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弃我后,我成了敌国太子妃
我与萧彻青梅竹马十六载,为他挡过毒箭,挨过廷杖。
他登基那日却封了穿越女为后,说我太过强势不懂撒娇。
我笑着咽下喉间血,转身请缨戍守边关。
城破那日,我身中二十七箭,倒在血泊里看烟花——
那是他在京城为她的生辰放的漫天璀璨。
意识模糊时,敌国太子挑起我下巴:“哭什么?”
“跟我走,朕教你什么叫真正的偏爱。”
三年后,我以敌国皇妃身份踏碎故国山河。
萧彻在城下嘶吼:“你回来!朕把江山都给你!”
新帝却将暖炉塞进我掌心:“乖,冻着朕的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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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青灰色的城墙,每一滴都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和寒意。脚下黏腻的触感,是雨水混着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水,缓缓流淌,在城砖的缝隙间汇聚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拉扯着胸口,那里嵌着半截折断的箭杆,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生锈的铁钩狠狠剐蹭着肺叶。
城头的火光在瓢泼大雨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周围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绝望和疲惫的脸。有人靠在冰冷的垛口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血沫;有人机械地从脚下的尸体堆里抽出还能用的羽箭,手指冻得僵硬发紫;还有人死死盯着城下黑潮般涌动的敌营,眼神空洞,只剩下野兽濒死前的最后一点凶光。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汗水的酸馊和尸体在雨中渐渐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将军!西角楼…西角楼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到我面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猛地呛咳起来,喉间一股腥甜直往上涌。强行咽下那口血,灼痛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借着城头摇曳的火光,我抬眼望向西角楼的方向。那里火光冲天,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混成一片,远远盖过了凄厉的风雨声。影影绰绰,能看到越来越多的黑色身影正如同蚁群般攀上城墙垛口。
完了。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云州城,这座扼守北境咽喉的最后一道雄关,终究要在我沈昭手里陷落了。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窒息中,昨夜那轮孤高清冷的月亮,却毫无征兆地撞进了我的脑海。月光洒在空寂的宫苑小径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独自站在约定的凉亭里,从月上中天等到东方泛白,身上的披风被夜露浸得沉重冰凉。而萧彻,那个与我一起长大,曾无数次在宫墙根下偷偷递给我桂花糕的少年天子,他爽约了。内侍监总管李全那张皱纹堆叠、总是挂着谄媚笑意的老脸浮现在眼前,他躬着腰,声音尖细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沈将军…陛下他…实在是政务缠身,脱不开身哪。陛下说,让您…早些安歇。”
政务缠身?
心口猛地一抽,比断箭的伤口更尖锐地疼了起来。昨夜那场精心准备的饯行酒,我甚至穿上了压箱底、他曾经说过颜色最衬我的那件烟霞色宫装。可他,却陪着那个柳依依去了什么“摘星楼”赏月,听她唱那些古怪却被他赞为“天籁”的曲子。
“沈将军!”
校尉带着哭腔的嘶吼猛地将我拽回现实。西角楼方向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一张贪婪巨兽的血盆大口,宣告着云州城最后的时刻。
我狠狠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眸子里最后一丝软弱被彻底烧成了灰烬。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一片刺痛模糊。
“传令!”我的声音撕裂了风雨,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狠厉,“亲卫营,随我驰援西角楼!其余人等,死守各自垛口!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死守!死守!”稀稀落落却带着血性的吼声在城头炸开。
我反手拔出腰间沉重的佩刀,冰冷的刀柄硌着掌心,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不再看脚下蔓延的血水,不再理会胸口的剧痛,我拖着沉重的铁甲,转身,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火光最盛、死亡气息最浓烈的地方。
血,无穷无尽的血。
我的,敌人的,同袍的……黏稠地糊住了视线,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进了滚烫的铁砂。身上的铁甲早已残破不堪,被数不清的刀枪箭矢撕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露出下面被血浸透又冻硬的里衣。左臂几乎抬不起来,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横贯其上,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碎裂般的剧痛。右腿膝盖处,一支透甲锥深深钉入骨缝,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视野里一片猩红摇晃。人影幢幢,刀光闪烁,分不清敌我。只知道机械地挥刀、格挡、再挥刀。刀锋砍进骨肉的沉闷声响,濒死者的惨嚎,兵刃撞击的刺耳噪音,混合着暴雨的轰鸣,构成一曲地狱的终章。
“将军!小心背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嘶吼着,带着绝望。
我猛地侧身,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带着腥风擦着我的后脑勺砸下,重重砸在旁边的城砖上,碎石飞溅!来不及回身,眼角余光瞥见另一道寒光从侧面刺向我的肋下!那里,是铁甲连接处的薄弱缝隙。
“呃!”
剧痛瞬间攫住了我。冰冷的枪尖穿透了甲叶,狠狠刺入血肉。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枪尖在体内搅动的钝痛。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了出来,溅在冰冷的城砖上,迅速被雨水冲淡。
身体的力量像被瞬间抽空。腿一软,我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刀脱手飞出,砸在血水里。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脸,试图洗去那满身的血污和绝望。
视线模糊,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厮杀声、惨叫声仿佛隔着厚厚的棉絮传来,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就在这濒死的混沌边缘,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光亮,固执地穿透了浓重的雨幕和死亡的气息,撞进了我的眼底。
不是城头燃烧的火光,也不是敌营篝火的摇曳。它来自南方,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一点、两点…无数点微弱的光芒在深沉的夜空中次第绽放,缓慢地升腾、扩散,交织成一片绚烂而朦胧的光海。红的、绿的、金的…无声地盛开,又无声地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固执地闪烁,美得惊心动魄,美得……残忍。
是烟花。
京城的方向。
意识像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又在那片遥远而璀璨的光影里挣扎着浮起一丝碎片。今天……是柳依依的生辰吧?
