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裂帛
初春的京城,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卷过空旷的朱雀大街,扬起尘土,带着铁锈般的、不祥的气息。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寂静。
一队剽悍的玄甲骑士疾驰而过,为首者正是镇北将军府少将军,谢凛。
墨发凌乱,玄甲泛着冷光,他眉峰如刀,眸光似寒星,紧锁着前方巍峨宫门,薄唇抿成冷峻的直线。
街边酒楼雅阁,菱花窗猛地推开。
沈清梧探出身,一眼认出那刻入骨髓的身影。
“谢凛!”她不顾一切地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疾驰的身影骤然勒马!战马嘶鸣人立。
谢凛倏然回首,目光如电,瞬间穿透距离,捕捉到窗后那张焦急苍白的脸。
四目相对,他眼底翻涌的焦灼、不舍、沉重嘱托,以及几乎要冲破桎梏的炽热爱意,清晰映在沈清梧眼中。
“谢少将军!陛下急召!速速入宫觐见!不得延误!”宫门前,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如钢针刺破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
谢凛所有未出口的话被生生扼住。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沈清梧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随即猛地一夹马腹,玄色披风猎猎如旗,决绝地冲向宫门,再未回头。
“谢凛!”沈清梧徒劳地又喊了一声,指尖死死抠住冰冷窗棂,巨大的恐慌与失落瞬间攫住了她。
第二章:毒信
几日后,镇北将军府笼罩在压抑的肃杀中。
边关告急文书如催命符砸向皇宫——北狄铁骑踏破关隘,烽烟直逼雁门!
沈清梧坐立难安。窗外乌云翻滚,雷声隐隐。
“小姐!将军府来人了!”丫鬟采薇慌慌张张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心猛地一跳,沈清梧霍然起身,茶杯带倒亦浑然不觉。
是他!他终于捎信来了!她跌跌撞撞奔向前厅。
然而,厅中站着的,并非她期盼的身影,而是谢凛的表妹,柳如絮。
少女穿着水绿绫罗裙,眉眼刻意柔顺,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歉疚不安。
“清梧姐姐。”
沈清梧脚步钉在原地,冰凉的不祥预感爬上脊椎。
“柳姑娘?是...谢凛让你来的?”声音发紧。
柳如絮抬头,眼圈恰到好处泛红,贝齿轻咬下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她细声怯语,却字字清晰,响彻寂静前厅: “清梧姐姐...表哥他...他让我来...跟你说一声...表哥说...他如今肩负国事,生死难料...实在...实在不想再被儿女情长牵绊...尤其...尤其是不想再...再看见姐姐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清梧心窝。
“表哥还说...”柳如絮声音更低,头垂得更深,“家里...家里已经替他和我...定下了亲事...等他此番出征回来...就...就完婚...表哥还说,他...他怕姐姐伤心纠缠,所以...所以让我来告诉你,他...他已经被家里安排,提前离京,去别处...点兵了...”
轰隆——! 窗外惊雷炸响!惨白电光撕裂昏暗,照亮柳如絮泫然欲泣的惨白脸庞,也映出沈清梧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如同鬼魅。
“不想...看见我?”她喃喃重复,扶着酸枝木椅背,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心脏像是被巨手掏空,只留下冰冷刺骨、漏着寒风的大洞。
出征前那深深一眼,那炽热的眼神,是错觉?那塞进她手心的温热玉簪,算什么?
柳如絮飞快瞥了一眼沈清梧空洞失神的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嫉恨与快意,又立刻垂下头,掩面啜泣:“清梧姐姐...你别太难过...表哥他...他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家族前程...也为了...不再耽误姐姐...”
