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碗汤药是李崇业亲手端进来的。
黑褐色的药汁在青瓷碗里微微晃荡,蒸腾起一股浓重苦涩的气息,瞬间就压过了我屋里仅剩的那点清冷熏香。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衣袍的下摆扫过光洁的地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袍子,是我熬了三个月眼睛,一针一线绣了云纹滚边的。
他站定在床前,阴影落下来,罩住了我半倚在枕上的身子。
我抬起眼,望进他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那里头曾经盛满了我熟悉的温存,此刻却像结了一层薄冰,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该喝了,阿沅。”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喉咙里干得发紧,像塞了一把滚烫的沙砾。
这碗汤,我太知道是什么了。
一个月前,他新抬进府的柳依依有了身孕,他欣喜若狂,仿佛得了稀世珍宝。而我的存在,我腹中那微乎其微的可能,就成了碍眼的沙砾。
他等得不耐烦,眉头蹙起一个微小的褶皱。
他俯下身,一手捏住我的下颌,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迫使我张开了嘴。
碗沿抵上我的唇齿,那苦涩的药味猛地冲了进来。
“唔……”我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下巴被他牢牢钳住,动弹不得。
冰凉的药液带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强硬地灌了进来。我被迫吞咽着,苦涩从舌尖一路烧灼到胃里,激起一阵剧烈的恶心。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透过朦胧的水光,我只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他松开手,直起身,随意地将空碗搁在旁边的矮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用袖口擦了擦手指,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好好歇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房门被他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娇柔笑声。
那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我心口上。
我伏在床沿,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满嘴的苦涩,还有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喉咙深处蔓延。
身体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坠痛,是每一次那碗汤药下去后必然会有的反应。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粘腻地贴在背上。我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锦被里,指节泛白。
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
心口那片曾经被他焐得滚烫的地方,终于彻底凉透了,冻成了冰窟窿。
是该走了。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过。
(二)
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裹紧了身上半旧的灰鼠皮袄子,那毛色早已黯淡,远不如柳依依新得的那件银狐裘鲜亮。
游廊的尽头,就是李崇业如今常住的书房暖阁。远远地,就能听见里面传出的丝竹声,女子娇俏的谈笑,像裹了蜜糖的针,细细密密地扎着耳朵。
我走到暖阁外那厚重的锦帘前,两个守门的小厮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里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其中一个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微微躬着身,声音不高不低:“夫人,爷吩咐了,说……说您身子还没大好,让您安心在房里歇着,别……别出来吹风。”
他眼神闪烁,不敢看我。
我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说:“我有事要见爷。”
小厮脸上露出为难:“夫人,这……爷正忙着……”
暖阁里,柳依依那娇滴滴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些,带着刻意的甜腻:“爷,您瞧这雪狮子堆得像不像?妾可是费了好大功夫呢!手都冻红了!”
紧接着,是李崇业带着笑意的回应,那是我许久未曾听过的纵容:“像,像极了。快把手炉捧着,仔细冻着。你这手,可是爷的心头肉……”
那笑声和话语,清晰地穿透门帘,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我心里。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上来,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我站在那华美的锦帘外,隔绝在暖阁的融融春意之外,像一个突兀的、不合时宜的雪人。
那小厮脸上的为难,渐渐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冷气刀子一样割着肺腑。
再没有停留的必要了。我转过身,灰鼠皮袄子扫过冰冷的廊柱,一步步往回走。
身后暖阁里的欢声笑语,如同隔着一个世界,渐渐模糊。
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单调而沉重。
回到我那冷清的院落,寒意更甚。屋子里只点了一盆将熄的炭火,微弱的热气根本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冷。
张嬷嬷迎上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夫人,您可回来了!这大冷天的……快喝口热茶暖暖。”
她忙不迭地去倒桌上温着的茶水。
我走到窗边那张旧楠木梳妆台前坐下。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像被墨汁晕染过。
镜子里的人影,陌生得让我心惊。
我拉开妆奁最底下的小抽屉,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
是我娘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子。
玉质温润,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半开的玉兰花,雕工朴素,却是我娘生前最爱戴的。
我把它拿出来,冰凉的玉质贴在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
“夫人,您……”张嬷嬷端着茶过来,看到我手中的簪子,声音哽住了。
她是我的奶娘,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嫁入李家,也看着我在这深宅里一点点枯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一股浓郁得刺鼻的脂粉香风。
柳依依裹着那件崭新的银狐裘,像一团雪球似的滚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目光扫过我这冷清的屋子,最后落在我手中的玉簪上。
“哟,姐姐也在呀?”她娇笑着走近,那笑容像是画在脸上,没半分暖意,“爷刚得了上好的燕窝,让我给姐姐送些过来,说是……补补身子。”她示意了一下身后丫鬟捧着的锦盒。
我没看她,也没看那燕窝,只是用指尖细细描摹着玉簪上那朵玉兰的轮廓。
柳依依讨了个没趣,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目光又黏在了我手中的簪子上,带着一丝贪婪的打量:“姐姐这支簪子,瞧着倒有几分意思,虽不是什么顶好的料子,胜在别致。”她说着,竟伸出手来,作势要拿,“让妹妹也开开眼?”
