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雪情深
京城的喧闹声浪,裹挟着糖炒栗子甜腻的焦香、胡饼摊上热烘烘的麦气、还有孩童们追逐嬉闹的尖笑,一股脑儿地涌进垂着流苏的锦缎车帘缝隙里。
我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刚把帘子拨开一条缝,想瞧瞧外面有没有那画得活灵活现的兔子糖画,一只温热的大手便稳稳覆了上来,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轻轻将我的手拢了回去。
“夫人,”裴铮的声音低沉,响在耳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风大。”
我侧过头,对上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这人刚从城外军营风尘仆仆地赶回,玄色常服上还沾着洗不掉的尘土气息,端坐的身姿却依旧如松如岳,仿佛周遭的市井喧嚣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他指尖粗糙的触感还残留在我手背上,那点无奈底下藏着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纵容。
我抿唇一笑,指尖在他掌心不老实地挠了挠,换来他喉结一个微不可察的滚动,眼神也深了几分。
他捏了捏我的指尖,算是警告,随即移开目光,下颌线绷得有点紧,显然是拿我这副没规没矩的样子没辙。
这无声的纵容,像温热的泉水,悄然漫过心头。我靠回车厢壁,思绪却飘远了,飘回多年前那个冷得刺骨的冬天。
这近乎无条件的宠,并非凭空而来。它有一个源头,刻在骨血里,也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记忆里的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带着雪粒子抽打窗棂的噼啪声。那年我七岁,骨子里有股被娇惯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执拗。
府里新得了一对雪白的兔子,玲珑可爱,我稀罕得不得了。偏偏其中一只格外胆小,被我追得急了,竟猛地窜出了半开的角门,一头扎进了外面铺天盖地的风雪里。
“小兔子!”我惊叫一声,想也不想就跟着冲了出去。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夹袄,脚上是绣鞋,一踏入没膝的深雪,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我浑身一激灵。
可那团雪白的小影子在灰蒙蒙的风雪里跳跃,仿佛带着钩子,死死勾住了我的魂。我不管不顾地深一脚浅一脚追着,小小的身影很快被鹅毛大雪吞没,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喘息。
冷,是刀子刮骨头的那种冷,手脚很快就麻木了,恐惧这才后知后觉地漫上来,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
就在我快要被冻僵,眼泪都凝在睫毛上结成冰珠时,一个身影撕开风雪,踉跄着扑到我面前。
“糖糖!”是哥哥苏砚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他那时才十五岁,身形已然修长,但裹在厚厚的狐裘里,此刻也显得狼狈不堪。他一把将我死死裹进怀里,那狐裘上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和好闻的松墨气息,瞬间驱散了我周身的一部分寒意。
可抱着我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后怕。
“胡闹!”他低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抱着我转身就往回走。
风雪太大,积雪太深,他抱着我这个不小的负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寒气无孔不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肌肉绷紧到极致,腿脚在深雪里跋涉时那种迟滞的沉重。
“哥…冷…”我缩在他怀里,牙齿打着战,声音细弱蚊蚋。
“别怕,糖糖,哥在。”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死紧,汗水混着雪水从他额角滚落,滴在我脸上,冰凉一片。
他把我抱得更紧,几乎用整个身体替我遮挡风雪。那平日里握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冻得通红发紫,却死死扣住我,没有一丝松动。
好不容易挨到角门边,守门的仆役早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接过我。哥哥苏砚几乎是脱力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白得像地上的积雪,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他试图自己站稳,左脚刚一沾地,整个人就猛地一晃,闷哼一声,直直地向前栽倒。
“大少爷!”惊呼声四起。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找我,他在冰天雪地里不知奔走了多久,寒气侵骨,左腿膝盖以下,几乎冻僵坏死。
太医署的老大人捻着胡子,连连摇头,说寒气已深入骨髓,这腿,日后阴天下雨、天寒地冻,便是钻心刺骨的疼,再难恢复如初。
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带着我在庭院里奔跑,或是轻松地弯下腰,让我爬上他的背。
2 不嫁誓言
那场风雪,在我心里烙下深深的印痕,也在哥哥身上留下了永久的、隐隐作痛的印记。
从此,“武将”这两个字,在我懵懂的意识里,便与寒冷、危险、不可挽回的伤痛紧紧纠缠在一起。
我看着哥哥温润清雅的脸上偶尔因腿疾蹙起的眉头,看着他被迫放弃了喜爱的骑射,看着他明明才情横溢,却因这腿脚不便,在仕途上平添了许多无形的阻碍,一股孩子气的、尖锐的怨愤便油然而生。
某个春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庭院里,我正趴在哥哥书房的窗边,看他临帖。他执笔的手稳如磐石,侧脸沉静,只有眉心那点常年因腿疾而存在的、若有似无的折痕,泄露着一丝隐痛。我心头那股无名火又拱了上来,冲口而出:
“哥,我以后才不要嫁什么舞刀弄枪的莽夫!我要嫁,就嫁像哥哥这样温温柔柔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最好!”我故意说得很大声,带着一种幼稚的、想要抚平他伤痛般的赌气。
苏砚闻言,笔尖一顿,一滴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抬起头,清亮的眼眸看向我,先是错愕,随即,那点错愕化开,变成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有心疼,有无奈,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温柔。他放下笔,伸手过来,带着墨香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我鼓起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
“傻丫头。”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赞同,更多的是一种包容的叹息,“世事难料,缘分天定,哪有那么多‘一定’?”