那个娇弱得像春日柳枝,说话轻声细语,会唱稀奇古怪小曲,会做软糯甜腻点心的穿越女子。萧彻曾握着她的手,在满朝文武面前,温柔又带着一丝炫耀地说:“依依心思纯澈,不似旁人,满腹心机,满手血腥。”
“满手血腥……”我喃喃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啊,我这个为他挡过毒箭、挨过廷杖,在朝堂上为他舌战群臣,在边境为他浴血厮杀的沈昭,满手都是洗不净的敌人和同袍的血。而柳依依,她只需要在温暖的宫室里,依偎在他怀里,看着他为她燃放的漫天烟火,就够了。
胸口的箭伤、肋下的枪伤、全身数不清的伤口……所有的痛楚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更深的,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冰冷和麻木,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着,一点点黯淡下去。
也好……
就这样吧。这十六年,终究是错付了。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砸进冰冷粘稠的血泥里。腥气直冲鼻腔。黑暗温柔地、无可抗拒地包裹上来,吞噬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影,所有的痛楚……还有那遥远天际,为别人而绽放的璀璨烟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一丝微弱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像沉入深海的溺水者,本能地向上浮去。
冰冷。
刺骨的冰冷包裹着全身,比云州城头的暴雨还要彻骨。这股寒意似乎是从身体内部透出来的,冻僵了血液,麻痹了神经。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剧痛,从胸口、肋下、手臂、腿……全身每一处伤口都疯狂地叫嚣起来,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里搅动。这种极致的冷与热的煎熬,撕扯着我残存的意识。
我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水雾。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是深色的、粗糙的织物,像某种帐篷的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还有……一种陌生的、带着冷冽松木气息的异域熏香,与血和铁锈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这里不是云州城头,也不是阴曹地府。
“呃……”一声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细微得如同蚊蚋。
这微弱的声音似乎惊动了旁边的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靠近了。他逆着帐篷入口处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我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冰冷而锐利,像鹰隼在打量爪下的猎物。
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
视线艰难地对焦。
闯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而极具侵略性的脸。深刻的轮廓如同刀劈斧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瞳孔是极罕见的深琥珀色,此刻正清晰地映照着我狼狈不堪、毫无血色的倒影。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探究。他穿着一身玄青色的窄袖锦袍,质地精良,衣襟和袖口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我看不懂的异兽纹样,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压迫。
他微微俯身,那张俊美却冰冷的面孔离我更近了些,深琥珀色的眸子牢牢锁住我的眼睛。低沉醇厚、带着异域独特腔调的嗓音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哭什么?”
哭?
我怔住了。脸上冰冷一片,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早已忘记了哭泣的感觉。在父亲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时没有哭,在朝堂上被政敌攻讦几乎下狱时没有哭,在萧彻牵着柳依依的手告诉我他找到了“真正懂他的人”时,更没有哭。我以为自己早就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可此刻,脸颊上那陌生的、冰凉的湿意,却如此真实。
下巴被他钳着,我无法动弹,只能被迫迎视着他那双洞察一切般的眼睛。那里面映出的,是一个何其狼狈、何其可笑的影子:血污狼藉,发髻散乱,眼神涣散,脸上还挂着……泪痕?
一种巨大的屈辱感猛地攫住了我,比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都更让我感到刺痛。我用力挣扎了一下,想摆脱他的钳制,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瞬间炸开,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嗬……”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他并未松开手,力道反而加重了些,迫使我稳住。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眸子依旧紧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薄唇再次开合,吐出的字句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为一个弃你如敝履、在你浴血濒死时却为他人燃放烟花庆贺的男人?”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强行筑起的麻木外壳,直抵那鲜血淋漓、被反复践踏的痛处!云州城头的绝望,那漫天烟火的璀璨,萧彻温柔的眉眼对着柳依依的画面……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痛得无法呼吸。喉头又是一阵强烈的腥甜涌上,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汹涌。我猛地侧过头,试图避开他的视线,却无法抑制地剧烈呛咳起来,大股大股暗红的血沫混着破碎的内脏碎片,从我口中喷涌而出,溅染在他玄青色的锦袍下摆和冰冷的地面上。
身体的力量彻底被抽空,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再次被剧痛和窒息拖向深渊的边缘。
就在我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那个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强行钻入我混沌的脑海:
“跟我走。”
他松开了钳制我下巴的手,但那道目光却像实质般钉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绝对的掌控力。
“朕教你,什么叫真正的偏爱。”
“朕”?
这个自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混乱的意识。深琥珀色的眼眸,异域的装束,这令人窒息的威压……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名字瞬间跳入脑海——北燕太子,慕容策!那个在战场上用兵如神,令大梁边军闻风丧胆的敌国储君!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要救我?
无数的疑问和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敌国的太子,战场上最冷酷的敌人!落在他手里,比死在云州城头更可怕千万倍!他救我,是为了羞辱?为了利用?还是为了……更歹毒的报复?