“迫不得已...”沈清梧低语,荒谬感让她喉头腥甜。眼前一切扭曲模糊,柳如絮的哭腔劝慰如同隔水传来。
窗外暴雨倾盆,天地恸哭。
沈清梧的世界,在滂沱大雨中轰然崩塌。
她紧攥椅背,指节泛白,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玉雕,只余灭顶痛楚。
第三章:焚心
巨大的打击后,沈清梧沉默地回到闺房。
采薇哭成泪人:“小姐,别信她!少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沈清梧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死寂的脸。
她抬手抚上发髻,指尖触到那支温润微凉的羊脂白玉簪——谢凛在宫门前塞给她的信物,那句“清梧,等我回来!”的滚烫烙印。
不想见她?恶心?与表妹定亲? 她猛地拔下玉簪,紧紧攥住!冰冷的玉硌痛掌心,却不及心口撕裂之万一。
她不信!谢凛的眼神骗不了人!柳如絮为何说谎?图什么?那藏不住的倾慕幽怨...难道...
未及细想,更沉重的打击降临。
沈家正厅,父母面色凝重。
“梧儿,”沈父声音威严,“北境烽火,谢家小子凶多吉少。即便生还,也已定亲。你与他,绝无可能。”
沈母叹息却坚决:“前日,户部李侍郎家递话,他家三公子...家世清白,前程尚可。我们已替你应下。”
“那个浪荡李三?”沈清梧如遭雷击。
“休得胡言!父母之命,岂容置喙!下月纳采!”沈父厉声呵斥。
“下月纳采!”四字如重锤砸心。沈清梧踉跄一步,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女儿...不愿!”
“由不得你!”沈父拂袖而起,“回房!不许踏出院子一步!”
沉重的门扉关闭,隔绝了冰冷决绝,也隔绝了所有温暖与自由。
被锁回小院。
沈清梧走到窗边,摊开紧握的手心。
羊脂白玉簪静静躺着,簪头玉兰失了生气。
不愿?由不得她? 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火焰,在她死寂心底猛地燃烧!
烧干眼泪,烧尽恐惧,只余一个疯狂念头:去找他!亲自去问!就算他埋骨黄沙,她也要亲眼看看那片埋葬他的土地!
第四章:征尘
夜深人静。
沈清梧坐在妆台前,眼神异常平静。
她打开妆奁首饰盒,将珠钗、步摇、金钏、玉镯...一件件价值不菲之物取出,放在素色锦帕上。
最后,指尖眷恋地摩挲过羊脂白玉簪冰凉的玉质,最终,还是将它轻轻放在璀璨之上。
只留下一支样式最朴素、镶嵌一小颗米粒珍珠的银簪,固定发髻。
采薇红着眼,帮她收拾几件素净衣物打成小包袱。
“小姐...兵荒马乱...您一个弱女子...”
沈清梧将首饰包好塞入包袱底层,系紧。
“采薇,我必须去。死也要死个明白。”她摸出一张早已写好的“放良书”塞给采薇,“若我回不来...拿着银子,找个老实人,好好过。”声音轻,却不容动摇。
“小姐!”采薇跪下抱住她的腿泣不成声。
沈清梧扶起她,擦泪:“别哭。替我守着院子。万一爹娘问起...就说我病了。”她最后看一眼熟悉的闺房,决然吹熄烛火。
黑暗吞噬一切。
她推开后窗,轻巧翻过院墙,投入京城沉沉夜色,义无反顾奔向烽火连天的北地。
第五章:炼狱
北去的路,艰难百倍。
典当首饰换来的银钱迅速流失。
骡车在遭遇流寇时惊走。
昂贵的首饰在战乱之地愈发贬值。
当最后一支赤金步摇只换回一小袋硌牙的杂粮饼和几个铜板时,沈清梧彻底陷入困境。
饥饿日夜啃噬。
杂粮饼吃完,挖野菜,剥树皮。
苦涩汁液蔓延,胃里火烧火燎。
一次,她刚拔起几株野菜,就被一个强壮妇人凶狠夺走推倒。沈清梧摔在泥水里,手掌被碎石划破。
她默默爬起,走到更远地方寻找。
屈辱、愤怒、无助...最终被麻木取代。
银钱用尽那天,她在一个叫“黑石驿”的荒凉小镇外徘徊,腹中空空,眼前发黑。
沈家嫡女、才女的矜持与骄傲,在生存面前被碾得粉碎。
她走到一个相对干净的粥棚前——粥稀得照见人影。
