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赐婚那天,全京城都在赌冷血首辅谢珩几时会弄死我这个商户傻白甜。
没人知道,他下朝第一件事是狂奔回府喂我吃荔枝。
抄家现场他单膝跪地,捧着染血的金簪问我:“夫人,这个衬你吗?”
直到那夜我为他挡下致命暗箭,他撕开我的夜行衣红了眼。
“绵绵,你究竟是谁?”
我笑着将他按在榻上:“夫君,今晚换我护你。”
---
圣旨送到苏家那天,我爹当场晕了过去,我娘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仿佛送我去的是阎罗殿,而不是首辅大人的府邸。
也对,在所有人眼里,谢珩谢首辅,那就是个活阎王。年纪轻轻,手掌乾坤,谈笑间便能抄家灭族,血洗朝堂。他府邸门前那对石狮子,据说都是用人血浇灌才那么亮的。而我苏绵绵,一个区区商户之女,被一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砸中,成了他名义上的夫人,可不就是羊入虎口,死路一条?
全京城都在暗地里开赌局,赌谢珩几时弄死我,赌我能活过三天,还是十天。
成婚那晚,红烛高照。我顶着沉重的凤冠,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的喜床上,指尖冰凉,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一股混杂着冷冽松香与淡淡血腥的气息瞬间弥漫进来,霸道地压过了满屋的甜腻熏香。
盖头被一柄冰冷的玉如意缓缓挑起。
我垂着眼,不敢抬头,只看到一双玄色云纹官靴停在我面前,靴面上沾着一点暗沉的颜色,像是……干涸的血迹。
“苏绵绵?”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听不出喜怒,像深潭里的水。
我喉咙发紧,努力想挤出个温顺的笑,却只觉脸颊僵硬:“是…妾身见过夫君。”
“抬起头。”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烛光跳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年轻也极其冷峻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无情的直线。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古井,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沉淀的、仿佛看透生死的漠然和锐利。他穿着大红的喜服,那浓烈的红色非但没有冲淡他身上的冷硬肃杀,反而衬得他像一柄刚刚饮过血、归鞘的绝世名刀,煞气逼人。
目光相触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坊间传言一点不虚。这双眼睛,是真的能剐人。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像要剥开我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我指尖掐进掌心,用细微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镇定,努力扮演一个被吓坏的、没见过世面的商户女。眼睫颤抖着垂下,不敢与他对视。
空气凝滞得可怕。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淡淡地移开目光,扫过满室的喜庆。“歇息吧。”
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走向旁边的浴房。沉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身影,也让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差点瘫软下去。
我成了谢珩的夫人,一个在活阎王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摆设。
府里的下人对我恭敬而疏离,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怜悯,仿佛在看一个随时会消失的物件。谢珩很忙,早出晚归是常态,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偌大的首辅府邸空旷得像一座精致的坟墓,只有我像个幽魂一样在里面飘荡。
最初的恐惧慢慢沉淀,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观察。他不在的时候,我乐得清闲,在府里东游西逛,侍弄花草,甚至偷偷溜去后厨研究点心,努力扮演一个胸无大志、只知风花雪月的娇憨夫人。府里的管事嬷嬷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摇头叹气。
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直到那天下午。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庭院里,我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临窗的软榻上,数着窗棂上雕刻的海棠花瓣。府外隐隐传来车马喧嚣,是下朝的时辰到了。
忽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我这“云棠苑”而来,快得像一阵风。我愕然抬头,只见谢珩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门口。
他竟直接回了内院?而且……步履匆匆?
他身上还穿着绛紫色的麒麟一品官服,玉带紧束,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乌纱帽都没来得及摘下,显然是刚下朝就直奔这里。那张平日里冷得能冻死人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罕见的……急切?
我慌忙从榻上起身,规规矩矩站好:“夫…夫君回来了?”
他几步跨到榻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我笼罩。一股属于朝堂的、带着金銮殿冰冷气息和淡淡墨香的凛冽味道扑面而来。他根本没看我脸上的局促,目光直直落在矮几上那盘刚从冰窖取出的、还沁着水珠的岭南荔枝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
他竟屈尊降贵,一撩官袍下摆,直接在我方才趴过的软榻边沿坐了下来。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官服,就这么随意地挨着软榻上我方才弄出的褶皱。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冰盘中捻起一颗最大最饱满、红艳欲滴的荔枝。
“张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没了平日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命令式的……宠溺?
我整个人都懵了,脑子嗡嗡作响。他…他这是要喂我?那个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传闻中杀人如麻的谢首辅?给我剥荔枝?
他见我没反应,剑眉微蹙,捏着荔枝的手指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我的唇。那冰凉的果壳蹭着我的唇瓣,激得我一个激灵。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僵硬地、小心翼翼地张开了嘴。
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擦过我的下唇,然后是一股清甜的、带着冰镇凉意的饱满果肉被温柔地推了进来。甘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顺着喉咙滑下,可我的心跳却擂鼓般震得耳膜生疼。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开粗糙的红壳,露出莹白如玉的果肉,仔细剔掉上面的褐色脉络,再一颗颗喂到我嘴边。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整个云棠苑静得可怕。侍立在远处的丫鬟们个个低着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惊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的光影,那身冷硬的官服似乎也被这午后的暖阳和这诡异的喂食场景软化了几分棱角。
我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张嘴,吞咽。荔枝的甜腻仿佛堵在了心口,压得我喘不过气。他偶尔抬眼看我一下,那双深邃的寒眸里,竟奇异地映着一点微光,专注地落在我脸上,似乎在观察我是否喜欢。
“甜吗?”他又剥好一颗,递过来时随口问。
“……甜。”我声音发涩。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一盘荔枝见了底。他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沾了果汁的手指,每一个指节都擦得认真。然后,他站起身,高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晚膳等我。”
留下这四个字,他便如来时一般,转身大步离去。绛紫色的官袍衣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带起一阵冷风。
我僵在原地,嘴里还残留着荔枝的甜香,唇上仿佛还停留着他指尖微凉粗糙的触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律地跳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和悸动席卷全身。刚才那个喂我吃荔枝的人,和传闻中那个活阎王,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他对我这个“摆设”夫人,另有所图?