“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绝望的抗拒。
然而,慕容策只是漠然地看着我徒劳的挣扎和咳血,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他缓缓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帐篷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其中。那深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微光。
“由不得你。”他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主宰生死的绝对威势,如同冰冷的铁律。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我,转身,玄青色的衣袍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走向帐篷门口,掀帘而出。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卷走了帐篷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也彻底卷走了我残存的意识。
黑暗再次降临,无边无际。
……
浑浑噩噩,不知沉浮了多久。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时而被剧痛狠狠拽回身体,时而又被无尽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吞噬。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挪动。
模糊中,总有苦涩的汤药被强硬地灌入口中。有时是粗粝的大手,动作毫不温柔,捏开我的下颌,直接将药汁灌进来,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有时,似乎是一双略微柔软些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用银匙一点点撬开我的唇齿,将温热的药汁喂入。药味浓烈得令人作呕,带着北地特有的、我从未尝过的辛辣和苦涩,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炭块。
更难以忍受的是伤口处传来的剧痛。滚烫的烙铁仿佛一次次按在皮开肉绽的伤处,每一次换药都如同酷刑。我能感觉到粗糙的布条被用力撕开,粘连着新生的皮肉,痛得我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单衣。然后,是冰凉的、带着强烈刺激气味的药膏被狠狠涂抹在伤口上,那感觉如同被无数毒蚁啃噬。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竭力压抑着即将冲破喉咙的惨叫。偶尔实在承受不住,从齿缝间泄出几声破碎的呜咽,换来的往往是一声不耐烦的冷哼或是几句我听不懂的、带着明显鄙夷的北燕俚语。
时间失去了意义。帐篷顶的织物纹路成了我唯一能辨认的东西。有时能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士兵粗犷的呼喝,用的是北燕语,遥远而陌生。偶尔,帐篷帘子被掀开,刺目的天光短暂地涌入,我能瞥见外面移动的、穿着北燕皮甲或毡靴的脚。每一次,都提醒着我身处敌营的事实。
绝望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萧彻的背叛,云州城头的惨烈,同袍尽殁的悲怆,还有此刻沦为敌国俘虏、生死不由己的屈辱……种种情绪在虚弱的身体里疯狂冲撞。死,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有一次,当那双粗粝的手再次捏开我的嘴灌药时,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别开头,滚烫的药汁泼洒在冰冷的毡毯上。
“呃……”我发出一个抗拒的音节,闭上眼,拒绝吞咽。
“想死?”一个冰冷、带着浓重北燕口音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充满了不屑和嘲讽。紧接着,我的下颌被更粗暴地捏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苦涩的药汁再次被强行灌了进来,更多的呛入了气管,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咳咳…咳…”我蜷缩着身体,咳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药汁和狼狈。
就在这生不如死的煎熬中,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帐篷外响起。说的是北燕语,我听不懂具体内容,但那独特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腔调,我认得——是慕容策!
灌药的动作猛地停下了。那个粗暴的北燕士兵似乎僵住了,随即传来他惶恐的、压低声音的应答。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退了出去。
帐篷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喘声。
片刻之后,沉稳的脚步声靠近。玄青色的袍角映入我模糊的视线,停在我的毡榻旁。一股冷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属于顶级墨锭的沉静墨香,压过了帐篷里浓重的草药和血腥味。
他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那道居高临下的、深琥珀色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的脸上、颈间、以及被粗暴灌药时弄湿的衣襟上。那目光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不悦?
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我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漠然离去,或是用更冷酷的方式处置我这个不识抬举的俘虏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
不是捏我的下巴,也不是灌药。
那只手,带着一种与其主人气质截然相反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轻轻拂开了粘在我汗湿额角的一缕乱发。指尖的薄茧擦过皮肤,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
动作极其短暂,一触即分。
紧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被塞进了我紧握的、因为剧痛而痉挛的手心里。
我下意识地攥紧。入手冰凉滑腻,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质感。那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玉佩碎片,边缘被打磨得光滑,显然是被人有意保留的。玉质是上好的羊脂白,触手生温,上面残留着半道熟悉的、繁复的缠枝莲纹——那是大梁宫廷御用之物!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块玉……这块玉的纹路!我绝不会认错!这分明是……是我父亲沈老将军生前从不离身的贴身玉佩!当年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这玉佩也随之消失……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慕容策手中?!
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疑问瞬间冲垮了虚弱的身体防线。我猛地抬头,试图看清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答案的端倪。然而,视线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里。那里依旧是一片冰封的寒潭,深不可测,没有解释,没有情绪,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力量。然后,他收回手,转身,玄青色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帐篷门口。
我死死攥着那块残留着父亲印记的玉佩碎片,冰冷的玉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牵扯着伤口一阵阵锐痛。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和屈辱,而是因为那猝不及防撞入心底的、早已被血与火掩埋的、属于父亲和故国的烙印。
慕容策……他到底是谁?他究竟想做什么?
手中的玉佩碎片仿佛一块燃烧的炭,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父亲的影子,云州的烽火,萧彻冷漠的脸,还有慕容策那双深不可测的琥珀色眼睛……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翻搅、撕扯。
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但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灰烬里,被这块冰冷的玉强行点燃了。不再是求死的麻木,而是一种尖锐的、混杂着剧痛、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究欲的火焰。
活下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
我必须活下去。为了云州城头枉死的英魂,为了沈家满门的忠烈之名,为了……弄明白这块玉佩背后的真相,弄明白慕容策那双眼睛里深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秘密!