学着旁边小乞丐的样子,耗尽全身力气,慢慢跪了下来,将那个原本装着松子糖、此刻空空如也的粗陶破碗,颤抖着伸了出去。
粗糙地面硌着膝盖,尘土沾染污浊裙裾。
周围目光像细针扎来。她死死低头,长发凌乱遮住滚烫脸颊和屈辱泪水。
一勺几乎全是汤水的稀粥倒入破碗。
浑浊液体晃动。
沈清梧端起碗,冰凉陶壁贴着冰凉手指。
她闭上眼,将那带着馊味的稀粥灌入口中。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
眼泪大颗砸进碗里,混着粥水一同咽下。
尊严被彻底踩进泥里。
支撑她继续往前爬的,只剩刻入骨髓的执念:找到他!找到谢凛!问他一句为什么?或者...找到他的埋骨之地。
每一次艰难打听到一点大军动向,都成黑暗中唯一的光。
她用沙哑声音,一遍遍向贩夫走卒、驿站小吏、落魄流民询问: “请问...镇北军...谢少将军的队伍...往哪去了?” “谢凛...谢少将军...打赢了吗?” “大军...凯旋了吗?路过这里了吗?”
回答多是摇头或驱赶。
偶尔一丝模糊信息——大军在往南回撤,好像打了胜仗,好像死了很多人——让她心惊肉跳,却又像萤火,吸引她拖着疲惫身躯,继续向南挪动。
双脚血泡破了又结,绣鞋破烂,用破布条缠住。
衣衫褴褛,形销骨立,青丝枯黄打结。
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对答案的执念,支撑这具只剩一口气的躯壳。
第六章:归魂
暮春,定阳关隘。
城门口比别处热闹,空气中浮动兴奋与肃穆的气息。
沈清梧蜷缩城门洞下避风角落,连日高烧让她昏昏沉沉。
意识模糊之际,一阵沉闷巨大的声响由远及近,震得地面颤抖!
“来了!凯旋的大军回来了!”人群爆发出巨大喧哗,瞬间沸腾!“玄甲军!谢少将军的队伍!”“打赢了!北狄蛮子被打跑了!”
凯旋...大军...谢将军...谢少将军... 这几个词如惊雷在沈清梧脑中炸开!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起,用尽全力推开人群,踉跄着朝城门洞外挤去!“让开!让我看看!”嘶哑喊声淹没在声浪里。
她终于挤到最前面,扑倒在布满车辙蹄印的官道旁。
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望不到头的玄色钢铁森林!
夕阳余晖为其镀上悲壮肃穆的金边。
士兵玄甲染尘带血,步伐沉重整齐,发出撼人心魄的巨响。
脸上没有狂喜,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麻木与巨大悲伤。
队伍最前方,一面巨大的玄底金边帅旗猎猎招展!
旗面上,一个笔力遒劲、饱蘸血火的“谢”字,在夕阳下如同泣血!
真的是他!他活着!他打赢了!他要回来了!
所有苦难屈辱在这一刻变得值得!
沈清梧眼泪汹涌,嘴角弯起,想要呼喊。
下一秒,笑容与声音僵死在脸上,如被寒冰冻结。
在“谢”字帅旗之后,缓缓行来的,不是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而是一具巨大的、沉重的、覆盖着同样玄色战旗的——棺椁!
棺椁由八匹战马牵引灵车,在士兵沉默护卫下缓缓前行。
覆盖的玄旗边缘,绣着镇北将军府的金色猛虎纹样,反射冰冷刺目的光。
这具盛殓英雄遗骸的棺木,像一个巨大黑洞,吸走所有欢呼,只余死寂与压抑哀恸。
沈清梧脸上血色刹那褪尽,双腿一软,直直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碎石地面!
尖锐疼痛让她短暂清醒,她抬起头,额角渗出血丝,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玄色棺椁!
“谢......凛?”她张嘴,发不出声音。
“谢凛——!!!”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带着血味的尖叫,撕心裂肺,盖过所有喧嚣,直刺云霄!