“别碰!”张嬷嬷一步上前,挡在我身前,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这是我家夫人娘亲的遗物!”
柳依依被张嬷嬷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手顿在半空。随即,她那双描画精致的柳叶眉竖了起来,染着蔻丹的手指猛地朝张嬷嬷狠狠一推:“老刁奴!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张嬷嬷年岁大了,被她这猝不及防的一推,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坚硬的桌角上。她痛得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佝偻着身子,半天直不起腰来。
“嬷嬷!”我的心猛地一抽,霍然站起身。
就在我起身的刹那,柳依依那只推搡了张嬷嬷的手,顺势猛地一挥,目标精准地打向我握着玉簪的手!
(三)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
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子,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簪头那朵小小的玉兰,瞬间四分五裂,碎玉迸溅开来,滚落在尘埃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片。它们散落着,像被碾碎的花瓣,无声地控诉着。娘亲模糊而温柔的笑容,似乎就在这碎裂声里,彻底消散了。
“哎呀!”柳依依夸张地捂住嘴,声音里却听不出半分歉意,反而带着一种做作的惊慌,“姐姐!这可怎么好!妹妹不是有意的!都怪这老东西……”她指向痛得蜷缩在地上的张嬷嬷,恶人先告状。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吞噬了所有的麻木和隐忍。我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毫无温度地刺向柳依依那张娇媚的脸。
柳依依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的眼神,她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得意也僵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滚。”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是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意。
柳依依的脸白了白,随即又涌上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她挺直了背脊,正要开口。
“我让你滚出去。”我打断她,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带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屋子。”
“你……”柳依依气得胸口起伏,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发抖,“好!好你个沈沅!你等着!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她猛地一跺脚,转身对着丫鬟吼道:“还杵着干什么!走!”她气冲冲地带着人,像一阵旋风似的刮了出去,那浓郁的香气久久不散。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蜷在地上的张嬷嬷,还有一地冰冷的碎玉。
我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扶住张嬷嬷的胳膊:“嬷嬷,你怎么样?撞到哪里了?”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张嬷嬷忍着痛,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泪,她反手紧紧抓住我的手,粗糙的掌心冰凉:“夫人……夫人啊……老奴没事……那簪子……那是小姐留给您的念想啊……”她看着地上的碎片,泣不成声。
我用力搀扶着她,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手,一片一片地,去捡拾地上那些细小的碎玉。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棱角,尖锐的疼痛直刺心底。碎玉的边缘划破了我的指腹,沁出细小的血珠,混着地上的灰尘,沾染在碎玉上,像凝结的血泪。
我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上面还残留着半朵玉兰的花瓣。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里,带来尖锐的痛楚。可这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悲愤和绝望。
“嬷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收拾东西吧。我们走。”
张嬷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终于看到曙光的解脱:“夫人?!”
“嗯。”我重重地点头,目光扫过这间冰冷华丽的囚笼,“离开这里。”
(四)
傍晚,李崇业果然来了。
他沉着脸踏进房门,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眼神阴沉地扫过正在帮我收拾细软衣物的张嬷嬷,最后落在我身上。柳依依小鸟依人般地跟在他身后,眼圈红红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沈沅!”李崇业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依依好心来看你,送东西给你,你就是这么待她的?还纵容一个奴才对她动手?”
我正将几件素净的旧衣裳叠好,放进一个半旧的藤箱里。闻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一下,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张嬷嬷气得浑身发抖,放下手里的包袱就要开口辩解。
我抬手,轻轻按住了嬷嬷的手臂,示意她不必说话。
我的沉默和无视,显然激怒了李崇业。他几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我在问你话!”
我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盛满怒意的眼睛。很奇怪,心里竟然一片死寂的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了。
“柳姨娘没告诉爷,”我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推倒了我的奶嬷嬷,还失手打碎了我娘留给我的簪子?”