药,再次被送进来。依旧是苦涩得令人作呕的味道。这一次,当那双略显笨拙的手小心翼翼地用银匙将药汁送到我唇边时,我没有再抗拒。我张开干裂的嘴唇,主动迎了上去。滚烫的、辛辣的药汁滑过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我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喉间的腥甜和呕吐感强行压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块玉佩碎片,用那尖锐的痛楚来对抗身体的翻江倒海。
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日子在剧痛、汤药和无休止的昏沉中缓慢地爬行。北地的冬天来得格外暴烈,帐篷外的风声如同鬼哭狼嚎,卷着雪粒子砸在篷布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帐篷内,炭盆里的火永远烧不旺,寒意无孔不入,钻入骨髓。
慕容策偶尔会来。他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帐篷门口,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更深的寒意。他从不说话,只是站在几步开外,深琥珀色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身上缓缓扫过,从脸上缠着的纱布,到被厚厚绷带裹住的胸口和手臂。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关切,只有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恢复进度,或者……在计算一件武器的打磨程度。
被他这样看着,我浑身的肌肉都会不自觉地绷紧,如同面对天敌的幼兽。每一次,我都强迫自己抬起眼,迎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不闪不避。尽管身体虚弱得发抖,但眼神里却竭力维持着一丝属于沈昭的、不肯彻底折断的硬气。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倔强。短暂的审视之后,他会转身离开,留下一帐篷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冷冽松木墨香。
直到那一天。
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如同无数钢针攒刺般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换药都要猛烈。我蜷缩在冰冷的毡毯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意识即将被剧痛淹没的瞬间,帐篷帘子猛地被掀开,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灌入。慕容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刚从外面进来,玄青色的锦袍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异状。
那双深琥珀色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快步走到榻前,没有像以往那样只是冷漠地审视。他俯下身,一只带着寒气的大手猛地按在了我紧捂着的胸口上方——那处最致命的箭伤附近。
“别动!”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的手劲极大,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强行压制住我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另一只手迅速探向我的颈侧脉搏。他的指尖冰凉,按压的力道却精准无比。
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经,视线模糊一片。恍惚间,只看到他紧蹙的眉头,那总是冰封般的脸上,竟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焦躁的裂痕。
“毒发了。”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箭簇上淬了‘蚀骨青’,潜伏期过了。”
蚀骨青?我模糊的意识捕捉到这个阴毒的名字。大梁秘制的剧毒,无药可解……原来,我终究还是逃不过一死么?也好……也好……
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却见他猛地直起身,对着帐篷外厉声喝道:“赫连!拿我的‘玄玉冰蟾丸’来!快!”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近乎失态的急促。
帐篷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应答声。
很快,一个穿着北燕高级将领服饰、面容冷硬如铁石的汉子疾步而入,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玄玉盒子。
慕容策一把抓过玉盒,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毫不犹豫地掀开盒盖,一股极其清冽、仿佛凝聚了万年冰雪精华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竟短暂地压过了帐篷里浓重的血腥和草药味。盒内,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晶莹剔透如寒冰、内里却隐隐流转着一丝碧绿光华的丹药静静躺在丝绒垫上。
玄玉冰蟾丸!我虽未见过,却听闻过它的传说。北燕皇室秘传的解毒圣药,据说能解天下百毒,炼制极其困难,存世不过寥寥数枚,价值连城!
他竟然……
慕容策没有丝毫犹豫,捏起那枚冰凉的丹药,一手再次捏开我因剧痛而紧咬的牙关。他的动作依旧带着惯有的强硬,不容抗拒,但捏开我下颌的力道,却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轻了那么一丝?
冰寒彻骨的丹药被塞入口中。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冰线般的寒流,瞬间滑入咽喉,所过之处,那如同烈火焚烧般的蚀骨剧痛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仿佛滚烫的烙铁被投入了冰海之中,刺骨的寒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压制住了那股肆虐的毒火。虽然寒意同样令人难以忍受,但相比于那蚀骨钻心的痛苦,这寒冷反而成了一种救赎。
我剧烈地喘息着,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意识却从剧痛的深渊边缘被强行拉了回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我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慕容策。
他依旧蹙着眉,深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我,似乎在观察药效。额角似乎沁出了一层极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他握着玄玉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救了我。用北燕皇室视若珍宝的圣药,救了一个本该死在战场上的敌国俘虏。
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头,比“蚀骨青”更加令人窒息。那枚玉佩的冰冷触感仿佛还烙印在掌心,父亲模糊的面容,萧彻冷漠的眼神,柳依依依偎在他怀中的画面……还有眼前这张俊美冰冷、深不可测的脸,全部搅在一起。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慕容策似乎看懂了我的疑问。他缓缓直起身,将空了的玄玉盒丢给旁边的赫连将军。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深琥珀色的眼眸里,冰层重新冻结,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波动仿佛只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清晰地砸落下来:
“沈昭,记住今日。”
“你的命,是朕的。”
“朕给你的,才是生路。朕不许你死,阎王也带不走。”
每一个字都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不容置疑的意味,如同冰冷的锁链,套上了我的脖颈。
玄玉冰蟾丸的效力霸道而绵长,那股冰线般的寒流在体内流转,不仅压制了“蚀骨青”的毒性,也仿佛冻结了我所有的软弱和迷茫。剧痛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注入的、冰冷的清醒。
慕容策留下那句话后,便带着赫连将军离开了。帐篷里再次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我躺在冰冷的毡毯上,手指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隔着厚厚的绷带,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枚玉佩碎片的轮廓。慕容策……他到底在图谋什么?父亲的玉佩,北燕的太子,这中间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秘密?他耗费如此珍贵的圣药救下我这个敌国将领,绝不可能出于慈悲。
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弄清真相,更是为了……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破开冻土的毒芽,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悄然滋生。萧彻,柳依依,那座用沈家军将士鲜血和白骨铺就的京城……所有施加在我身上的背叛和痛苦,必将百倍奉还!