这诡异而甜蜜的开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而接下来的日子,谢珩的行为更是朝着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会在我午睡时,悄无声息地进来,替我掖好被角,然后坐在一旁看很久的公文。他会在宫宴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极其自然地将御赐的、据说千金难求的蜜瓜推到我面前,引来一片惊愕又探究的目光。他甚至……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因我一句无心的“有点怕打雷”,便丢下满书房紧急待批的折子,在我外间的小榻上和衣守了一夜。
每一次,都让我心惊肉跳,不知所措。每一次,都让府里下人们看向我的眼神,从怜悯变成了彻底的惊恐和敬畏。
而最让我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在他奉旨查抄兵部尚书府的那天。
消息传到府里时,我正在后花园的凉亭里,装模作样地绣着一方永远也绣不成样的帕子。京城的天似乎都染上了一层铁锈般的血腥气。傍晚时分,他回来了,一身玄色劲装,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肃杀戾气。
府中仆役噤若寒蝉,纷纷避让。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涌,正要像往常一样避回内室,却被他叫住。
“绵绵。”
我脚步一顿,僵硬地转过身。他站在庭院中央,夕阳的余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玄色衣袍上似乎还浸染着暗沉的颜色。他脸上的表情很淡,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一场血腥清洗后,非但没有丝毫疲惫或疯狂,反而沉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后深不可测的海。
他朝我伸出手,宽大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支簪子。
那是一支极其华美的赤金点翠凤簪,凤口衔着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流苏。即使在沾满了暗红色、尚未完全凝固的污迹的情况下,也难掩其本身的璀璨夺目。那暗红色,是什么?我不敢深想。
他就那样伸着手,站在一片无形的血腥气中,目光沉静地看着我,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夫人,这个衬你吗?”
凉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我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他竟然在抄家灭族的现场,在满地狼藉和血污里,还记得给我挑首饰?还把这沾着血的东西,就这样若无其事地递到我面前,问我衬不衬?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当场失态。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成了冰渣,窒息感攫住了我。
“夫…夫君……”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根本不敢落在那支染血的簪子上,“这…这太贵重了,妾身…妾身……”
他似乎没察觉我的恐惧,反而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更强的压迫感。他抬起另一只手,竟是要将那支沾血的簪子直接插入我的发髻!
冰冷的金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逼近,我头皮发炸,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后退了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凉亭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妾身不敢!”我失声喊道,脸色惨白如纸。
他拿着簪子的手顿在了半空。
时间仿佛凝固了。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入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定定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审视?是探究?还是……一丝被拒绝的不悦?
那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松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气息,紧紧包裹着我。我靠在冰冷的柱子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是不是在试探我?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时,他缓缓收回了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把玩着那支染血的凤簪,目光却依旧锁在我脸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夫人不喜欢?”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妾身…妾身觉得,这簪子太过华贵,又……沾了外头的尘土,怕配不上它。”
“呵。”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毫无温度,像冰棱碎裂。“配不上?”
他不再看我,转身,将那支价值连城却沾满血腥的凤簪随手丢给身后一个侍从,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漠然:“赏你了。”
侍从扑通一声跪下,双手颤抖地接住,脸色比我还白。
谢珩没再看任何人,径直朝书房走去,玄色的背影在渐沉的暮色里,重新凝聚起令人胆寒的孤绝与冷硬。
我顺着柱子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大口喘着气。凉亭的地砖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刚才那一刻他目光带来的寒意。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他眼中无所遁形。这支染血的簪子,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某种我极力维持的假象,露出了底下深不可测的、令人心悸的真相。他不是在宠我,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将我牢牢地钉在他身边,无论是以甜蜜的荔枝,还是以这染血的警告。
平静的假象下,暗流汹涌得几乎要决堤。那支染血金簪带来的阴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我的心头,日夜不散。我更加谨慎地扮演着“苏绵绵”——那个天真娇憨、不谙世事、只会依附夫君的商户女。对着谢珩时,我努力笑得更加温软无害,眼神更加懵懂清澈,甚至学着在他偶尔流露“温情”时,笨拙地表现出受宠若惊的依赖。
然而,心弦却绷紧到了极致。
终于,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了。
那晚,谢珩回府时,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沉。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松香,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他脚步有些虚浮,玄色的外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领子,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狼狈。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寒眸,此刻染上了浓重的醉意和一种……近乎委屈的猩红?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正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晃动。
他踉跄着几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倾轧下来。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猛地抓住了手腕。他的手掌滚烫,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绵绵……”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完全没了平日的冷静自持。那双醉意朦胧又泛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受伤又愤怒的困兽。
“他们…他们都逼我……”他语无伦次,抓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身体晃了晃,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浓烈的酒气和他身上炽热的温度将我包裹,让我呼吸困难。
“逼你什么?”我强忍着不适和惊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顺又带着关切。
“逼我……纳妾!”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额头抵在我的颈窝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敏感的肌肤上,激起一阵战栗。滚烫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唇,几乎是无意识地擦过我的锁骨,留下灼烧般的触感。
我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
“户部那个老匹夫!还有礼部的……他们……他们竟敢在宫宴上当众谏言!说什么……说什么我谢珩位极人臣,岂可……岂可无后?说什么……你出身低微……”他含混不清地控诉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身体的重心也越来越靠向我,灼热的唇在我颈侧无意识地蹭着,每一次触碰都像点燃一小簇火焰。
“……要我……纳他们的女儿……休了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恨意,喷在我耳廓的热气都仿佛带上了冰碴。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来了!这些日子他反常的“宠爱”,终究是引来了无数觊觎首辅夫人之位的豺狼虎豹!他们想把我这个碍眼的绊脚石踢开!
怒火瞬间烧掉了所有的伪装和恐惧。休了我?就因为我是商户女?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股被轻视、被当作货物般随意摆弄的屈辱感狠狠攫住了我。
“休了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冰冷,清晰,完全不是苏绵绵该有的语调,带着一种淬了冰的锋利,“夫君……想休了我吗?”