李崇业眉头紧锁,似乎被我的话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些碎片早已被我小心地收拢起来,用一块旧帕子包着,放在妆台上。
柳依依立刻抽抽噎噎地靠过来,扯着李崇业的袖子:“爷!您看!姐姐她……她就是容不下我!那老奴自己站不稳,怎能赖我?那簪子……我也是不小心碰到的……姐姐就这样凶我,还要赶我走……”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李崇业的目光在我平静无波的脸和柳依依委屈的泪眼之间逡巡了一下,最终,那点本就不多的迟疑被不耐取代。他烦躁地挥开柳依依的手,对着张嬷嬷厉声道:“够了!一个老奴,冲撞主子,还敢狡辩?这府里是容不下你了!来人!”
门外立刻进来两个粗壮的婆子。
“把这个不知尊卑的老东西,”李崇业指着张嬷嬷,语气冰冷,“给我立刻轰出府去!不许她带走任何一样东西!”
“是!”那两个婆子应声,凶神恶煞地就朝张嬷嬷扑过去。
“住手!”我猛地站起身,挡在张嬷嬷面前,藤箱被带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尖利的锋芒,刺破了屋内的压抑:“李崇业!你敢!”
李崇业似乎没料到我敢这样直呼其名,还敢顶撞他,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你看我敢不敢!沈沅,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身份?”我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而空洞,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是啊,我是什么身份?一个占着正妻名分的摆设?一个连自己奶娘都护不住的废物?”我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柳依依那张写满得意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李崇业,你记着。今日你赶走嬷嬷,他日,你最好别后悔。”
“后悔?”李崇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满是不屑,“沈沅,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厌弃覆盖,“少废话!把人拖出去!”
那两个婆子再不迟疑,粗暴地架起张嬷嬷的胳膊就往外拖。
“夫人!夫人啊!”张嬷嬷老泪纵横,挣扎着回头看我,嘶声喊着,“您保重!您一定要保重啊!”
那凄厉的喊声被拖拽着,消失在冰冷的走廊尽头。
(五)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我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却比不上心头那被彻底碾碎的剧痛。
李崇业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一甩袖子,语气生硬:“你好好在屋里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院子一步!”他转身,带着柳依依大步离开。
房门被重重地关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我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蹲下去,捡起那个倒在地上的藤箱。箱盖开了,里面几件半旧的衣裳散落出来。我一件件地捡起,拍掉上面沾染的灰尘,动作机械而缓慢。
窗外,天色彻底黑透了。风声更紧了,呜呜咽咽,像是谁在哭。
是该走了。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如同黑暗中唯一亮起的光,冰冷,却指明了方向。
柴房的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光从狭小的、高高的气窗斜斜地漏进来几缕,勉强照亮了角落堆叠的杂物轮廓。我侧身闪了进去,反手轻轻合上门。
黑暗和寂静瞬间包裹了我。只有角落里,几只耗子被惊动,发出窸窸窣窣的逃窜声。
我摸索着走到墙角,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在地上。身下是干枯扎人的麦草。冰冷的空气钻进单薄的衣衫,激得我打了个寒噤。我抱紧膝盖,将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腐朽味道的空气。
外面的世界,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还有阵阵喧闹的人声笑语。今天似乎是府里为柳依依办的什么小宴,庆祝她怀胎满三个月。李崇业特意请了城里最好的戏班子。那喜庆的锣鼓点,隔着重重院落和冰冷的墙壁,依旧顽强地钻进来,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一声声,清晰无比。
咚锵,咚锵……欢快得刺耳。
那喧闹声浪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衬得这柴房里的死寂更加浓稠、更加绝望。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初嫁时,李崇业在红烛下掀开我盖头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盛满的笑意和温柔。
春日里,他牵着我的手在园子里看新开的桃花,笨拙地折下最美的一枝簪在我发间。
夏夜纳凉,他摇着蒲扇替我驱赶蚊虫,絮絮叨叨说着外面听来的趣事……那些温存的细节,曾经像蜜糖一样包裹着我,如今回想起来,却像裹了糖衣的毒药,每一次回忆都带来更深更冷的痛楚和……恶心。
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捂住嘴,压抑住那股强烈的呕意。
假的。都是假的。