第七章:血祭
尖叫打破死寂!
护卫士兵脸色陡变,离得最近的一名年轻士兵厉喝:“大胆!”长矛带着凛冽杀气,毫不犹豫刺向沈清梧!
矛尖刺到眼前!
沈清梧却浑然不觉,双手猛地抓住矛杆!
粗糙矛杆割破手心,鲜血涌出!
她嘶吼着,爆发出绝望野兽般的蛮力,竟将士兵推得趔趄!
借势猛扑向棺椁!
“拦住她!保护灵柩!”更多士兵怒吼围拢,刀枪剑戟形成寒光壁垒。
“滚开!”沈清梧状若疯魔,赤红双眼,用身体冲撞冰冷武器!
刀锋划破衣袖手臂,她浑然不觉。只想靠近!“谢凛!你出来!回答我!为什么?!”
她在刀枪丛林中绝望冲撞嘶喊,每一次撞击添新伤,每一次嘶喊耗尽残存生命。
混乱悲怆中,一个惊疑震撼的声音响起:“住手!”
一名脸上带新鲜刀疤的校尉排开人群急步上前——谢凛亲信副将,赵诚!
他死死盯着地上形容枯槁的女子,瞳孔剧烈收缩:“沈...沈小姐?您是...沈清梧沈小姐?!”
认出赵诚,沈清梧眼中绝望火焰爆发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光芒!
“赵副将!”她膝行几步,染血手抓住赵诚冰冷铁甲护腿,“是我!告诉我...那里面...是不是他?是不是谢凛?!”颤抖手指向棺椁。
赵诚看着眼前形销骨立、遍体鳞伤的女子,眼眶瞬间通红!
巨大悲痛与窒息明悟击中他!
他猛地单膝跪地,颤抖着手,从贴胸染血护心甲内侧,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血渍浸透、边缘磨损的油布小包。
“沈小姐...末将无能!”声音哽咽悔恨,“少将军他...最后决战,为鼓舞士气身先士卒,被狄人毒箭射中肩胛...他拗断箭杆继续冲杀,亲手斩下敌酋首级...可箭毒太烈...军医...回天乏术...”他深吸气,“弥留之际...高烧不退...一直念着您的名字...'清梧'...'清梧'...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亲手写下了这个...”
赵诚手指颤抖,一层层打开染血油布包。
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却被大片暗红血渍浸透的信笺!
血渍干涸发黑,触目惊心!
“少将军说...'请将此信...务必...务必亲手交予吾妻...沈清梧...聘礼...聘礼已备在第三营帐...'”
“吾妻...沈清梧...” “聘礼...已备...”
沈清梧如被无形巨锤击中!
世界声音消失。
所有疯狂、挣扎、力气被抽空。她呆呆地、慢慢伸出手,指尖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接过那张沉甸甸的、被至爱鲜血浸透的信笺。
油布剥开,染血信笺暴露在夕阳下。
纸张粗糙,边缘血硬卷曲。
她低头,用尽力气睁大被血泪糊住的眼睛,死死辨认那透过血污、力透纸背却颤抖扭曲的熟悉字迹:
“吾妻清梧...”开头四字如烧红烙铁烫在心! “...见字如晤。此身...已至穷途。北境风雪...不及心中...念汝之万一...” 字迹被大片血渍覆盖。 “...箭毒入骨...恐...难归矣。然...心中甚慰...狄首已诛...关河...可暂安...” 又一片刺目暗红。 “...莫悲!莫悲!清梧...吾妻...聘礼...已备在第三营帐...那支...木簪...尚未...雕完...本欲...亲手...为你簪上...”
“聘礼已备...木簪...尚未雕完...”
沈清梧视线死死钉住这几个字!
滔天恨意冲垮理智——恨柳如絮!恨命运!恨战争!
然而,更汹涌淹没她的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心碎!
他死了!他没变心!他至死都在为她准备聘礼!那支未完成的木簪!