此念一起,身体深处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力量。我闭上眼,不再抗拒那彻骨的寒意,而是主动引导着冰蟾丸残余的药力流转周身,修复着残破的躯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但每一次呼吸,都更加坚定。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炼狱般的修行。
身体稍稍能动,我便挣扎着开始复健。每一次挪动,都像被千万根钢针贯穿。右腿膝盖处的伤尤其严重,被透甲锥穿透的骨头似乎并未完全接好,稍一用力便钻心地疼,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起来!”那个叫赫连的北燕将军,慕容策的绝对心腹,负责监督我的恢复。他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眼神像看一条垂死的狗,没有丝毫温度,“殿下救你,不是让你在这里当废物的!再不起来,就永远躺着吧!”
汗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从额头滑落。我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抠住粗糙的毡毯边缘,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左臂的刀伤撕裂般疼痛,右腿根本不听使唤。我猛地发力,试图用尚算完好的左腿支撑起身体,却因为剧烈的失衡和右腿的剧痛,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脸颊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
“哼,废物!”赫连的冷哼如同鞭子抽在心上。
屈辱感如同毒火灼烧。我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然而,当目光触及帐篷角落那堆沾满血污、被随意丢弃的、属于我沈家军的残破甲胄时,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猛地从胸腔里炸开!
不能死,更不能当废物!
我用手肘支撑着地面,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再次撑起上半身。右腿膝盖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锥心刺骨的剧痛,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我死死盯着前方几步远的一根支撑帐篷的木柱,那是我的目标。
一寸,一寸……我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右腿,如同最笨拙的爬虫,在冰冷的地面上挪动。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在地面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每一次挪动,都是对意志极限的挑战。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用颤抖的、布满血污的手指触碰到那根冰冷的木柱时,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我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痛。
赫连依旧抱着手臂,但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似乎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异样光芒。
这只是开始。
为了恢复右腿的行动能力,我开始了近乎自虐的练习。用布条将伤腿死死绑在木柱上,然后一次次地、用身体的力量去对抗那扭曲的关节和断裂的骨头,强行拉伸、矫正。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可怕声响和几乎冲破喉咙的惨叫。汗水、血水、泪水糊满了脸。
为了重新拿起刀,我让负责照顾我的、那个叫阿娜尔的北燕侍女找来一根沉重的木棍。最初几天,虚弱的身体连拿起它都异常艰难。我咬着牙,从每天颤抖着举起木棍十次开始,到二十次、五十次……手臂上尚未愈合的刀伤一次次崩裂,鲜血顺着小臂流下,染红了木棍。阿娜尔在一旁看着,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惧。
帐篷外是北燕士兵操练的呼喝声,沉重而充满力量。我强迫自己听着,模仿着他们的呼吸节奏,调整着自己每一次出棍的发力。动作笨拙、缓慢,毫无章法,甚至一次次因为脱力而摔倒。但每一次摔倒,我都用更短的时间爬起来。
慕容策偶尔会出现在帐篷门口,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从不干预,也不评价。只是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在看着我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时,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沉淀、凝聚,如同寒潭深处悄然凝结的冰晶。
三个月后,北地迎来了最严酷的寒冬。
帐篷外是深可及膝的积雪和呼啸的、刀子般的白毛风。帐篷内,炭火奄奄一息。
我站在帐篷中央,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便于活动的劲装。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右腿依旧隐隐作痛,但已经能够支撑身体,完成基本的移动。
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沉重的木棍。
那是一把真正的北燕弯刀。刀身比大梁的制式横刀略短,弧度流畅,带着一种野性的美感。刀柄是冰冷的金属,上面缠绕着防滑的皮革。这是赫连丢给我的,带着一种施舍和考验的意味。
我缓缓抬起刀,刀尖指向虚空。动作不再是最初的虚浮无力,而是带着一种沉凝的稳定感。目光沉静,所有的杂念都被摒除,只剩下手中冰冷的刀锋,和身体里流转的力量。
起势,沉腰,拧身——一个最基础的劈砍动作!
刀锋破开冰冷的空气,发出短促而清晰的锐响!虽然力量远未恢复巅峰,虽然动作的衔接依旧带着一丝生涩,但那刀锋划过的轨迹,却已有了属于沈昭的、一往无前的凌厉雏形!
刀势落尽,我稳稳收刀,站定。胸膛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帐篷门口,一道玄青色的身影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慕容策站在那里,肩头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深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钉在我身上,落在我手中紧握的弯刀之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但那双眼睛深处,冰层之下,仿佛有某种东西被这刀锋破空的声音彻底点燃了——那是猎手终于看到猎物磨利了爪牙的、冰冷而炽热的兴奋。
他缓缓迈步,走了进来。玄青色的锦袍下摆拂过冰冷的毡毯,无声无息,却带着千钧重压。
一直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墨香和外面带来的寒意。他深琥珀色的眸子俯视着我,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我的肩,我握刀的手,最后落回我的眼睛。
“很好。”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帐篷里凝滞的寂静。只有两个字,却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下。
“从今日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你,沈昭,不再是梁将。”
他微微停顿,深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我此刻苍白却倔强的脸。
“你将是朕手中的刀。”
“指向哪里,何时出鞘……”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捏碎敌人咽喉也拂过我额角乱发的手,指向帐篷外,那风雪肆虐、被大梁视为心腹大患的辽阔北燕疆域,最后,那冰冷的手指,稳稳地指向了南方——大梁的方向!