他搂着柳依依,说“她哪有你解意”时,那轻佻的语气,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在我心上来回切割。他亲手灌下避子汤的冷酷,他为了柳依依赶走张嬷嬷时的绝情……这才是真的。
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情分,早就在这一桩桩一件件里,被彻底磨灭,碾成了齑粉,连一丝灰烬都不剩。
柴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钻了进来,是厨房里烧火的小丫头环儿,她是我在这偌大李府里,唯一还能悄悄说上两句话的人。
“夫人,”她压低声音,带着喘气,快步走到我身边蹲下,将一个小布包塞进我怀里,“东西都在这儿了。这是您要的旧衣裳,还有一点干粮和水囊。”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钱袋,“这是……这是嬷嬷临走前,偷偷托人送进来的,是她这些年攒下的体己,说一定要给您带上……”
钱袋的布料很粗糙,入手冰凉沉重。我紧紧攥住它,那粗糙的质感硌着手心,却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张嬷嬷……她自身难保,却还想着我。
“环儿,谢谢你。”我的声音在黑暗里有些发哑,“也替我……谢谢嬷嬷。”
“夫人,您别这么说。”环儿的声音带了哭腔,“您一定要好好的……我……”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外面隐约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快走!”我推了她一把,“别被人看见。”
环儿慌忙点头,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猫着腰,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柴房的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一丝微弱的光线。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布包和钱袋,听着外面那遥远而喧闹的喜乐。
心,沉得像浸在寒潭最深处的石头,再没有一丝波澜。
计划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过无数遍。
后日,是柳依依所谓的“安胎祈福”日,李崇业会陪她去城外五十里香火最盛的慈云寺上香,会在寺里住上一晚。府里的重心都在那边,守备也会松懈许多。
就是那个时候。
这间堆满杂物、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柴房,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棺椁”。
角落里,我已经偷偷搬来了几块沉重的、废弃的压咸菜缸用的条石。它们冰冷、坚硬,棱角粗糙。到时候,这里会燃起一场“意外”的大火。
火光吞噬一切后,那几块烧不化的石头,就是“沈沅”这个身份留下的唯一残骸。
至于真正的我……
我慢慢摊开手掌,借着气窗漏下的那点微弱的月光,看着掌心被碎玉划破又结痂的伤痕。然后,轻轻握拢。
我会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蒸发,消失在这座华丽囚笼的缝隙里。从此,世上再无李沈氏。
(六)
腊月十五,雪下得正紧。
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落下,将整个李府覆盖在一片死寂的纯白里。
天还没亮透,府里就忙碌起来。灯笼映着雪光,人影幢幢,仆役们哈着白气,忙着套车、准备路上用的东西。
李崇业和柳依依要去慈云寺了。
我站在我那冷得像个冰窖的屋子窗前,看着主院那边的动静。
李崇业亲自扶着裹得像只球似的柳依依上了那辆华贵的暖轿马车,小心翼翼,呵护备至。
他脸上带着我许久未见的、真切的愉悦笑容,低声嘱咐着什么。
柳依依娇笑着回应,那笑声在清晨的雪地里传得老远。
暖轿车的帘子落下,隔绝了视线。李崇业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车队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缓缓启动,碾过厚厚的积雪,驶向府门。
直到那车队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朱漆大门外,我才慢慢收回目光。屋子里冰冷空旷,只剩我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静默。
我走到梳妆台前,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铜镜里的人。苍白,枯槁,眼里的光早已熄灭。我抬手,将一支最寻常不过的素银簪子,稳稳地插进发髻里。
然后,我转身,走向后厨的方向。脚步踩在冰冷的石砖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后厨旁边堆放杂物的小院,此刻是最混乱也最无人注意的时候。
环儿穿着和我身上几乎一样的旧棉袄,低着头,快步穿过忙碌的人群,闪进了连接后巷的那道小角门。
守门的婆子正缩在避风的门房里烤火,只瞥了一眼那熟悉的旧袄背影,便又缩回头去,嘟囔着咒骂这冻死人的鬼天气。
时机稍纵即逝。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借着几捆刚卸下、还堆在墙边的高高柴垛的遮挡,我像一道影子,贴着墙根,飞快地闪到了那道半开的角门边。
门轴缺油,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的心跳几乎要撞出胸膛。门房里烤火的婆子似乎动了一下,我立刻屏住呼吸,蜷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几息之后,里面传来响亮的吸溜热汤的声音。就是现在!