“聘礼已备...”“木簪...尚未雕完...”字字旋转放大,带着谢凛最后的气息与滚烫鲜血。
她缓缓抬头。
脸上疯狂血泪绝望狰狞,在夕阳余晖中如潮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一种看透生死、带着奇异满足感的空明。
她甚至...轻轻勾起了唇角。
微弱弧度,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弯起。
没有喜悦怨恨,只有尘埃落定、万般皆休的了然,与终于得到答案的巨大悲凉。
她不再看信,不看周围,目光穿透刀枪人头棺椁,仿佛看到里面安睡的人。
用尽一生温柔眷恋看着他。
然后,在所有人沉浸震撼悲恸、未及反应之际,沈清梧猛地站直身体!
枯瘦伤痕累累的躯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速度!
如一道投向宿命的决绝闪电,用尽生命最后能量,朝着那玄色冰冷棺椁,义无反顾狠狠撞去!
目标——棺椁前端,覆盖旗帜却清晰可辨的、巨大血火“谢”字!
“砰——!!!” 一声沉闷到心脏骤停的巨响炸开!
时间凝固。 沈清梧的头颅,重重撞在坚硬冰冷楠木棺椁上!
就在巨大“谢”字中央!滚烫鲜红的血,如凄艳花朵,在玄色棺木金色“谢”字上迸溅绽放!
她纤细身体如断线木偶,沿棺壁滑落,软倒棺轮下。
额上深可见骨血洞,鲜血汩汩涌出,染红脸颊脖颈尘土。
生命光彩如烛火熄灭。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拼尽最后气力,艰难却清晰转头,看向目眦欲裂肝胆俱裂的赵诚。
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如叹息,却清晰: “把...我们的血...混在一起...葬...”
话音未落,那抹悲凉了然满足的微弱笑意,凝固在她染血唇角。
眼睛望着虚空,空洞,安宁。
世界死寂。
棺椁上,金色“谢”字被新溅滚烫鲜血覆盖浸染,红得刺目惊心,如永不磨灭烙印。
玄色旗帜在血腥晚风中沉重飘动,覆盖住少女身躯,如无声哀悼。
第八章:同归
赵诚发出野兽般悲嚎,扑跪在沈清梧尚带余温的身体旁,铁拳砸地骨节皮开肉绽!
巨大悔恨噬咬心脏!早该想到!早该警惕柳如絮!
士兵们看着棺椁上新血、地上决绝身影、副将恸哭,无不红眼垂头。
空气弥漫血腥与窒息悲凉。
“将军...沈小姐遗言...”一老百夫长哽咽。
赵诚猛地抬头,血丝眼睛死死盯棺椁上被沈清梧鲜血浸染的“谢”字,又看向地上血泊中苍白安宁的脸。
牙关紧咬,腮帮肌肉鼓动,最终重重如起誓: “传我将令!” 士兵悚然一惊。 “开棺!”赵诚目光如电,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少将军遗命,聘礼已备!沈小姐遗愿,血混同葬!此乃...将军夫人最后心愿!亦是...吾等职责!天塌下来,有我赵诚顶着!开——棺——!”
最后二字如惊雷!士兵沉默片刻。
几名抬棺亲兵眼神一肃,默然上前。
沉重铁链机关解开,玄旗掀起。
楠木棺盖推开缝隙,混合药味血腥腐败气息逸散。赵诚探身望去。
棺内铺厚实锦缎,谢凛遗体身着崭新玄色将军常服,面容如沉睡,英俊刚毅却毫无血色,冰冷死寂。
赵诚目光急切搜寻。
视线扫过谢凛交叠胸前的双手——那双大手之下,紧紧压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普通杨木粗粗雕刻成的物件。
簪子雏形,一端略尖,另一端明显要雕琢花朵,只刻出几道浅浅笨拙轮廓。
表面残留细微木刺,仿佛雕刻之人未完工便力竭。
赵诚颤抖着,小心翼翼取出那支粗糙半成品木簪。
就在木簪取出瞬间,赵诚身体猛地一晃,踉跄倒退靠住冰冷棺壁才站稳!