“由朕说了算。”
三年时光,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让英雄埋骨荒丘,也能将一把锈蚀的断剑,淬炼成饮血的寒锋。
北燕的朔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常年刮过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它削去了我身上属于大梁京城的最后一丝温软,磨平了那些曾为儿女情长而生的棱角,只留下冷硬的线条和眼底深处沉淀的、永不融化的寒冰。
曾经遍布全身的狰狞伤疤,在无数次的药浴、刮骨般的复健和北地酷烈风霜的打磨下,渐渐平复,只留下浅淡的、如同地图般纵横交错的印记,成为这三年炼狱最沉默的见证。曾经几乎被废掉的右腿,在一次次的强行矫正和超越极限的锤炼中,早已恢复如初,甚至更加坚韧有力,每一步踏在坚硬冻土上的回响,都带着磐石般的稳定。曾经因“蚀骨青”而受损的经脉,在玄玉冰蟾丸残余药力和慕容策后来不知名丹药的持续滋养下,不仅修复如初,内息运转间甚至更添了一分北地特有的、如同寒流般的凛冽与霸道。
我成了慕容策手中最快、最锋利、也最沉默的一把刀。
他指向西戎叛乱的部落,我便带领着由赫连统领的、最初对我充满不屑的北燕铁鹞卫,千里奔袭,于风雪之夜突袭叛军王帐。刀锋过处,血染冰河,让那些桀骜不驯的部落首领,在寒光映照下颤抖着匍匐称臣。那一战,奠定了我在北燕军中的凶名——“玄霜”。
他指向东境蠢蠢欲动的高句丽,我便以使者身份孤身入敌营。面对刀斧环伺,谈笑自若,将慕容策冷酷的意志化作唇枪舌剑,辅以雷霆手段的暗杀,硬生生将高句丽王的野心扼杀在萌芽,迫使其签下最屈辱的城下之盟。
每一次出征,都伴随着杀戮、算计和尔虞我诈。每一次归来,玄青色的铠甲上都浸透了敌人的血,也染上了更深的、洗不去的冷酷。慕容策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他从不褒奖,也极少斥责。只是在每一次血腥任务达成后,他会更深地看我一眼,那深琥珀色的眼底,冰层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如同欣赏绝世凶兵般的沉凝。
三年。我从一个濒死的俘虏,变成了北燕朝堂上举足轻重的“玄霜将军”,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一个……即将被册封为太子妃的女人。
册封大典前夜,我屏退了所有侍女。
偌大的寝殿内,只有铜镜前燃着一盏孤灯。镜中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眉目依旧是沈昭的轮廓,只是曾经属于少女的柔润线条被彻底磨去,取而代之的是刀削斧凿般的冷硬。肤色是长年风霜磨砺出的冷白,不见丝毫血色。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明亮,映着京城春日暖阳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幽邃冰冷,不起波澜。
身上穿着繁复华丽的北燕太子妃礼服。玄青为底,暗金丝线绣着振翅欲飞的雄鹰图腾,层层叠叠,庄重而威严。赤金打造的鹰首衔珠步摇斜插在堆叠的云髻上,垂下的流苏冰冷地贴在颊边。
很美。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毫无生气,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冰像。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光滑的镜面,拂过镜中人那毫无表情的脸。动作间,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小臂。在靠近手腕内侧的隐秘处,一道淡粉色的、被刻意遮掩的旧疤赫然在目——那是当年在云州城头,为萧彻挡下的一支毒箭留下的印记。
指尖顿在那道旧疤上,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三年冰封的心防。
云州城头的血与火,父亲战死沙场的噩耗,萧彻登基那日册封柳依依为后时刺目的明黄圣旨,还有……那漫天烟花下,柳依依依偎在他怀中的、刺目的笑靥!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岩浆,猛地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烧灼着每一寸理智!
镜中那双冰冷死寂的眸子,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滔天的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在其中疯狂燃烧、跳跃!
“萧彻……”一个名字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带着淬毒的寒意,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的主人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一同嚼碎!
“柳依依……”
镜中的人影,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那是恶鬼挣脱地狱枷锁时,露出的、狰狞而快意的獠牙!