我用尽全力推开那沉重的木门,闪身出去,反手又将它轻轻带上。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瞬间就被新的落雪覆盖。
后巷狭窄幽深,堆满了杂物,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空无一人。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拉紧了头上包着的旧布巾,遮住大半张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巷子另一端跑去。冰冷的雪钻进破旧的鞋子里,脚很快就冻得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但我不能停。
按照和张嬷嬷早就约定好的,我绕到城西最混乱、人口流动最大的骡马市。
角落里停着一辆半旧的青篷骡车,车辕上坐着一个裹着厚棉袄、戴着破毡帽的老把式。
他看见我,浑浊的眼睛抬了抬,没说话,只是用鞭梢轻轻敲了敲车辕。
我低着头,迅速爬进车厢。一股浓重的牲口和干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厢里光线昏暗,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扑了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是张嬷嬷!她的手粗糙冰凉,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力量。
“夫人……”她只叫了一声,眼泪就滚了下来,后面的话全哽在喉咙里。
“走!”我哑声对车外的老把式说。
(七)
老把式低低地吆喝一声,鞭子在空中甩了个脆响。
骡车摇晃着,碾过积雪和泥泞,吱吱呀呀地驶离了这片喧嚣又冷酷的地方。
车轮滚动,离那座囚笼越来越远。我没有回头看一眼。心口那片被彻底掏空的地方,灌满了凛冽的寒风,冷得刺骨,却也空得……再无挂碍。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车帘缝隙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
张嬷嬷紧紧攥着我的手,粗糙的掌心传递着劫后余生的微温和止不住的颤抖。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反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冰凉。然后,我侧过身,将脸轻轻贴在那随着骡车颠簸而晃动的、冰冷的车厢壁上。木板粗糙的纹理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外面的风声呜咽着,卷着雪粒子,噼啪地打在车篷上。车轮碾过积雪和冻硬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嘎吱、嘎吱”声。这声音,像是碾在人的心坎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一刻,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骡车驶出了喧闹的城区,周遭的声音变得单调而空旷,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和车轮的呻吟。
突然,身后遥远的天际,那片我们刚刚逃离的方向,猛地亮起一片诡异的红光!
那光穿透风雪和昏暗的天色,像野兽猩红的眼睛,突兀地、狰狞地燃烧在铅灰色的背景里。
紧接着,隐隐约约的、嘈杂的呼喊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模模糊糊地传来。
“走水啦!”
“柴房!是柴房那边!”
“快救火!快啊!”
声音混乱而惊惶,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张嬷嬷浑身一僵,猛地抓紧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车帘缝隙外那片越来越亮的红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骤然沉到了最冰冷的深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计划成功了。
那片红光,是我亲手为自己点燃的坟茔。
我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车厢壁里。隔绝了那片象征着“沈沅”死亡的火光,也隔绝了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
“嬷嬷,”我的声音闷闷的,从木板缝隙里透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有夫人了。”
张嬷嬷的呜咽声猛地顿住,随即变成了更加悲恸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她紧紧抱住我单薄的肩膀,哭得浑身抽搐。
骡车依旧在风雪中颠簸前行,吱呀作响。
车帘缝隙外,那片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渐渐被甩在身后,越来越小,最终被漫天风雪彻底吞没。
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和永不停歇的风声。
(八)
江南的春天,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嫩柳抽条,鹅黄浅绿,在湿润的风里柔柔地拂过青石板铺就的小桥。桥下流水淙淙,清澈见底,几尾红鲤悠闲地摆着尾巴。
空气里弥漫着新茶的清冽和水汽的微腥,还有岸边不知名野花散发的淡淡甜香。
我的茶铺就开在这座叫“清溪”的小镇边上,临着官道岔口,位置不算顶好,但往来也有些行商脚夫。
铺子不大,门前搭着个简陋的茅草棚子,摆着几张原木桌凳。
泥炉上终日坐着咕嘟冒泡的大铜壶,水汽氤氲。
铺子后头连着两间白墙黛瓦的小屋,便是我们安身的家。
“阿娘!阿娘你看!”脆生生的童音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扑棱棱地飞过来。
我刚把一簸箕新晒好的茶叶倒进大竹匾里,闻声抬头。
四岁的阿满像个小炮仗似的冲进铺子,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采的野花,五颜六色,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她跑得太急,小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溪水里的星星。
“慢些跑,当心摔着。”我放下簸箕,笑着用围裙擦了擦手,蹲下身接住她。
“阿娘,花花!给阿娘戴!”阿满踮着脚,努力想把那束杂乱的野花往我发髻上插。动作笨拙又认真。
“好,阿娘戴。”我顺从地低下头,任她把那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花束,歪歪斜斜地插在我鬓边。
“沅娘,”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陈砚提着一只还在扑腾的肥鱼走进来,衣袖和裤脚都挽着,沾了些泥点和水渍,脸上带着劳作后的微汗和笑意。
“今儿运气好,在溪里网着条大的,晌午给你们炖鱼汤喝。”他目光落在我鬓边那束滑稽的野花上,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暖意。
“好呀!”阿满立刻拍着小手跳起来,“阿爹炖的鱼汤最鲜!”