他死死攥着带棺木寒意的木簪,目光如被灼烧,骤然投向地上血泊中的沈清梧——她那散乱枯黄发间,唯一固定发髻的,正是那支样式最朴素、镶嵌黯淡米粒珍珠的银簪!
而染血绝笔信上,少将军颤抖字迹写着——“聘礼已备在第三营帐...那支...木簪...尚未...雕完...”
聘礼!至死念念不忘的聘礼!
不是金银珠玉绫罗绸缎,而是他忍箭毒剧痛,在生命最后亲手为她雕刻、尚未完成的木簪!
赵诚目光在手中粗陋木簪与沈清梧发间朴素银簪间移动。
一木一银,一未完成一已陈旧,在血泪交织、生死阻隔下,形成令人心碎欲绝的呼应。
原来她一直带着信物。原来他至死都在准备聘礼。
“嗬...”压抑濒死悲鸣从赵诚喉中溢出。他紧攥木簪,尖锐木刺扎入掌心,鲜血顺指缝渗出,滴落地上,与沈清梧身下血泊缓缓交融。
“合棺...”声音嘶哑不成调,“将...夫人...请入棺中。”
士兵沉默轻柔抬起沈清梧冰冷身体。
她额上撞向“谢”字的伤口,正对棺内谢凛安详面容。
身体轻轻放入棺中,紧挨谢凛身侧,额角鲜血沾染上他崭新玄色衣襟,如开在心口凄厉小花。
赵诚最后看一眼棺内。
少女苍白染血脸庞紧贴将军冰冷英挺侧颜。
她嘴角凝固悲凉微弧,与他紧抿唇线,在死亡阴影中奇异地显出近乎圆满的宁静。
他颤抖着,将手中染了自己鲜血的粗糙木簪,轻轻放在沈清梧交叠胸前、沾满血污泥土的手中。
然后,亲手缓缓合上沉重楠木棺盖。
巨大“谢”字帅旗再次覆盖。新溅未干鲜血与玄黑底色金色绣线彻底交融,无法分离。
“启程——!送将军与夫人...归乡!”赵诚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带着破釜沉舟的铁血决断。
玄甲大军护卫着承载双倍悲怆的灵柩,沉默踏上归途。
终章:簪魂
抵达京城,满城缟素。
皇帝亲临致祭,追封谢凛为忠勇侯,谥“武烈”。
灵堂白烛高烧。
赵诚屏退下人,跪倒在须发皆白、一夜佝偻的谢老将军面前,额头重重磕地:“老将军!末将万死!未能护少将军周全!更未能察觉奸人作祟,致使沈小姐含恨九泉!”他颤抖着再次取出染血油布包,拿出谢凛血书和那支木簪雏形,“此乃少将军弥留亲笔,交予‘吾妻沈清梧’!字字泣血!少将军心心念念归来提亲!聘礼便是此簪!何来‘恶心’?何来‘定亲’?何来‘离京’?!”
谢老将军手剧烈颤抖,看清“吾妻清梧”、“聘礼已备”、“木簪尚未雕完”字句。
熟悉笔迹颤抖扭曲,如重锤砸心!瞬间明白儿子出征前的郑重与牵挂!
“柳...如...絮!”谢老将军从牙缝迸出名字,老眼爆出骇人精光滔天怒意!“是她?!”
“正是!”赵诚斩钉截铁,“末将查实!少将军出征前,唯恐沈小姐忧心,托付府中最亲近之人柳如絮,让她务必告知沈小姐安心等待!此女心如蛇蝎!假传少将军之言,极尽羞辱!更散布定亲离京谎言!致使沈小姐孤身北上,受尽人间至苦,最终...”赵诚哽咽叩首,额血涔涔,“末将归途已查!府中老管家福伯曾亲耳听见少将军吩咐柳如絮‘务必安抚好沈小姐,告知等我回来’!柳如絮满口应承!此乃人证!”掏出按手印证词。“末将怀疑,沈小姐离家后,此女恐事败,曾暗中阻挠!有流民指认,曾见可疑女子收买地痞,向打听谢将军消息的年轻女子(符合沈清梧特征)指错方向!虽无铁证,其心可诛!”