那时我只当他是安慰我,浑不在意,满心以为自己的“三不嫁”宣言坚不可摧——不嫁武夫,不嫁莽汉,不嫁粗人。
直到裴铮的出现,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穿了我所有自以为是的信条。
那是他第一次以荡寇将军的身份,自西境大捷凯旋。
入城那日,万人空巷。我本对这种喧嚣毫无兴趣,却被手帕交硬拉着挤上了临街茶楼二层的雅间。
楼下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重的轰鸣,仿佛连脚下的楼板都在微微震颤。
“来了来了!”身边的女伴激动地推搡着我。
我不甚在意地拨开人群,漫不经心地朝楼下望去。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瞬间便凝固了。
队伍最前方,那人一身玄铁重甲,在初春并不炽烈的阳光下,却反射出冷硬而耀眼的光泽。他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得如同北地雪原上最孤傲的劲松。
重甲覆身,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隔着喧嚣的人海和扬起的微尘,像两道破开迷雾的寒星,锐利,沉静,带着一股子踏碎山河、百战归来的凛冽与疲惫。
仿佛所有的欢呼与荣耀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沉默地穿行其中,完成一项既定的任务。
就在那一刻,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周遭鼎沸的人声、绚烂的彩绸、甚至身边女伴兴奋的尖叫,都瞬间被抽离,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重甲覆身的身影,和他那双穿透一切喧嚣、直抵我灵魂深处的眼睛。
3 婚誓如铁
什么文弱书生,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什么“三不嫁”的豪言壮语……在那一刻,被那双眼睛里的力量与孤寂,击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后来的一切,快得如同疾风骤雨。
裴铮其人,如同他打仗的风格,雷厉风行。
宫宴上遥遥一见,他竟直接向父亲提了亲。
父亲是清流文臣之首,对这手握重兵的武将女婿,起初是千百个不情愿。
然而裴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服了陛下亲自保媒。
这桩婚事,便再也由不得旁人置喙。
大婚那日,苏府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喧嚣喜庆到了极致。
我穿着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端坐在闺房内,听着外面鼓乐喧天,心却跳得如同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鹿,又慌又乱,还夹杂着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隐秘的期待。
喜娘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说着吉祥话,脂粉香气熏得我头晕。
房门被轻轻推开,喧闹声静了一瞬。
是哥哥苏砚进来了。
他也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衬得面色愈发温润如玉,只是那温润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走到我面前,屏退了喜娘。
屋内只剩下我们兄妹二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新嫁娘的脂粉和熏香味道。
他蹲下身,动作有些微的迟滞,是左腿不便留下的痕迹。他仔细地替我理了理霞帔长长的裙摆,又正了正我头上沉甸甸的凤冠。
他的手指很稳,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望着我。
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种近乎于决绝的坚定。
“糖糖,”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狠劲儿,“记着,苏家永远是你的家,哥哥永远在。他裴铮……”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锐利如刀,“他若敢让你受一丝委屈,敢负你半分,哥哥就是拼着这条腿不要了,也要打断他的腿!让他爬着来见你!”