抓着我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
他猛地抬起头,醉意朦胧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清明和慌乱。“不!”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双手猛地捧住我的脸,力道大得让我生疼。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唇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而是充满了掠夺、恐慌和宣示意味的侵占。他的唇滚烫、干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撬开我的唇齿,攻城略地。气息纠缠,带着血腥味的酒气和他身上冷冽的松香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霸道气息。我的腰被他铁箍般的手臂死死扣住,整个人被禁锢在他滚烫的胸膛里,动弹不得。反抗的念头刚升起,就被这绝对的力量和汹涌的情绪彻底淹没。唇舌间是他灼热而狂乱的气息,每一次吮吸啃噬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占有,像要确认什么,又像要毁灭什么。
肺部的空气被疯狂掠夺,眩晕感阵阵袭来。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稍稍退开一丝缝隙,额头依旧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蹭着我的鼻尖,滚烫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红肿发烫的唇上。他的眼睛依旧泛着红,但里面的醉意似乎被这激烈的吻驱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骇人的、近乎偏执的疯狂和占有欲。
“你是我的!”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砸进我的耳膜,也砸进我的心里,“苏绵绵!这辈子,下辈子!都只能是我的!谁敢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狠戾,像淬了毒的冰锥,刺破刚才那炽热的旖旎:“我谢珩,就让他九族……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再次狠狠地吻了下来,比刚才更加霸道,更加绝望,像是要将我拆吃入腹,揉进他的骨血里。唇齿间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不知是谁的唇被咬破了。
那晚之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诡异的平静。谢珩再没提过纳妾之事,仿佛那晚的疯狂只是我的一场噩梦。但府里的气氛却更冷了,下人们噤若寒蝉,连走路都踮着脚尖。
而我,心头的疑云却越积越厚。他那晚的失控,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对我这“苏绵绵”,真的有了几分不该有的在意?这在意,是福是祸?
平静,终究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几日后,一封来自“娘家”的加急信件送到了我手上。信是我那“体弱多病”的娘亲写的,字迹潦草,语气哀戚,说是爹爹突染恶疾,恐不久于人世,盼我速归一见。
指尖捏着那薄薄的信纸,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冷意。恶疾?盼我速归?
好拙劣的局。
可这局,却正中某些人的下怀。我“苏绵绵”,一个商户出身、毫无根基、只知依赖夫君的傻白甜,听闻父亲病危,岂有不惊慌失措、立刻收拾包袱跑回娘家的道理?一旦我离开首辅府,离开了谢珩的视线范围……后面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我慢慢抬起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色。也好。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透透气。这府里的空气,带着谢珩那冷冽又霸道的味道,还有无处不在的窥探,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备车,回苏府。”我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哭腔和急切,对着侍立在旁的贴身丫鬟吩咐。
马车驶出首辅府威严的朱漆大门时,我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心底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似乎终于得到了一丝松懈的空间。然而,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失落,却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滑过心间。他会拦我吗?还是……根本不在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强行摁了下去。苏绵绵,别胡思乱想!你只是他的棋子,一个暂时的、有趣的玩物罢了。离开,才是回归正轨。
苏府的气氛果然“愁云惨淡”。我那“病危”的爹正红光满面地坐在厅堂主位上喝茶,见我进来,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哀戚。
“绵绵啊,你可回来了!你爹他……”我娘拿着帕子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行了。”我打断她浮夸的表演,声音平静无波,眼神扫过厅内几个面生的、眼神闪烁的仆役,“爹娘安好便好。女儿累了,想回房歇息。”
我的冷淡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我爹脸上的“病容”僵了僵,我娘也忘了继续“哭泣”。他们大概以为我会扑上来抱着他们痛哭流涕吧?
回到出嫁前住的闺房,一切如旧,却弥漫着一股陈旧发霉的味道,和首辅府里那无处不在的、属于谢珩的冷冽松香截然不同。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张刻意维持着柔弱温顺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被谢珩吻得有些红肿、此刻已恢复如常的唇瓣。那晚霸道的触感、灼热的气息、带着绝望的占有欲……竟异常清晰地再次浮现。
烦躁地闭上眼。苏绵绵,你到底在想什么!
夜色渐深,苏府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巡夜更夫梆子声远远传来。我吹熄了灯,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窗外似乎有极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响动,一闪即逝。
来了吗?动作倒是快。
我悄然起身,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无声无息地滑到窗边,隐在厚重的帘幕后。指尖微动,一枚淬了幽蓝冷光的细针已夹在指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就在那梆子声敲过三更,万籁俱寂到极点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撕裂了夜的死寂!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前院大门的方向!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平地惊雷,伴随着门闩断裂、木屑飞溅的刺耳噪音!整个苏府瞬间被惊醒,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怎么回事?!
我心头剧震,猛地推开窗,朝前院方向望去。
夜色中,只见苏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竟被生生撞得四分五裂,向内倒塌!烟尘弥漫中,一道高大挺拔、裹挟着无边戾气与怒火的玄色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踏着漫天木屑,一步步走了进来!
是谢珩!
他一身墨色常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让周围的温度骤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煞气!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如同两点寒星,精准地穿透混乱的人群,直直锁定了我所在的阁楼窗口!
他的目光,冰冷、锐利、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火,像无形的枷锁,瞬间将我钉在原地!
更让我头皮炸裂的是——在他身后,几个气息彪悍、眼神如鹰隼的随从,正合力抬着几个沉重无比、足有半人高的巨大乌木箱子!箱子沉重异常,压得那几个一看就身手不凡的随从步履都有些蹒跚。箱子被粗暴地抬进院子,重重砸在青石板地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
“砰!”“砰!”“砰!”
箱子盖被猛地掀开!
霎时间,整个混乱的苏府前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尖叫、哭喊、奔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
月光惨白,冰冷地洒落在那几个敞开的巨大乌木箱子里。没有预想中的刀枪剑戟,没有凶神恶煞的士兵。
箱子里,是满满当当、码放得整整齐齐、在月光下反射着令人窒息光芒的金锭!黄澄澄,金灿灿,堆叠如山,几乎要晃瞎所有人的眼!那纯粹的金色光芒,带着冰冷的、沉重的质感,瞬间压倒了院中所有的灯火!