大典前夜,我最终没有摘下那支冰冷的步摇。
翌日,北燕皇都,天启城。
万民空巷。通往皇宫的宽阔御道被清扫得一尘不染,铺上了厚实的红毡。道路两旁,身着崭新皮甲的北燕禁卫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一直延伸到巍峨宫门。更远处,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北燕百姓,他们脸上洋溢着近乎狂热的兴奋,翘首以盼。
低沉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嘶鸣,穿透云霄,拉开了这场盛大仪式的序幕。紧接着,是节奏雄浑、撼动大地的战鼓!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激荡着北地民族骨子里的热血与野性。
十六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踏雪乌骓马,牵引着一辆巨大而华贵的玄色鎏金车辇,在震天的鼓号声中,缓缓驶上红毡铺就的御道。车辇四周垂落着薄如蝉翼的玄纱,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翱翔的雄鹰图腾。风过纱动,金鹰振翅欲飞。
我端坐于车辇之内。身上是昨夜那身玄青暗金、象征着北燕未来女主人的沉重礼服,赤金鹰首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车辇的行进,在颊边轻轻晃动,带来冰冷的触感。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同样绣着金鹰纹样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
目光平静地透过轻纱,扫过道路两旁肃立的铁甲,扫过远处那些欢呼雀跃、挥舞着各色布帛的北燕百姓。他们的热情如同实质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车辇,却丝毫无法撼动车辇内那片冰封的死寂。
我的视线,最终越过了喧嚣的人群,越过了高耸的宫墙,投向了遥远的南方天际。
大梁,我来了。
车辇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鼓乐声中,缓缓驶入宫门,穿过重重殿宇,最终停在举行册封大典的“承天殿”前那宽阔得令人心悸的广场上。
广场四周,是身着最隆重朝服的北燕文武百官,如同色彩斑斓的静默礁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辆停下的玄色车辇上,带着敬畏、探究、审视,还有难以掩饰的惊艳。
车帘被侍者恭敬地掀开。
我微微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冰冷的岩浆。扶着侍者递来的手,缓缓起身,步下车辇。
赤金的高底宫鞋踩在冰冷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玄青暗金的华服在正午的阳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如同覆盖着玄冰。赤金步摇随着步伐,在鬓边划出冰冷的弧线。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右腿膝盖处,那道曾被透甲锥贯穿的旧伤仿佛在隐隐发热,提醒着这三年来每一刻的痛楚与蜕变。
广场尽头,承天殿那九十九级象征至高权力的白玉台阶顶端,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孑然而立。
慕容策。
他穿着同色的北燕太子冕服,金线绣成的雄鹰图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随时会破衣而出,翱翔九天。他身姿挺拔如孤峰上的寒松,负手而立,深琥珀色的眼眸穿透遥远的距离,如同精准的箭矢,牢牢锁定了正一步步向他走去的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万年冰封的冷硬轮廓。但当他看着我从车辇中走出,踏上这象征着北燕权力巅峰的广场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冰层似乎微微融化了一瞬,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却又极其锐利的——满意。
如同铸剑师终于看到了自己千锤百炼的绝世神兵,绽放出应有的、足以割裂苍穹的寒芒。
我一步一步,踏着脚下冰冷的黑石,向着那白玉台阶,向着台阶顶端那个掌控着我命运的男人走去。面纱下的唇角,无声地、冰冷地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萧彻,柳依依,你们看到了吗?
沈昭,回来了。
册封大典的繁文缛节如同冗长而冰冷的梦境。宏大的乐章,肃穆的祭告,百官山呼海啸般的朝拜,金册玉印被郑重地交到手中……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精准得如同北燕宫廷匠人打造的精密机括。
我站在慕容策身侧,比他略低一级台阶。宽大的礼服袖袍下,我的指尖冰凉,紧握着那方象征着太子妃尊位的赤金螭钮印玺。印玺棱角分明,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与位置。
慕容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掌控。我微微垂着眼睫,保持着北燕宫廷礼仪教导的、最无可挑剔的姿态,如同他身边一件华美而沉默的装饰。
典礼结束后的宫宴,设在承天殿后苑的“临渊阁”。巨大的水榭延伸至烟波浩渺的镜湖之上,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与白日里的肃杀截然不同。
北燕的宗室勋贵、重臣及其家眷济济一堂。觥筹交错间,目光却都似有若无地飘向主位。
慕容策端坐于主位之上,玄青冕服在灯火下流淌着沉静的光。他甚少言语,只是偶尔举杯,深琥珀色的眼眸扫过全场,带着无形的威压。我坐在他身侧稍低的位置,面前摆放着精致的北燕宫廷菜肴,却未曾动箸。手中握着一只小巧的赤金暖炉,炉身上同样錾刻着雄鹰纹样,炉壁温热,驱散着水榭夜风带来的微寒。
殿内的气氛热烈而融洽。酒过三巡,席间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北燕亲王蟒袍的老者,抚须笑道:“太子妃殿下风仪,冠绝北燕。今日得见,方知我北燕山川之灵秀,尽钟于殿下一身啊!陛下与娘娘在天有灵,亦当欣慰。” 他口中的陛下与娘娘,指的自然是慕容策已故的父母。
此言一出,席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赞美之词如同不要钱般涌来,无非是“天人之姿”、“福泽深厚”、“与太子殿下天作之合”云云。
我端坐不动,面纱早已在入席时取下。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符合太子妃应有的端庄仪态。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笑脸,如同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带着明显醉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冠绝北燕?呵呵,王叔此言差矣!依小王看,太子妃美则美矣,只是……”说话的是席间一位年轻的郡王,仗着几分宗室身份和酒意,眼神放肆地在我脸上身上逡巡,带着几分轻佻,“只是未免太过清冷了些!像那雪山上的冰莲花,好看是好看,却少了咱们北燕女儿该有的那股子…泼辣劲儿!小王听闻,大梁的女子,最是温婉如水,懂得伺候人,太子妃在梁国时,想必亦是如此吧?不知今日,可否为我等,展露一番梁国的…‘雅艺’?”
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水榭瞬间安静下来!丝竹声也识趣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惊愕、玩味、担忧、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挑衅。赤裸裸的、带着狎昵意味的挑衅。不仅是对我身份的轻蔑,更是将“大梁”二字如同耻辱的标签,当众贴在了我的脸上。
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收紧。炉壁上錾刻的雄鹰纹样,硌着指腹。一股冰冷的戾气,如同蛰伏的毒蛇,缓缓从心底升起。三年磨砺出的杀伐本能,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枷锁。
然而,就在这股戾气即将爆发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地覆在了我紧握着暖炉的手背上。
是慕容策的手。
他的手心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凉意,但那力道却异常沉稳,如同冰冷的磐石,瞬间压下了我指尖的颤抖和心头翻涌的杀意。
我微微侧目。
慕容策并未看我。他依旧端坐着,姿态慵懒,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酒杯。深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转向那个口出狂言的年轻郡王。
没有暴怒,没有斥责。
他只是极其平静地看着对方,那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件死物。薄唇微启,低沉醇厚、带着独特金属质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水榭里所有细微的声响,如同冰珠滚落玉盘:
“孤的太子妃,是用来取悦尔等的?”