那“打断他的腿”几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狠厉。我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守护,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
从小到大,他就是我的天,为我遮风挡雨,为我几乎废了一条腿。
如今我要嫁人了,他依旧要为我撑起一片天,哪怕是用最激烈的方式。
“哥……”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微微弯下腰,将宽阔而略显单薄的脊背留给我。
“上来,”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哥背你出门。”
我伏上那熟悉的、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脊背。他稳稳地站起身,动作带着惯有的、因腿疾而生的轻微滞涩,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
他背着我,一步一步,穿过喧闹的人群,踏过铺满红绸的回廊,走向府门外那顶华丽的花轿。
周遭所有的祝福、欢笑、喧天的锣鼓,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带着松墨清香的衣领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肩头。
花轿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哥哥最后那道深沉复杂的目光。轿子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4 宫宴风波
我坐在一片喜庆的红色里,心绪纷乱如麻。
有离家的酸楚,有对未来的忐忑,但心底深处,那双凯旋日惊鸿一瞥的、如寒星般的眼睛,却越来越清晰。
婚后的日子,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却又奇妙地契合。
裴铮其人,在战场上是指挥若定、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罗,回到府里,面对我时,却常常显得有些……笨拙。
他话极少,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沉沉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送的东西也时常令人哭笑不得——
有时是军营里打熬筋骨的粗糙药膏,一本正经地说让我“强身健体”;有时是战场上缴获的、造型奇特的异族匕首,锋利得吓人,美其名曰“留着防身”。
然而,这笨拙之下,是实实在在的纵容。
我想吃西街老王头家的酥油泡螺,他下朝后能顶着烈日绕大半个城去买,回来时额角沁着汗珠,只淡淡一句“顺路”。
我一时兴起在院子里学骑马,摔得灰头土脸,他黑着脸把我拎起来,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器,转身就亲自去马厩挑了匹最温顺的小马驹,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我。
府里规矩森严,下人们大气不敢出,唯独在我这里,他仿佛自动卸下了所有盔甲。
我偶尔使个小性子,故意把他批阅军报的朱砂弄翻,染红了他半边袖子,他也只是看着我,眉头微蹙,最终无奈地叹口气,自己默默去换衣服。
这种沉默的、近乎无原则的包容,像一张细密柔软的网,不知不觉将我包裹其中。我渐渐习惯了他在身边的存在,习惯了那双沉静眼眸里只映着我一个人的影子。
只是偶尔,当宫宴或勋贵府邸的帖子送来,他那双好看的剑眉会习惯性地拧起,视线在我身上逡巡片刻,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才咂摸出点味道,那些场合,他宁愿我穿得素淡些,少招些眼。
可惜,这次,我偏生没领会到他那点隐秘的心思。
初夏的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琼林苑。
水殿风来,荷香隐隐。
皇后娘娘特意嘱咐,今日是赏荷消夏,女眷们不必过于拘束,尽可鲜亮些。
我瞧着镜子里云髻高绾,身上那件新裁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在烛光下流转着莹润的光泽,走动间,裙裾上的金丝彩蝶仿佛要振翅飞出。
领口微敞,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脖颈,衬得一张脸愈发娇艳明媚。
我满意地点点头,想着皇后娘娘的话,觉得这般打扮,应景又合礼数。
宴席设在临水的敞轩,丝竹悠扬,衣香鬓影。
我随裴铮入席,甫一落座,便感觉周遭投来的目光瞬间密集了许多,有惊艳,有赞叹,也夹杂着几道意味不明的打量。
裴铮坐在我身侧,腰背挺直如松,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峻模样,只是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宴至半酣,气氛愈加热络。
皇后娘娘兴致颇高,唤了教坊司新排的霓裳羽衣舞助兴。
舞姬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引得满堂喝彩。
一位素来与我父兄政见不合的宗室子弟,借着几分酒意,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令人不适的黏腻。
“裴将军好福气啊!”他声音拔高,带着酒气和轻佻,“尊夫人这般仙姿玉貌,今日这满园荷花,怕都要羞煞了去!来来来,下官敬将军夫人一杯!”
他手中的酒杯直直地朝我递来,那目光更是毫不避讳地在我脸上、颈间流连。
5 情迷藕荷
我心中生厌,正欲开口婉拒,身旁的裴铮却已霍然起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
他甚至没看那宗室子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我低低地痛呼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离了席位。
“将军?”我惊愕地低呼。
裴铮一言不发,下颌绷得像块冷硬的铁石。
他攥着我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玄色的袍角在行走间带出凌厉的弧度。
他步子迈得极大,我被他拖得踉踉跄跄,繁复的裙裾几次绊住脚,头上的珠钗步摇剧烈地晃动,叮当作响。
“裴铮!你慢点!”我被他拽得手腕生疼,又气又急,压低声音抗议。
他充耳不闻,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冷冽的怒意和生人勿近的煞气,让沿途所有想要上前问候的宫人、内侍,乃至几位想打招呼的同僚,都下意识地噤声退避,自动让开一条通路。
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宴席,瞬间安静了一大片,无数道目光惊疑不定地追随着我们。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就这样一路拖着我,穿过水榭回廊,穿过月洞门,径直出了琼林苑。宫门外,裴府的马车早已等候。
他几乎是粗暴地将我塞进车厢,随即自己也沉着脸跨了上来。
车厢内空间顿时显得逼仄。
他高大的身躯挤进来,带着尚未散尽的怒气,还有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冷铁与松柏的凛冽气息,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
我揉着被他攥得通红、隐隐作痛的手腕,又气又委屈,眼眶不争气地泛了红。
“裴铮!你发什么疯!”我抬头瞪他,声音带着哭腔,“大庭广众之下,你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皇后娘娘还在呢!”