谢老将军脸色由怒红转铁青死灰。悔恨愤怒几乎将他击垮!
在如山铁证和雷霆震怒下,柳如絮的狡辩苍白可笑。
她被剥夺姓氏,从族谱除名,秘密处置。名字与恶行成讳莫如深、令人唾弃的禁忌。
在谢老将军和强撑病体的沈父(沈伯言)联名泣血陈情下,皇帝感念沈清梧千里寻夫、血溅棺椁的贞烈,特旨追封其为“贞烈夫人”,与谢凛同享哀荣。
归葬之日,京城万人空巷。
巨大的楠木棺椁最后一次开启。
谢凛身着御赐侯爵礼服,面容安详如沉睡雄狮。
沈清梧则换上一身崭新、象征“贞烈夫人”身份的正红色诰命服,依偎在他身侧。
她额角深可见骨的撞伤已清理缝合,覆盖洁白细纱,仍显惨烈痕迹。
最令人心碎的是,她额角渗出的血迹,正印染在谢凛心口位置的礼服上,如在他冰冷心房开出一朵凄绝红梅。
她的双手交叠身前。
右手之中,紧紧攥着赵诚放入她掌心的、谢凛未完成的杨木簪雏形。
赵诚在合棺前最后一刻,亲手将沈清梧留下的那支镶嵌米粒珍珠的朴素银簪,轻轻放在她的左手之中。
一左一右,一木一银。一支是他未能送出的聘礼,一支是她不离不弃的信物。它们终于跨越生死,在冰冷棺椁内,在她手中,无言靠在了一起。
赵诚凝视棺内并肩身影,看着交融鲜血,看着那对“团聚”的簪子,泪如雨下。
他小心翼翼,将一方折叠整齐、洗得发白的旧帕——那是沈清梧当年偷偷绣给谢凛、未曾送出,被谢凛珍藏至死、染满战场血污的玉兰手帕——轻轻盖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覆住了那对簪子。
沉重的棺盖,在哀乐恸哭中最后一次合拢。
送葬队伍绵延数里。
灵柩覆盖着饱经战火、浸透新旧鲜血的玄色“谢”字帅旗。
皇帝的祭文,百官的哀悼,百姓的香案纸钱...所有哀荣,抵不过棺内无声相伴。
最终,在谢家祖坟风水最佳之地,巨大合葬墓冢落成。
汉白玉墓碑庄严肃穆:
显考 诰封忠勇侯谥武烈 谢公讳凛府君 之墓 显妣 诰封贞烈夫人 沈氏清梧 之墓
墓碑下方小字:
生未同衾,死则同穴。血荐轩辕,魂归一处。
下葬时,赵诚亲手捧起一抔混合着谢凛战场热血与沈清梧撞棺之血的定阳黄土,洒入墓穴。
棺木缓缓沉入大地。
那面见证所有悲欢荣耀毁灭的玄色“谢”字帅旗,被赵诚郑重地、一层层覆盖在棺椁之上,如同最后的婚床。
新坟落成,春风料峭。
赵诚独自立于墓前良久。
他拿出一个精心雕琢的小木盒,打开。
里面是两支崭新的紫檀木簪:一支清雅绽放的玉兰,一支遒劲挺拔的松枝。
这是他按谢凛未完成心意,一刀一刀,带着无尽追思与弥补,亲手雕刻而成。
他蹲下身,在墓碑旁向阳泥土里,挖了一个小小深坑。
将这对象征圆满聘礼的木簪,轻轻放入,仔细掩埋。
“将军,夫人...”赵诚声音低沉沙哑,如对老友低语,“聘礼...这次...真的齐了。末将...只能替你们...补上了。”粗糙指尖轻轻拂过冰凉墓碑上那两个并排的名字,仿佛拂过他们年轻脸庞。
风过松林,呜咽声起,卷起坟前新烧纸灰,飞向湛蓝天空,久久不散。
那呜咽,像天地间一声悠长无法平息的叹息,为这血色浸染的爱情,也为这迟来的、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