而在那几座刺目的金山旁,另一个稍小的箱子里,则堆满了各种珍奇古玩、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流光溢彩的珊瑚树、未经雕琢的极品翡翠原石……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散发着珠光宝气!
整个苏府,包括我那装病的爹和哭戏的娘,全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满院的金光宝气,如同看着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谢珩根本无视了满院的死寂和那些贪婪惊恐的目光。他踏过一地狼藉的门板碎片,径直穿过因震惊而石化的众人,步伐沉稳而带着迫人的威压,一步一步,走上通往我闺房的楼梯。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带着凛冽的夜风和他身上浓重的寒意。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廊下微弱的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寒潭,死死地攫住坐在床沿、仿佛被吓傻了的我。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金戈铁马的肃杀,停在我面前。高大的阴影完全将我笼罩。
然后,在我惊骇的目光中,他竟单膝点地,以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跪在了我的面前!
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与他华贵的墨色衣袍形成强烈的对比。他抬起头,仰视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消的震怒,有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一切捧到你脚下的疯狂。
“银子归你,”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滚烫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也狠狠撞进我的心脏,“江山归你,”他顿了顿,目光炽热得几乎要将我融化,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我,也归你。”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和他之间无声对峙的暗流,以及窗外远处苏府前院那令人窒息的、金山宝气映照下的诡异死寂。
他单膝跪在那里,墨色的衣袍铺陈在冰冷的地面,仰视着我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颤。那句“我,也归你”带着绝对的占有和一种近乎献祭的疯狂,重重砸落,在我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然而,浪头之下,是刺骨的寒意。他用满箱的金银财宝和这样屈尊降贵的姿态,在向我宣告什么?宣告我苏绵绵是他谢珩的所有物,不容觊觎,不容染指?宣告他可以用最极致的手段,将任何试图靠近我、或让我离开他的人碾碎?
这哪里是情话,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刻着“独占”二字的无形枷锁!
我垂下眼睫,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冷意。再抬眼时,眸中已盈满了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又带着巨大惶恐的泪光。我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他跪在地上的膝盖衣料,声音软糯,带着哭腔和不安:“夫君……你…你快起来!这……这怎么使得?爹娘他们……还有外面那些……”
“他们?”谢珩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顺势抓住我伸过去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借着我的力站起身。高大的阴影重新笼罩下来,他微微俯身,滚烫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绵绵,记住,从你嫁给我的那天起,你的天地,便只有我谢珩的掌心那么大。”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带着夜风的微凉,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动作近乎温柔,却让我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外面那些,”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穿透墙壁,落在那堆金山之上,“不过是你打发无聊的玩意儿。若再有人让你不痛快,无论他是谁……”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我便让他,连同他所在意的一切,都化为齑粉。”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那一晚,我最终还是被谢珩带回了首辅府。苏府那场由“病危”引发的闹剧,在绝对的金山碾压和谢珩毫不掩饰的杀意震慑下,彻底沦为京城最大的笑柄和警告。我那对爹娘,据说后来几天都没敢出门。
谢珩的“宠爱”似乎变本加厉。他依旧会在我午睡时进来坐很久,会把他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到我面前,甚至在休沐日,他会屏退所有下人,拉着我在书房里……教我下棋。
对,就是下棋。
一方紫檀木棋盘,黑白二子。他执黑,我执白。他落子如飞,杀伐果断,棋路刁钻狠辣,带着一股战场上排兵布阵的森然杀气。而我,则扮演着一个懵懂笨拙的学生,棋子捏在指尖半天,犹豫不决,落下的位置常常让他蹙眉。
“这里。”他有时会忍不住,隔着棋盘伸过手来,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指点我该落子的位置。指尖偶尔会擦过我的手背,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他身上那无处不在的冷冽松香。
我装作受教,红着脸点头,然后继续下出让他无语的“妙手”。书房里很静,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硬。有那么几个瞬间,看着他在棋盘上纵横捭阖、专注沉静的侧脸,听着他低沉嗓音偶尔的指点,一种荒谬的、带着暖意的错觉,会悄然滋生。
仿佛我们真的只是一对寻常夫妻,岁月静好。
可我知道,这只是假象。平静的水面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那支染血的簪子,那晚金山前的警告,还有他此刻看似温和却无处不在的掌控,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真正的风暴,在半个月后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骤然降临。
那晚,谢珩被紧急宣召入宫。似乎是南方漕运出了大乱子,涉及几位封疆大吏和京中重臣,龙颜震怒,急召心腹重臣入宫议事。他离开时,脸色沉凝如水,只匆匆对我说了句“不必等我”,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府邸再次陷入空旷的寂静。我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却毫无睡意。一种莫名的心悸,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眼皮也在不安地跳动。
不对劲。
黑暗中,我悄然起身。褪下身上柔软的寝衣,动作迅捷无声地从床板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套紧身的、毫无反光特性的玄色夜行衣。指尖拂过冰凉的衣料,一种久违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换上夜行衣,将如瀑青丝紧紧束起,用一块同色的面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此刻的我,不再是苏绵绵。我是“影”,是谢珩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刃之一,是守护他暗夜安全的影子。
身体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片羽毛,无声无息地掠过府邸高耸的屋脊。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刀割一般,却让我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目标很明确——谢珩此刻议事的重华殿侧后方,那片便于藏匿和突袭的御花园假山群。
果然!
还未靠近,一股极其微弱、却足以让顶尖刺客警觉的杀意,如同潜伏在草丛中毒蛇的信子,从假山深处弥漫出来!不止一股!
我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目光如电般扫过那片嶙峋的怪石。三个!至少三个顶尖高手!他们像壁虎一样吸附在假山的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但那份对猎物志在必得的冰冷杀机,却逃不过同类的感知。他们的目标,显然是议事结束后,必经此路的谢珩!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夜行衣。这些人身手极高,潜伏的位置极其刁钻,形成完美的合击角度!宫中的守卫?不,这些人的气息阴冷诡谲,带着江湖死士特有的亡命味道!是谁?竟能在皇宫大内布下如此杀局?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重华殿内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激烈的争论声。终于,殿门开了!