“那你帮阿爹把鱼提到后面水缸养着?”陈砚笑着把鱼递过去。
“嗯!”阿满响亮地应着,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拴鱼的草绳,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小脸严肃地迈着步子,摇摇晃晃地朝后院走去。
陈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女儿小小的身影,直到她安全地消失在门帘后,才转回来看向我。
他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抬手,帮我理了理被阿满弄乱的鬓发,手指不经意拂过我鬓角那朵小小的、被压得有些蔫的野花。
“阿满这花插得……”他低声笑着,带着宠溺。
“随她高兴。”我也笑,抬手想扶正那束花。
他的手指却先一步,轻轻拂过我的鬓角,将那朵蔫了的小花拿掉,又仔细地把阿满插得歪斜的花束正了正。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到皮肤时有些微的粗粝感,却异常温暖。
我微微侧头,看着他专注的眉眼。他的眼睛不大,却很温和,像被溪水浸润过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
没有算计,没有冷漠,只有一种平实而安稳的暖意,像这江南三月晒饱了太阳的棉被。
阳光从茅草棚的缝隙里漏下来,细细碎碎地洒在我们身上,空气里有茶叶的清香,有炖汤的隐约香气,还有后院传来阿满逗弄鱼儿时咯咯的笑声。
这一刻的烟火气,平淡得近乎琐碎,却像温热的茶汤,熨帖着五脏六腑。
“我去生火。”他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
“嗯,我把这点茶叶翻翻。”我应着,重新拿起竹匾。
他转身去泥炉边忙碌,拿起火钳拨弄炭火。
我低头翻动着匾里的茶叶,深绿色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铺子里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铜壶里水将沸未沸的低鸣,还有后院阿满模糊的哼唱。
时光缓慢流淌,像门前那条不疾不徐的小溪。
“阿娘!阿娘!我要喝甜甜水!”阿满像只花蝴蝶似的又从后院飞了出来,手里还沾着点水珠。
“好,阿娘给你倒。”我放下竹匾,走到铺子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粗陶瓮前,掀开盖子,用竹筒做的舀子盛出清亮的凉茶,倒进一个小竹杯里,递给她,“慢点喝,别呛着。”
阿满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满足地咂咂嘴,小脸上沾了点水渍。
她放下杯子,眼睛滴溜溜一转:“阿娘,我去桥边看小鱼!”
“就在桥边,不许跑远!”我叮嘱道。
“知道啦!”她脆生生地应着,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跳着跑出了茅草棚子,小小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外面明媚的春光里。
我看着她跑远,摇头笑了笑,继续回去翻弄我的茶叶。阳光暖暖地晒在背上,很舒服。
(九)
时间一点点过去。铜壶里的水开了,顶得壶盖噗噗作响,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陈砚过去提下铜壶,准备泡茶。
就在这时,棚子外面,官道的方向,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似乎有马蹄声,还有人群的议论声,由远及近。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官道岔口那里,似乎围了些人。一个高大的身影被围在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那人牵着一匹马,马是极好的骏马,通体乌黑,油光水滑。
然而,牵着马的人,却与这匹神骏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看得出磨损的旧布袍,风尘仆仆。
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枯槁和疲惫,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里抽干了精气。最刺目的,是他的一头头发。
那本该是浓密乌黑的发,此刻,却像是落满了深冬的寒霜,一片刺目的白!
那白并非老人的银白,而是一种枯槁的、毫无生气的灰白,杂着几缕未褪尽的暗色,如同被野火烧过的荒原。
山风吹过,拂动他额前几缕枯草般的白发,露出下面一张轮廓依旧深刻、却已瘦削得颧骨高耸的脸。
李崇业。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圈圈迅速扩散的、冰冷的涟漪。
我的手指还捏着一片茶叶,停在半空,身体却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被一种尖锐的寒意取代。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站在人群里,眼神空洞地扫视着四周的青山绿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那眼神里没有了昔日的锐利和意气,只剩下一种沉沉的、深不见底的灰败和茫然。
他牵着马缰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皲裂,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简陋的茶棚,目光茫然地掠过,又投向远处的小桥和溪流。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像颗欢快的彩色石子,从溪桥那边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正是阿满!
她大概跑得急了,没注意脚下,小小的身子一个趔趄,直直地朝着李崇业站立的方向撞了过去!