他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听到我的话,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此刻幽暗得可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浓烈的情绪。他倾身过来,阴影瞬间将我笼罩,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怎么见人?”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压抑着即将喷薄的火山,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夫人穿成这样,满园子的蝶都要被你招来了!还嫌不够惹眼?”
他的目光像实质的烙铁,狠狠刮过我精心妆点的面容,流连在那身流光溢彩、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云缎裙上,最终落在我因气愤而微微起伏的领口,眼神陡然变得更加幽暗危险。
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复杂,太汹涌,有怒火,有占有欲,还有一种……近乎受伤的焦躁?
我被这眼神慑住,心头那点委屈和愤怒瞬间被一种更陌生的悸动冲散了大半,竟一时忘了反驳,只呆呆地看着他。
他见我愣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猛地别开脸,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下颌线绷得死紧,不再看我,只对车外沉声喝道:“回府!”
一路无话。
车厢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我靠着另一边车壁,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宴席上众人惊愕的目光,一会儿是他那句“招蜂引蝶”的指控,一会儿又是他刚才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眼神。
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清晰地提醒着我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稳。
裴铮率先下车,也不等我,径直大步流星地往府内走去,背影僵硬,带着余怒未消的冷硬。我咬着唇,提起碍事的裙摆,小跑着跟上。
他一路将我带回了内院我们的卧房。房门在他身后被“砰”地一声带上,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换掉!”他指着我身上那件华美的裙子,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眼神依旧沉得吓人。
我被他这命令式的口吻彻底激起了逆反心理,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回瞪他:“凭什么?我穿什么碍着裴大将军的眼了?皇后娘娘都说可以鲜亮些!我偏不换!”
他眸色一沉,也不再多费口舌,直接动手。
他大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再次将我完全笼罩。
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手指,不容分说地探向我颈后繁复的盘扣。那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甚至有些粗暴,全无半分平日的温存。
我被他困在胸膛与墙壁之间,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挣扎。
“裴铮!你混蛋!放开我!”我气急败坏地捶打他的胸膛,像打在铁板上。指尖的珠贝护甲刮过他胸前的衣料,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置若罔闻,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专注地、近乎粗暴地对付着那些精巧的盘扣和衣带。
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昂贵的云缎裙、刺绣精美的外衫、里衬……一件件被剥离,带着一种被强行剥夺的屈辱感,滑落在地。初夏的空气带着微凉,接触到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我挣扎得没了力气,眼眶彻底红了,蓄满了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动作不停,径直走向我那巨大的黄花梨衣橱。
柜门被拉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也不看那些华美的绫罗绸缎,大手在里面翻找着,动作急躁。
很快,他扯出一件衣裙——是我所有夏装里最不起眼的一件。
藕荷色的素面软烟罗料子,没有任何刺绣,没有任何纹饰,样式也是最简单的交领窄袖襦裙,配着同色的素纱披帛。
“穿上!”他把衣服塞到我怀里,语气依旧冷硬,目光却避开了我仅着中衣、微微颤抖的身体。
我抱着那团素淡得近乎寒酸的衣料,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不是为了这衣服,而是为了他这蛮横无理的态度,为了当众受辱的难堪。
我恨恨地瞪着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赌气般地背过身去,动作僵硬地开始套那件藕荷色的襦裙。
柔软的料子贴在肌肤上,带着一丝凉意。
穿好裙子,系好腰带,披上素纱披帛。整个过程,裴铮就背对着我站在几步开外,身姿依旧挺拔僵硬,像一尊压抑着怒火的石雕。
房间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泣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我穿好了。
我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豁出去般地对着他那冷硬的背影喊道:“换好了!裴大将军可满意了?”