谢珩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正与身旁一位大臣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有些疲惫,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沉郁。他似乎毫无察觉,正朝着那条通往假山小径的方向走来!他身后的护卫离得稍远!
就是现在!假山阴影里,三道蛰伏的杀机骤然爆发!如同三支淬毒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直射谢珩毫无防备的后心!
角度!时机!配合!完美得令人绝望!
“大人小心!”他身后的护卫惊骇欲绝的嘶吼声被凌厉的杀机淹没!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身体的本能早已超越了思考。在杀机爆发的刹那,我已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的殿宇屋脊上激射而下!速度提升到了极限,夜行衣在疾风中猎猎作响!
“咻!咻!咻!”三道致命的寒光,瞬息即至!
我的目标,不是拦截所有,那不可能!我的目标,是那道角度最刁钻、速度最快、直取谢珩命门、连护卫都来不及反应的乌光!
“噗嗤!”
一声利器刺入血肉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谢珩猛地转过身。他脸上的疲惫和沉郁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深邃的眼瞳骤然收缩到极致,清晰地映出了挡在他身前的身影——那个穿着紧身夜行衣、身形纤细却带着凌厉气势的女子!
也映出了她左肩胛处,那支没入大半、尾羽仍在微微颤动的、淬着幽蓝冷光的毒弩箭!暗红的鲜血,正以惊人的速度在玄色的衣料上洇开,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
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吞噬了左半边身体。冰冷的毒素顺着血液疯狂蔓延,带来刺骨的寒意和麻痹感。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我死死咽下。身体晃了晃,靠着身后谢珩的支撑才勉强站稳。
“绵绵?!”谢珩的声音变了调,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撕裂般的惊骇和恐惧。他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双掌控乾坤、翻云覆雨的手,此刻竟在剧烈地颤抖!他死死盯着我肩头那支毒箭,眼神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疯狂!
另外两名刺客的后续攻击,被他身后反应过来的护卫拼死拦下,金铁交鸣之声瞬间爆发!
谢珩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的眼里,只剩下怀中这个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此刻脸色惨白如纸、气息迅速衰弱的女子。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血的利刃,扫向假山方向,那三个一击不中、正欲遁走的黑影。
“给本阁——杀无赦!碎尸万段!”他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凶兽,震得整个御花园都在颤抖!那声音里的杀意,比这冬夜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百倍!
更多的侍卫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毒素蔓延得极快,视线开始模糊,身体的力量在飞速流失,冰冷的感觉从伤口处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我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几乎要将我揉碎的力道。
“谢…谢珩……”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濒死的虚弱,“别…别让他们…跑了……”
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彻底吞噬意识之前,我似乎看到他赤红的眼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砸落在了我的脸上。
……
意识在冰冷与灼热的交替中浮沉。
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交织着,钻入鼻腔。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左肩处传来一阵阵钻心剜骨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严密包裹、几乎喘不过气的束缚感。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承尘,是首辅府主院卧房那熟悉的、低调而奢华的云锦帐顶。床边,一盏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醒了?”一个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劫后余生的紧绷感。
我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
谢珩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仅仅一夜之间,他整个人都憔悴得脱了形。眼底布满骇人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身上的墨色锦袍皱巴巴的,沾着大片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那是我的血。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夫…夫君……”我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
“别说话!”他猛地打断我,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厉色。他俯下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失而复得的狂喜,深入骨髓的后怕,滔天的怒火,还有……一种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赤裸裸的探究!
“太医说箭上有剧毒,再偏一寸……”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握着我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指节泛白,“苏绵绵,”他叫我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告诉我……”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一切伪装的审视,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最终死死钉在我左肩被厚厚包扎的伤口上,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你究竟是谁?!”
房间里死寂一片。琉璃宫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更添了几分压抑。他握着我的手滚烫,那温度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传递着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肩胛处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那淬毒弩箭的凶险。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逼问,心底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伪装了太久,戴着“苏绵绵”的面具在刀尖上跳舞,时时刻刻提防着被他看穿,这种悬而未决的紧绷感,竟比此刻伤口更让人疲惫。
尘埃落定,也好。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过于炽热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床榻内侧。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套衣物——正是我昨夜穿的那套玄色夜行衣。衣襟被粗暴地撕开,露出里面同样被撕裂的、染血的白色里衣。显然,是他在太医处理伤口时,情急之下撕开的。
伤口处理得很仔细,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但周围皮肤上,仍残留着几道清晰的指痕——是他昨夜失控时用力留下的痕迹。
我的沉默,似乎点燃了他最后一丝耐心。
“说!”他猛地低吼一声,另一只手猝然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攥住了我完好的右肩!那力道极大,五指如同铁钳般嵌入皮肉,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急切,要将我整个人从床上提起来!
“你到底是谁?!昨夜的身手,绝非一朝一夕!那毒箭……若非你,本阁昨夜必死无疑!”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彻夜未眠而嘶哑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滚烫的怒气和一种被长久蒙蔽的耻辱感,“商户之女?天真娇憨?苏绵绵……你骗得本阁好苦!”
肩头被他捏得剧痛,伤口也被牵扯,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气,额上瞬间沁出冷汗。我被迫仰起头,对上他那双燃烧着怒焰、也燃烧着深深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的眼眸。
痛楚反而让我彻底冷静下来。
我抬起眼睫,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苍白的唇角,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和一种……奇异的锋芒。
“夫君……”我的声音依旧低哑,却没了往日的软糯娇怯,反而透出一种久违的、带着疲惫的清冷,“你捏疼我了。”
他攥着我肩膀的手猛地一僵,力道下意识地松了几分,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死死锁住我,不肯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轻轻吸了口气,忍着剧痛,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这个简单的动作也牵动了伤口,让我眉头紧蹙。我的指尖,带着凉意,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抚上他紧攥着我左肩的那只大手的手背。
他的肌肤温热,甚至有些烫手,带着微微的汗意。我的手很凉,指尖的触感清晰得过分。
“我是谁……”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惊疑不定的俊脸,指尖缓缓滑过他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感受着那皮肤下奔涌的、属于他强大生命力的搏动。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却又像羽毛轻轻搔刮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重要吗?”