“哎哟!”阿满惊叫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李崇业僵硬的腿上。
这一撞,力道不大,却让失魂落魄的李崇业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阿满被撞得有点懵,揉着额头,抬起小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澈和无辜,正好奇地看向这个挡住她路的“怪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李崇业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在触及阿满小脸的瞬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巨大的痛苦……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翻涌、碰撞!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如纸,比他那头枯槁的白发还要刺眼。
他死死地盯着阿满的脸,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寸寸地逡巡过她秀气的眉毛,那双圆圆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巧挺直的鼻梁……那眉眼神韵,分明像极了……
他像是被魇住了,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猛地蹲下身,枯瘦的、布满风霜裂痕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想要去碰触阿满的小脸。
(十)
“囡囡……”一个破碎的、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乞求。
阿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可怕的眼神吓到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猛地向后缩去,小脸上满是惊恐,转身就往茶棚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大喊:“阿娘!阿娘!有怪人!怪人抓我!”
这声带着巨大恐惧的“阿娘”,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李崇业僵直的脊背上。
他蹲在原地,那只伸出的手还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保持着想要触碰的姿势。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翻涌着滔天巨浪的眼睛,越过奔跑的阿满,越过那短短的距离,直直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刻,他眼中的所有情绪,震惊、狂喜、痛苦、乞求,瞬间凝固,然后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哗啦啦地碎裂开来,只剩下一种彻骨的、死灰般的绝望。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只剩下灰败和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茫然。
阿满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茶棚,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哭得浑身发抖:“阿娘!怪人!怕!囡囡怕!”
我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温软的小身体,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眼睛却无法从那个蹲在路中央、失魂落魄的身影上移开。
“阿满不怕,阿娘在。”我的声音很稳,稳稳地穿透了阿满的哭声,也穿透了那短短的、凝固了时空的距离。
李崇业的身体,在我声音响起的刹那,猛地一震。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也彻底熄灭了。
就在这时,陈砚高大的身影从泥炉边快步走了过来。他显然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眉头紧锁,带着一丝警惕和担忧。
他走到我和阿满身边,宽厚温暖的手掌很自然地落在我的肩头,带着无声的安抚力量,另一只手则轻轻摸了摸阿满的头顶。
“囡囡乖,不怕,阿爹在。”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路中央的李崇业。那目光里没有质问,没有敌意,只有一种面对陌生人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
李崇业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我肩头那只宽厚的大手上,又掠过陈砚温和却坚定的脸庞。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紧紧依偎在我怀里、因陈砚的到来而渐渐止住哭泣、正怯生生偷看他的阿满身上。
他眼中的死寂,变成了更深、更沉的东西。那是一种终于认清现实的、万念俱灰的钝痛。仿佛支撑着他的最后一根弦,也在这一刻,铮然崩断。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从那种可怕的僵直中挣脱出来。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傀儡。站起来时,身形甚至不稳地晃了一下。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任何人。那枯草般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拂过他惨白的脸颊。他深深地、最后望了一眼阿满,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楚,有绝望,或许还有一丝……极其渺茫的眷恋?
他猛地转过身,像是要逃离一个无法承受的噩梦。
他牵起那匹乌黑的骏马,脚步踉跄地、几乎是跌撞着,退入了官道岔口围观的人群之中。
人群被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惊得下意识分开一条缝隙。他牵着马,低着头,那佝偻着、瞬间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的背影,很快就被涌动的人群吞没,消失不见。
官道上人来人往,恢复了之前的喧嚣。阳光依旧明媚,溪水潺潺流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只有阿满在我怀里,还残留着一点受惊后的抽噎。陈砚放在我肩头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目光从那人群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面前竹匾里碧绿的茶叶上。阳光透过茅草棚的缝隙,在叶片上跳跃。
“囡囡乖,没事了。”我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砚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按了按,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低声道:“鱼汤快炖好了,我去看看火。”
“嗯。”我应了一声,松开阿满,让她自己去玩。
阿满吸了吸鼻子,大概是鱼汤的香气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把刚才的惊吓抛到了脑后,又蹦蹦跳跳地跑向泥炉边看火去了。
我继续翻动着匾里的茶叶。指尖触碰到温热的叶片,鼻尖萦绕着新茶的清香。心口那片被短暂搅动起的冰冷涟漪,似乎在这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里,又缓缓沉淀了下去。
日子像门前那条小溪,依旧不疾不徐地流淌。那场突兀的相遇,如同投入水中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后,水面重归平静。阿满很快忘记了那个“怪人”,每日里依旧是追蝴蝶、看小鱼、缠着陈砚给她削木头小马,清脆的笑声洒满了小院。
我和陈砚,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天官道岔口出现的白发男人。
有些事,心照不宣地沉入水底,不去搅动,便是最好的选择。他依旧每日清早去溪里捕鱼,或是去茶山帮工,傍晚归来,身上总带着阳光和水汽的味道。
我在茶铺里忙活,煮茶、晒茶、招呼偶尔驻足的客人,听着他们谈论些家长里短、收成好坏。阿满像只快乐的小陀螺,在铺子和后院里穿梭。
这种平淡安稳,如同浸润在温水里,一点点熨帖着过往的褶皱。
(十一)
直到一个月后,一个落着小雨的午后。
雨丝细细密密,织成一张朦胧的纱网,笼罩着青石板路和远处的青山。
茶铺里没什么客人,阿满在里屋午睡。陈砚去了镇上采买些油盐。
我坐在铺子门口的小竹凳上,守着泥炉上温着的铜壶,手里缝补着陈砚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衣。
雨声沙沙,空气湿润清凉。
就在这时,官道上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马蹄声在茶铺外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
一个穿着深青色绸缎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翻身下马。他的衣袍下摆沾了些泥点,神色间带着一种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
我认得他,是李崇业昔日的至交好友,周文远。当年在京城,也曾见过几面。
他将马拴在棚外的木桩上,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抬步走进了茶棚。
他的目光在简陋的铺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带着深深的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沈……”他张了张嘴,那个熟悉的姓氏似乎卡在喉咙里,最终换成了一个生疏的称呼,“……这位娘子。”
我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平静地看着他:“客人要喝茶?”