他闻声,缓缓转过身。
那一瞬间,他脸上所有的冷硬、所有的怒意,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骤然碎裂、僵滞。
卧房内烛火通明,柔和的光线均匀地洒落。
我穿着那身毫无装饰的藕荷色衣裙站在那里,脸上泪痕未干,眼圈鼻尖都泛着红,像只受尽了委屈的小兔子。
洗去了宴席上浓重的铅华,只余下肌肤本来的莹润光泽。
那素淡到极致的颜色,非但没有压住她的容色,反而像一块最干净的画布,将她眉眼间天然的清艳、肌肤的剔透无瑕、还有此刻那份带着泪意的、楚楚可怜的生动,毫无保留地、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衬托出来。
乌黑的发髻在挣扎中微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柔弱之美。
裴铮的视线,从她泛红的眼尾,滑过挺翘的鼻尖,落在她紧抿着、微微颤抖的唇瓣上,一路向下,掠过那素色衣料下纤细优美的脖颈线条,再往下……
那身寡淡的衣裙,竟奇异地勾勒出她玲珑起伏的身段,比之方才那身华丽张扬的宫装,竟平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勾魂摄魄的味道。
他整个人都定住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或是蕴着寒冰或是燃着怒火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艳与愕然。
那眼神太过直白,太过专注,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方才周身那骇人的怒气和冷硬,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
时间仿佛在烛光摇曳的房间里凝固了。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比刚才的怒火更让我心慌意乱。
脸上未干的泪痕被他的视线灼得发烫。我下意识地抬手,用袖子用力蹭了蹭脸颊,试图擦掉狼狈的痕迹,却不知这动作反而让那点红晕更加明显。
“看什么看!”我被他看得恼羞成怒,那点委屈和愤懑又涌了上来,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冲口而出,像只炸毛的猫,“不是嫌我招蜂引蝶吗?现在好了!素得跟守孝似的!裴大将军总该放心了吧?”
我越说越气,越想越委屈,宴席上他当众拖走我的难堪,方才他粗暴给我换衣的屈辱,还有此刻他这莫名其妙的眼神,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我气呼呼地,几乎是不过脑子地,踮起脚尖,朝着他那线条冷硬、此刻却显得有些呆愣的下巴就咬了上去!
“唔!”一声短促的闷哼。
牙齿磕在他微带胡茬的下颌骨上,力道不轻。与其说是咬,更像是一种泄愤的啃啮。那触感坚硬而温热,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凛冽气息。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让裴铮彻底僵住了。
他身体猛地一震,深黑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惊艳瞬间被巨大的错愕和一种更深邃、更危险的东西取代。
我咬完,自己也懵了。
看着他下颌上那个浅浅的、带着湿意的牙印,再看看他骤然变得幽深莫测的眼神,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完了!我在干什么?咬老虎的下巴?
巨大的羞窘和恐慌攫住了我。
我猛地松开脚,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烫得能煎鸡蛋,语无伦次地试图补救:“我…我…谁让你…让你乱看!还…还嫌不够素是吧?那…那我往脸上抹点灰?抹得灰头土脸!保管谁也瞧不上!行了吧?” 我慌不择言,甚至真的左右张望,好像真要去找灰盆子。
“不必。”
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心尖。
我惶惑地抬眼。
裴铮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方才的惊艳、错愕统统不见,只余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像暴风雨前最沉静的深海,酝酿着能吞噬一切的力量。
那目光牢牢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滚烫的温度,让我浑身发软。
他朝我逼近一步。
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猛地抵上了冰凉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
阴影投下,带着他身上强烈的、不容忽视的侵略气息。
他的手臂撑在我身侧的墙壁上,将我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
“为夫……”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磁性,“换个法子解决。”
那“解决”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和危险。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觉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本能地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危险临近,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下一秒,天旋地转!
他那只撑在墙上的手臂猛地收回,另一只手臂则迅捷有力地穿过我的膝弯。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被打横抱起,落入一个坚实灼烫的怀抱!
“裴铮!”我失声尖叫,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这姿势太过羞人,也太过突然。
他却置若罔闻,抱着我的手臂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他抱着我,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间深处那张宽阔的拔步床。
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尖上。
“你放开我!混蛋!登徒子!”我又羞又急,拳头落在他肩上、胸前,像雨点打在石头上。
他径直走到床边,动作却奇异地在最后一刻放轻。
他没有像丢东西一样把我扔上去,而是俯身,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与他此刻眼神截然相反的轻柔,将我放在了柔软的锦被上。只是,放下的同时,他那精壮的身躯也随之覆压下来。
浓重的阴影再次笼罩了我。
他双臂撑在我身体两侧,将我困在方寸之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深黑如墨的眼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有未散的余怒,有更深的占有欲,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灼热渴望。
那目光像无形的绳索,将我牢牢捆缚。
他低下头,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抚上我的下颌,迫使我抬起脸,迎向他灼人的视线。
“夫人,”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气息拂过我的唇瓣,带着令人战栗的麻痒,“今日这身衣裳……甚美。”
他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热度,重重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