他瞳孔骤然一缩,攥着我肩膀的手不自觉地又松开了些许。他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样反问。
我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情绪,唇边那抹虚弱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和……某种强势的意味。
“重要的是……”我的指尖,顺着他结实的小臂,一点点向上滑去,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掠过他紧实的肘弯,抚上他因一夜未眠和情绪激动而僵硬如铁的肩臂肌肉,感受着那潜藏着的、足以开山裂石的爆发力。
然后,我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地将他的头往下压。
他高大的身躯僵住了,似乎完全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所掌控,忘记了反抗。那双布满血丝的深邃眼眸里,惊疑、困惑、愤怒、后怕……种种激烈的情绪交织冲撞,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倒映着我苍白却带着奇异光彩的脸。
我们的距离瞬间拉近到呼吸可闻。他身上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他本身冷冽的松香气息混合在一起,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感官。
我微微仰起脸,凑近他的耳畔。温热的、带着药味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惊愕的俊脸,感受着他身体瞬间的僵硬,我唇边那抹虚弱的笑意终于彻底绽放开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和一种久违的、属于“影”的掌控感。
“夫君,”我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气弱,却又像带着小钩子,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太医说……我伤得很重,需要静养。”
我的手臂依旧环着他的脖颈,指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用力,将他那线条冷硬的下颌压得更低,迫使他与我鼻尖相抵,呼吸彻底纠缠在一起。
“所以……”我迎着他骤然加深、翻涌着无数情绪的眼眸,唇瓣几乎要贴上他的,吐气如兰,带着一丝慵懒的、却强势无比的宣告:
“今晚……换我护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环着他脖颈的手猛地用力向下一带!同时,身体不顾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骤然翻身!
天旋地转!
带着药味的锦被被掀开,又落下。
谢珩那高大挺拔、习惯了掌控一切的身躯,被我以伤重之躯爆发出的、仅存的全部力量,硬生生地反压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
他躺在那里,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枕上,绛紫色的中衣领口因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微微敞开,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那张素来冷峻威严、令朝野胆寒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仿佛被打败了整个世界般的——
愕然。
他仰躺在锦被间,墨发凌乱铺散,绛紫中衣领口被我扯得斜开,露出绷紧的锁骨。那双惯常凝冰淬雪的眸子,此刻惊涛翻涌,像被海啸碾碎的寒潭。喉结在我掌心下狠狠滚动,呼吸灼烫,喷在我压着他胸膛的指尖。
“苏绵绵——”他哑声咬牙,腰间劲瘦肌肉绷如铁石,却未挣动半分。
“嘘。”染血的指尖抵住他唇,我垂眸看他,乌发从肩头滑落,拂过他滚烫的颈侧。左肩箭伤撕裂般剧痛,血洇透纱布,在玄色衣料上漫开更深暗的花。冷汗顺着鬓角滴落,砸在他紧绷的下颌。
可我只笑,俯身贴近他耳廓,气息虚弱却带钩:“夫君的命是我抢回来的……”唇几乎蹭过他耳垂,“今夜,归我。”
掌心下他心跳如雷,震得我指尖发麻。
门外陡然响起侍卫急报:“大人!刺客同党围府,东南角已见血——”
谢珩眸底杀意暴起,腰腹发力欲起!
“躺着。”我单手压死他胸膛,染血的袖中滑出三枚柳叶刃,寒光一闪!
咻!咻!咻!
利刃破窗而出!院外三声闷哼戛然而止。
“东南角,清了。”我喘着气倒回他颈窝,唇擦过他突跳的脉搏,“谢珩,你的命……”指尖戳着他心口,鲜血浸透他衣襟,“得用一辈子还。”
他猛地翻身将我压进衾被!
灼热的吻带着血腥气碾下来,像惩戒,更像确认。齿关撬开我虚弱的抵抗,舌长驱直入,卷走所有痛吟。滚烫的手掌托住我渗血的后肩,另一只手紧扣我腰按向他腹下——
炽硬如铁,抵死缠绵。
“还。”他在我唇间嘶哑喘息,“用命还。”
烛火噼啪炸响,帐外血雨腥风,帐内他的吻沿着我染血的锁骨向下,在绷带边缘烙下滚烫印记。
“绵绵……”他喘息着咬开我衣带,“你的马甲,我亲手剥。”
他滚烫的齿尖叼住那根细细的衣带,灼热的呼吸烙在我渗血的绷带边缘。烛火噼啪,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暗火,像要将我连同这身染血的夜行衣一同焚尽。
“谢珩……”我喘着气,指尖陷进他绷紧的肩臂肌肉,“我伤着……”
“知道。”他哑声打断,齿关一错,丝帛断裂的微响在死寂的帐内格外清晰。微凉的空气瞬间贴上我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栗。他滚烫的掌心却已不容抗拒地覆了上来,带着薄茧的指腹重重碾过绷带下狰狞的箭伤边缘,剧痛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酥麻,闪电般窜遍全身!
“呃!”我痛哼出声,身体本能地弓起,却又被他铁箍般的手臂死死按回榻上。
“现在知道痛了?”他眼底没有半分怜惜,只有一种近乎暴戾的审视,手掌沿着我肩颈绷紧的线条向下,抚过锁骨,最终停在我心口上方,感受着那里失控的狂跳。“挡箭的时候,怎么不怕?”