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年轻郡王脸上的醉意和轻佻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一片!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整个水榭,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所有宗室勋贵、朝堂重臣,全都屏住了呼吸,低垂着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那位先前开口的老亲王,更是脸色微变,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
慕容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在那年轻郡王惨白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然后,他缓缓移开视线,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大手,却并未收回。他微微侧过头,深琥珀色的眸子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深处,冰层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安抚,以及……一种更深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他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旁若无人地将我鬓边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廓,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令人心悸的余威:
“接着奏乐。”
丝竹管弦之声,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颤抖,重新响起。
水榭中的气氛,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轻松。所有人都低垂着眼,恭敬而谨慎。那位年轻的郡王,早已瘫软在座位上,面无人色。
慕容策的手依旧覆在我的手背上。那冰凉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触感,如同烙印。
我垂眸,看着交叠的手。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这只手,曾捏碎过敌人的咽喉,也曾拂开过我额角的乱发;曾将我从云州城头的血泊中捡起,也将我推入这北燕权力漩涡的最中心。
真正的偏爱?
心湖深处,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的寒潭之水吞没。
宴席在一种压抑的恭敬中继续进行。美酒佳肴,丝竹悦耳,却再也无法掩盖空气里那无形的寒流。慕容策的手不知何时已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充满占有欲和庇护意味的举动只是一场幻觉。他依旧沉默地饮着酒,偶尔与近旁的宗室元老低声交谈几句,深琥珀色的眼眸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着莫测的光。
我端坐如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赤金暖炉上微凸的鹰纹。炉壁的温度透过肌肤,带来一丝暖意,却暖不进心底。方才那年轻郡王轻佻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在耳边回响,将三年来深埋的伤口再次狠狠撕开。大梁……那个名字像一根淬毒的刺,扎在灵魂深处。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水榭入口处的内侍监总管,一位面白无须、神情精明的老宦官,快步趋近慕容策身侧,躬着身子,用不高却足以让近旁几人听清的声音禀报:
“启禀太子殿下,驿馆刚刚传来消息。大梁使团……已抵达天启城外三十里驿亭。为首者,乃大梁皇帝亲弟,靖王萧彻。”
“靖王萧彻”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握着暖炉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炉壁上冰冷的鹰纹深深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骤然爆开的、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
萧彻?!
他怎么会来?他竟敢来?!
这个名字,连同那些刻意尘封的、浸透血泪的记忆碎片——登基大典上刺目的明黄圣旨,柳依依依偎在他怀中的娇笑,云州城头漫天烟花下的彻骨绝望——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冲破了三年冰封的心防!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恨意混合着尖锐的痛楚,瞬间冲上头顶,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不受控制地从我周身弥漫开来!身前的杯盏似乎都因为这瞬间爆发的戾气而轻轻震颤!
水榭内,离得近的几位北燕重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惊疑不定的目光悄然瞥了过来。
就在这杀意即将失控的临界点,一股熟悉的、冷冽的松木墨香骤然贴近。
慕容策不知何时已微微倾身过来,宽大的玄青袍袖如同屏障,不动声色地遮挡了席间大部分探究的视线。他的一只手臂,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环过了我的腰侧,看似亲昵的扶持,实则如同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压制住了我因巨大冲击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低沉醇厚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见,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安抚力量:
“沉住气。”
三个字,如同冰水浇头。
紧接着,他那只环在我腰侧的手,极其隐蔽地在我肋下某个穴位上不轻不重地一按。一股温和却异常霸道的内力瞬间透入,如同寒流冲垮了即将决堤的怒潮,强行将我那几乎焚毁理智的暴戾杀气压了下去。
心跳依旧如擂鼓,但身体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却被他强行稳住。
慕容策并未看我。他依旧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态,目光淡淡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在那位禀报的内侍监总管身上。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和冰冷,清晰地响彻水榭:
“大梁使团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传孤口谕,令礼部依制妥善安置于驿馆,好生款待。明日辰时,承天殿外,孤与太子妃,亲迎靖王殿下。”
“亲迎”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玩味。
内侍监总管连忙躬身应诺:“遵殿下谕旨!”
慕容策这才缓缓直起身,那只环在我腰间、带着掌控力量的手臂也随之收回。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令,重新端起了酒杯。
水榭内的气氛,因为大梁使团尤其是“靖王萧彻”这个名字的到来,变得更加诡异莫测。众人低声议论着,目光在我和慕容策之间隐秘地逡巡,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探究。
我垂着眼,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掌心紧贴着温热的暖炉,那点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慕容策方才的举动,是警告?是安抚?还是……一种更深沉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宣告?
他早就知道萧彻会来。他安排这场“亲迎”,究竟意欲何为?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然而,当“萧彻”这个名字带来的最初冲击和滔天恨意被强行压下后,一种更冰冷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锐利,缓缓沉淀下来。
我端起面前一直未动的酒杯,杯中是北燕特有的、烈如烧喉的“雪魄烧”。冰冷的玉杯触到唇边,辛辣的液体滑入咽喉,如同咽下一道燃烧的冰线。
很好。
萧彻。
明日,承天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