周文远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这张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属于“沈沅”的痕迹。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神里的探究化作了更深的沉重。
“叨扰了。”他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干涩,“在下……姓周,路过此地。”他顿了顿,目光移开,似乎不敢再看我的眼睛,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实的、素白色的封套。那封套的质地很好,却在雨气的浸润下显得有些沉重。
他没有递过来,只是将那白封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离我最近的那张原木桌面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和沉痛。
“这个……”周文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艰涩,“是……崇业他……留下的。”
他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定格为一种哀戚。
“崇业他……病逝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雨点打在茅草棚顶上的沙沙声,变得异常清晰。
我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个素白的封套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很轻,很空。没有预想中的剧痛,也没有解脱的轻松。只有一片茫茫然的空寂,仿佛风穿过了空旷的山谷,只留下一点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回响。
我沉默着。时间在雨声中缓慢爬行。
周文远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这沉默,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补充道:“他……走之前,只留了这个。说……务必交到你手上。里面是些……银钱田契。他说……是他欠你的。”
他的话音落下,小小的茶铺里只剩下雨声。
我缓缓地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刺眼的白封。指尖触碰到的是粗糙的桌面纹理。然后,我抬起手,很轻、但很坚定地,将那个沉重的白封,往周文远的方向推了回去。
白色的封套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滑动了一小段距离,停在了靠近桌沿的位置。
“周公子,”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这江南的雨,温凉而恒定,“劳烦您,把这个带回去吧。”
周文远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错愕和不解:“你……”
“我如今,”我打断他,目光越过他,望向门外迷蒙的雨帘,望向铺子后头隐约可见的、飘着炊烟的白墙小屋,“过得很好。”
雨丝如织,远处的青山在烟雨中淡得像一幅水墨。
门帘被风轻轻吹动,隐约能听到里屋传来阿满睡梦中模糊的呓语。
周文远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向那扇通向安稳生活的门帘,再看向我身上洗得发白却整洁的布裙,最后,目光落回我平静无波的脸上。他眼中的错愕和不解,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悲哀和了悟的情绪所取代。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神情,将那个被推回来的白封重新拿起,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我……明白了。”他哑声道,对着我,微微颔首。那动作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走出了茅草棚子。解开拴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利落。马蹄声再次响起,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哒哒哒”地,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幕深处,连同那个沉重的白封,一起带走了。
茶铺里恢复了寂静。只有泥炉上的铜壶,水烧开了,壶盖被蒸汽顶得噗噗轻响,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腾。
我走到泥炉边,拿起火钳,拨了拨炉膛里红亮的炭火。几颗火星噼啪跳起,转瞬即逝。
我拿起那个用了很久、边缘有些磕碰的粗陶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我和陈砚亲手炒制的、带着清香的茶叶末。
我舀起几勺茶叶末,放进旁边一个敞口的粗陶大碗里。提起噗噗作响的铜壶,滚烫的开水倾泻而下,注入碗中。
碧绿的茶叶末瞬间被激得翻滚起来,浓郁的茶香混合着水汽,猛地升腾而起,氤氲在小小的茶铺里,盖过了雨后泥土的微腥,也盖过了……所有残留的、属于过去的气息。
我放下铜壶,拿起一根长长的竹柄木杵,探进滚烫的茶汤里。
“咚!”
木杵的圆头沉沉地捣在陶碗底部的茶饼上,发出一声闷实而悠长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