门外厮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如同潮水般拍打着紧闭的门窗,衬得帐内这无声的对峙更加惊心动魄。他沉重的身躯将我完全笼罩,膝盖强势地顶开我的腿,那不容忽视的炽硬灼烫隔着薄薄衣料抵在我腿根,带着毁灭一切的侵略性。
“说!”他猛地低头,滚烫的唇惩罚般重重碾过我的颈侧,留下刺痛的痕迹,“‘影’卫第七席,‘无面’……苏绵绵,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本阁不知道的,嗯?”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被长久愚弄的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兴奋。
我被迫仰起头,承受着他带着血腥气的啃噬,左肩的剧痛和身体被他点燃的陌生情潮交织撕扯。混沌的脑子里却异常清醒——他果然查到了!连“无面”这个只有暗卫核心层才知道的代号都挖了出来!
“夫君查得……真快。”我喘息着,染血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扣住了他后颈的要穴,指尖蓄力,声音却带着虚弱的钩子,“那夫君知不知道……”我猛地抬头,狠狠撞上他近在咫尺的唇!
这不是吻,是撕咬。带着血腥味的唇瓣凶狠地碾磨在一起,牙齿磕碰,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搏杀。趁他瞬间的错愕,我扣住他后颈的手骤然发力,身体爆发出重伤之下最后的潜能,猛地一拧!
天旋地转!
谢珩被我以巧劲和全身重量再次掀翻!后背重重砸在锦褥之上!
“唔!”他闷哼一声,眼底的惊愕瞬间化为更深的暴怒。
我喘息着跨坐在他紧实的腰腹之上,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他蓄势待发的反抗。左肩的伤口彻底崩裂,温热的血迅速洇透纱布和玄色衣料,滴落在他敞开的、剧烈起伏的蜜色胸膛上,像绽开的红梅。冷汗浸透了我的鬓发,脸色定然惨白如鬼,但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边却扯出一个近乎妖异的笑。
“第七席‘无面’……”我俯身,染血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描摹着他因盛怒而绷紧的下颌线条,气息拂过他紧抿的薄唇,“专司……近身护卫,与……诛杀叛主者。”指尖猛地用力,掐住他下颌,迫使他直视我眼中冰冷的锋芒,“夫君猜猜,昨夜那三箭……是冲着谁来的?你又猜猜,我若真是叛主者,昨夜……你还有命在这里剥我的‘马甲’吗?”
他瞳孔骤然收缩!翻滚的怒焰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凝滞。昨夜凶险万分的刺杀细节在他脑中飞速闪回——那三个刺客配合无间,角度刁钻致命,若非“影”卫第七席以命相护……他盯着我苍白脸上那双此刻锐利如刀、再无半分娇憨的眼睛,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她潜伏在他身边,若真有异心……他早就死了千百次!
“你……”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疑、后怕、审视,还有一丝被彻底打败认知的茫然。腰间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悄然松懈了几分。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的爆炸声,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木屑碎石,猛地将紧闭的房门连同半边墙壁彻底轰碎!火光与烟尘冲天而起!
“保护大人!”侍卫凄厉的嘶吼被淹没在爆炸的巨响和更密集的箭矢破空声中!数道淬着幽蓝毒芒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穿过弥漫的烟尘,精准无比地射向床榻上纠缠的我们!显然,刺客的目标始终未变,甚至不惜以同党为饵,发动了最后的绝杀!
生死一线!
谢珩眼中的迷茫瞬间被暴戾的杀机取代!他腰腹发力,抱着我就要向床榻内侧翻滚躲避!
“别动!”我却厉喝一声,压在他腰腹上的腿猛地发力将他钉住!同时,一直扣在右手指间的三枚染血的柳叶刃,在电光火石间脱手激射!
咻!咻!咻!
三道寒芒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在半空中撞上三支致命的毒箭!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炸开!
然而,第四支角度最为刁钻、悄无声息的弩箭,却如同鬼魅般,紧贴着被炸塌的梁柱阴影,直取谢珩暴露的咽喉!
太快!太近!避无可避!
谢珩瞳孔缩成针尖!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决绝的力量,猛地扑压在他身上!用自己尚未愈合、再次暴露的左肩背,迎向了那支夺命的毒箭!
“噗!”
熟悉的利器入肉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轻响,在谢珩耳边如同惊雷般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溅了他满脸满颈。
他僵硬地低下头。
怀里的女子,像一片被狂风摧折的蝶,软软地伏在他胸膛上。她的头无力地垂在他颈侧,乌黑的长发遮住了侧脸。一支尾部兀自震颤的乌黑弩箭,深深没入她左肩胛下方,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暗红的血,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她玄色的夜行衣上晕开,比上一次更加刺目,更加绝望。
“绵……绵绵?”谢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破碎的恐惧。他颤抖着手,想要碰触那支箭,却又不敢。
没有回应。只有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气息,拂过他的皮肤。
“啊——!!!”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咆哮,猛地从谢珩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暴怒、痛苦和毁天灭地的杀意,让整个血腥的战场都为之一窒!
他紧紧抱住怀中迅速失温的身体,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的不再是人类的情绪,而是最纯粹的、来自地狱的毁灭烈焰!他死死盯住弩箭射来的方向,那个隐在烟尘后、正欲遁走的最后一道刺客身影!
“本阁要你——挫骨扬灰!!!”
意识沉浮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冰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知觉才艰难地挣扎着回归。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连血液都被冻结。紧接着,是左胸下方那处新添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那里搅动。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
眼皮重若千斤,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刺目的阳光被柔和的鲛绡纱帐滤过,洒在床前。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松香和苦涩药汁混合的气息,异常干净,没有一丝血腥。身上的锦被柔软温暖。
床边,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我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墨色的锦袍勾勒出宽阔却异常紧绷的肩背线条。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颈侧,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是谢珩。
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从未有过的憔悴。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薄唇干裂起皮,下巴上胡茬青黑。那双曾令朝野胆寒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后怕、疲惫,还有……一种失而复得、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狂喜。
他就那样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水……”我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细若蚊蚋,沙哑得厉害。
这细微的声音却像惊雷般炸醒了他。他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他根本无暇顾及,几乎是扑到床边的小几旁,手忙脚乱地倒水。那套价值连城的白玉茶具在他颤抖的手里叮当作响,温热的茶水洒了他一手。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温热的玉杯,单膝跪在床榻边沿,一只手臂极其轻柔地探到我颈后,托着我的后颈,将我微微扶起。他的动作笨拙又谨慎,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
杯沿凑到我干裂的唇边,温热的清水缓缓流入。甘霖滋润着灼痛的喉咙。
我小口啜饮着,目光却落在他托着我后颈的手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布满了好几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刀伤,只是草草包扎着,血迹斑斑。手腕上,还有一圈明显的、被绳索或铁链磨破的淤紫痕迹。
“刺客……”我喝完水,声音依旧虚弱,目光扫过他手上的伤,“都……清了?”
