的悬崖绝壁!悬崖之下,是深不见底、被浓重雨雾和翻滚云海所笼罩的万丈深渊!劲烈的山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这具残破的身躯吹落下去!
绝路!
真正的绝路!
沈清晚踉跄着冲到悬崖边缘,脚下的碎石被她踢落,无声无息地坠入深不见底的云雾之中,瞬间消失不见。彻骨的寒意混合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
身后,茂密的山林边缘,几个狼狈不堪、浑身湿透、带着血迹和伤痕的身影,如同索命的恶鬼,冲出了树林!正是老刘和另外两个士兵!他们脸上带着狰狞的杀意和终于抓住猎物的狂喜!
“在那里!别让她再跑了!”老刘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
完了……终究……还是逃不掉吗?
沈清晚站在悬崖边缘,狂风卷起她破烂的衣袂和散乱的发丝,猎猎作响。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脸上、身上的泥污和血渍,露出底下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异常平静的脸。
看着那几个如同饿狼般扑来的士兵,看着他们手中闪烁着寒光的刀刃,沈清晚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生”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也好。
就这样结束吧。
总好过被抓回去,面对那个男人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折辱,成为他安抚苏月柔的又一个牺牲品,烂在那座冰冷坟墓的最底层。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再一次探入贴身的衣襟深处。指尖触碰到那枚坚硬、冰凉的小小玉佩。
这一次,她将它拿了出来。
沾满雨水和血污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古朴的、边缘磨损的玉佩。玉质温润,刻着几道简单却流畅的、如同祥云又似火焰的纹路。
这是她最后的念想,也是她深藏心底、从未敢示于人前的、关于那个少年将军最初的、最纯净的憧憬。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玉佩,沾满雨水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冰冷的玉佩贴在滚烫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触感。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悬崖对面那翻滚的、深不见底的云海,望向那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在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渊边缘,绽开的一朵苍白而凄艳的花。
冰冷,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解脱般的平静。
就在这时——
“沈清晚——!!!”
一声如同受伤濒死的凶兽发出的、撕心裂肺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山林的方向炸响!那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幕,带着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惊惶、恐惧和……绝望!
沈清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悬崖对面的山道上,一个身影如同闪电般冲出!一身玄铁重甲,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渍,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底下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因极致的惊骇和疯狂而扭曲变形的脸庞!
是萧绝!
他竟然……亲自追来了!
他显然经历了日夜兼程的狂奔,战甲破损,发髻散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霜,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却赤红一片,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悬崖边缘那个摇摇欲坠的白色身影上!那眼神里翻涌的,不再是惯常的冰冷、愤怒或掌控,而是沈清晚从未见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绝望!
“别动!清晚!站在那里别动!”萧绝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猛地停下脚步,不敢再向前一步,生怕一丝微小的动作都会刺激到她,“我来了!我来了!跟我回去!我什么都答应你!休书!我立刻给你休书!”
他的声音在狂风中破碎不堪,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祈求。
沈清晚静静地看着他,隔着十几丈的悬崖,隔着冰冷的雨幕,隔着三年的绝望和心死。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映不出他丝毫的倒影。
“将军……”她的声音很轻,很淡,被风吹散在雨里,却清晰地传入萧绝的耳中,如同冰锥刺骨,“不必了。”
萧绝的身体猛地一晃,赤红的眼眸中瞬间布满了血丝!“不!清晚!你听我说!”他嘶吼着,试图向前迈步,却被身后紧随而至的亲卫死死拉住。
“将军!危险!”
萧绝一把甩开亲卫,如同暴怒的狮子,眼睛死死盯着沈清晚,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当年……当年救我的那个小姑娘……那个在狼群里把我拖出来的人……不是你姐姐!是她骗了我!是你!是你啊清晚!”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悔恨和绝望,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玉佩!你给我的那枚玉佩!我认出来了!就在刚才!就在刚才我看到它……”他语无伦次,指向沈清晚紧握的右手,指向她掌心那枚小小的玉佩,眼神疯狂而绝望,“清晚!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是我负了你!跟我回去!我用一辈子还你!用我的命还你!”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沈清晚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握着玉佩的右手猛地收紧!尖锐的玉角硌得掌心生疼!
原来……他知道了?
那个被她深埋心底、支撑她度过无数冰冷长夜、关于一个懵懂少女在边城风雪中救下一个重伤少年的秘密……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那个被她视若珍宝、视作唯一慰藉和念想的玉佩……原来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迟来的、用以确认身份的证据?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一股巨大的、荒诞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知。原来,她这三年的痴心错付,这三年的地狱煎熬,这三年的心死成灰……起因,竟是一个如此荒谬的、迟来的“真相”?
心口那片早已麻木的空洞,此刻传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撕裂般的剧痛!比手腕的断骨之痛,更甚千倍!万倍!
她看着悬崖对面那个状若疯魔、嘶声力竭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悔恨和恐惧。那眼神,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救赎,如今,却只让她觉得……无比讽刺。
太迟了。
萧绝,太迟了。
当你在新婚之夜,用“替身”二字将我所有的尊严和憧憬碾碎时,就已经太迟了。
当你在西院暖阁,为了另一个女人“立威”,亲手折断我手腕时,就已经太迟了。
当你将我如同囚犯般禁锢在东厢,任由我自生自灭时,就已经太迟了。
当你纵容你的士兵,如同追捕猎物般在这荒山野岭追杀我,将我逼至这绝境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那枚沾满血污和雨水的玉佩,在她掌心散发着冰凉的温度。
沈清晚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不是递给他,而是举到了眼前。
隔着冰冷的雨幕,她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掌心这枚承载了她所有少女情怀、所有无望等待、所有心碎绝望的玉佩。
然后,她猛地、决绝地一扬手!
那枚小小的、温润的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穿过冰冷的雨丝,穿过呼啸的山风,精准地飞向悬崖对面那个目眦欲裂的男人!
萧绝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玉佩带着冰冷的雨意,落入了他的掌心。那熟悉的、古朴的纹路,那边缘磨损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不——!!!”他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沈清晚,充满了毁灭般的恐惧和哀求!
沈清晚看着他接到玉佩后那瞬间崩溃的神情,沾满雨水的脸上,那抹苍白而破碎的弧度,终于彻底绽开。
那不是笑。
是解脱。
是尘埃落定。
她张开嘴,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很轻,很淡,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如同最后的叹息,回荡在悬崖之巅:
“将军……”
“我们……”
“两清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张开双臂,如同拥抱久违的自由,又如同折断了翅膀的倦鸟,身体向后,朝着那深不见底、翻滚着无尽云海的万丈深渊,毫不犹豫地倒了下去!
月白色的、早已被泥污和血渍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残破衣袂,在呼啸的狂风中猎猎飞舞,如同一片坠向地狱的、破碎的蝶翼。
“清晚——!!!”
萧绝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猛地撕裂了雨幕和苍穹!他疯了一般冲向悬崖边缘,试图抓住那抹迅速消失在云海中的白色身影!
然而,他抓住的,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几滴被狂风卷起的、冰冷的雨滴。
悬崖之下,只有翻滚奔腾、深不见底的云海,和呼啸而过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凛冽山风。
那个叫沈清晚的女人,连同她所有的爱恨痴怨,所有的痛苦绝望,所有的卑微与骄傲……都彻底消失在了那片无情的云雾深处。
干干净净。
如同从未存在过。
只留下悬崖之巅,那个手握染血玉佩、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男人,面对着空茫的云海深渊,发出一声声泣血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最终被呼啸的风雨无情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