他喂水的动作顿住。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暴戾杀意,但看向我时,又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浓重的心有余悸。
“嗯。”他低哑地应了一声,放下玉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我唇边的水渍。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触感粗糙,动作却小心翼翼得像羽毛拂过。“七十三人……一个不少。”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寒冰,“主使者……户部尚书赵谦,及其背后牵扯的江南漕运七家……已尽数下狱。昨夜,诏狱‘招待’了他们一夜。”他没有说“招待”的具体内容,但那瞬间掠过眼底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阴鸷,已说明了一切。
他慢慢收回手,重新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翻涌的情绪。
“太医说……”他开口,声音艰涩,“那第二箭……离心脉……只差半寸。”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抬起头,赤红的眼死死盯着我,里面是汹涌的后怕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质问,“为什么?!苏绵绵!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既然潜伏在本阁身边,既然有‘无面’之能……昨夜为何要扑上来?!为何要……”他哽住,后面的话像是被无形的刀卡在喉咙里。
为什么明知会死,还要替他挡下那必杀的一箭?
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盛满痛苦与困惑的眼睛,看着他脸上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憔悴,看着他手上为我沾染的鲜血和伤痕。心底那层坚冰,似乎在无声地融化。伪装了太久,算计了太久,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反而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牵扯到胸口的伤,痛得蹙眉,却还是努力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苍白、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因为……”我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气弱,却清晰地飘荡在寂静的帐内,“金山银山,江山万里……”我看着他骤然睁大的眼眸,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都……不如你活着。”
“……”
谢珩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他脸上所有的暴戾、痛苦、质问,都在瞬间凝固,然后如同冰雪消融般寸寸碎裂。那双赤红的眼眸里,翻涌起比昨夜滔天杀意更汹涌、更复杂的巨浪——难以置信,狂喜,震撼,还有……一种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迟来的顿悟和铺天盖地的……痛悔。
他死死地看着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高大的身躯微微发着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冲击。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偏移了几分。
他才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地抵在我没有受伤的右手手背上。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灼热地砸落在我微凉的皮肤上。
他的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这个权倾朝野、谈笑间可定人生死的冷血首辅,这个昨夜化身修罗血洗了整个刺客组织的男人,此刻,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伏在我的手边,压抑地、无声地……恸哭。
三个月后。
一场足以震动整个大胤朝堂的清算,在无声的血腥中落下帷幕。江南漕运利益网被连根拔起,七家豪族主事者人头落地,家产尽数抄没。户部尚书赵谦在诏狱中“畏罪自尽”,其党羽或被流放三千里,或被贬黜永不录用。朝堂格局为之剧变。
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首辅府邸深处,却是一片静谧的暖意。
云棠苑内,药香被清甜的果香取代。窗边软榻上铺着厚厚的雪白狐裘。我斜倚在引枕上,左胸下方厚厚的纱布还未拆,但气色已好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月白色的云锦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点精致的锁骨。
谢珩坐在榻边矮凳上,身上只穿着素色的家常锦袍,乌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着。他手里拿着一颗饱满红艳的岭南荔枝,正垂着眼,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剥着粗糙的红壳。那动作,比批阅十万火急的军报还要认真几分。
莹白剔透的果肉被完整剥出,仔细剔掉上面细微的褐色脉络。他捻着那枚玉珠般的果肉,自然地递到我唇边。
“张嘴。”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暖金,柔和了所有冷硬的线条。我看着他专注的眉眼,顺从地张嘴,将那清甜微凉的果肉含入口中。指尖不可避免地蹭过我的唇瓣,带着薄茧的微糙触感。
“甜吗?”他抬眼看我,深邃的眸底映着阳光,沉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暖意。
“嗯。”我点头,咽下果肉,目光却落在他依旧缠着细布的手上。那些为了擒杀最后刺客留下的伤疤,纵横交错。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不在意地勾了勾唇,拿起温热的湿帕擦手。“小伤。”
“夫君。”我忽然开口。
“嗯?”他抬眸。
我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探入自己微敞的寝衣领口,轻轻一勾。一条极细的、闪着幽暗乌金色泽的链子被勾了出来。链子下方,坠着的不是宝石,而是一枚小巧的、打磨得极其光滑锋锐的柳叶刃——正是我当夜射落毒箭、染血的那一枚。此刻被清洗干净,串在链子上,像一件别致的贴身饰物。
我捏着那枚冰冷的柳叶刃,在谢珩骤然深暗下去的目光注视下,轻轻一抛。
一道微不可查的寒光闪过。
“笃”的一声轻响。
旁边矮几上,一颗刚剥好的荔枝,被精准无比地从中间剖成了两半,露出晶莹的果核,果肉却完好无损地绽开,如同两朵并蒂的花。
谢珩的视线,从那两瓣完美的荔枝,缓缓移到我的脸上,眸色幽深如海。
我拈起其中一半饱满的果肉,指尖捏着,带着清甜的汁水,慢条斯理地送到他紧抿的薄唇边。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带着致命诱惑的弧度,迎着他骤然变得滚烫、充满侵略性的目光。
“这个……甜不甜?”
他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的暗火瞬间燎原。没有去接那果肉,他猛地俯身,带着清冽的松香和荔枝的甜腻气息,滚烫的唇舌,不由分说地覆了上来,直接卷走了我指尖的甜,也封住了我未尽的话语。
唇齿纠缠,清甜弥漫。
阳光暖融,岁月无声。窗棂上雕刻的海棠花影,温柔地投落在纠缠的身影上。
江山万里,杀伐果决,终究抵不过这一隅,唇齿间化开的清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