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破庙里诅咒暴君早死,转头却被他掐着腰抵在供桌上。
“朕的命硬得很,”他沾血的指尖摩挲我唇瓣,“倒是你...咒天子该诛九族。”
后来他为我罢朝三日,跪在榻边当人肉靠垫。
史官痛斥妖妃祸国,他却在朝堂冷笑:“再谏言选秀,朕就让诸位的夫人全都守寡。”
敌国刺客袭来时,我甩出袖中暗器穿透对方喉咙。
暴君擦着我手上血迹轻笑:“原来爱妃才是真阎王。”
他将史书摊在我膝上:“暴君配妖后,这骂名一起背可好?”
---
冷雨敲着破庙腐朽的窗棂,呜咽的风卷着潮湿的霉味直往骨头缝里钻。供桌缺了一角,泥塑菩萨的金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灰败的胎体,悲悯的眼神在昏暗中模糊不清。我跪在冰凉的蒲团上,那点薄薄的草垫根本挡不住地砖的寒气,膝盖早已麻木。香炉里残余的线香被湿气浸透,只散出一点呛人又廉价的烟雾,盘旋着,像是亡者不甘的叹息。
爹,我无声地念着,喉头像堵着一把粗粝的沙石。三天了,您头七都过了,那高高在上、只知征伐的暴君,却连一道抚恤孤女的旨意都吝于施舍。您的血,难道就白流在边关那冰凉的沙土里了吗?
一股尖锐的恨意猛地顶上来,冲垮了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和疲惫。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刺痛成了支撑我开口的力量。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破庙里响起,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嘶哑和不顾一切:
“爹…您看着,看着那龙椅上的人!”我对着那尊模糊的菩萨像,更像是向着虚空里可能存在的、爹的魂灵控诉,“他刚愎暴戾,穷兵黩武,视人命如草芥!边关将士的尸骨垒成了他的功勋碑,多少孤儿寡母在寒夜里哭干了眼泪…爹,您在天有灵,睁眼看看这昏君!他不得好死!他定会…定会遭天谴!断子绝孙,不得善终!”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泣血的诅咒,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沉沉地跌回地面。破庙里死一样的寂静瞬间将我吞没,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发泄过后,是灭顶的虚脱和后怕。我浑身发软,几乎要瘫倒在蒲团上。
就在这时,身后,那扇被风雨侵蚀得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像被冻僵的鹌鹑,悚然回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门外灰蒙蒙的雨幕天光,面目模糊,只勾勒出异常挺拔、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玄色大氅的边缘不断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砸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雨水、铁锈和某种冷冽霜雪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庙里的霉味。他像一尊沉默的、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煞神。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侍卫?巡城兵?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膝盖的刺痛尖锐地提醒着我,却顾不上了。只想跑,离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越远越好。
刚踉跄着迈出一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臂。冰冷,坚硬,如同精铁铸成的镣铐。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啊!”我痛呼出声,整个人被这股力量扯得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身后那布满灰尘的冰冷供桌上,震得桌上残余的香灰簌簌落下。
视线被迫扬起,对上了一双眼睛。
幽深,冰冷,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潭底却翻涌着一种奇异的光,像冰层下燃烧的暗火,带着审视猎物般的玩味和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味。他微微俯身,那张脸彻底从阴影里显露出来——刀削斧凿般的轮廓,薄唇紧抿成一道凌厉的线,下颌紧绷。不是俊美,是纯粹的、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玄色衣袍上,靠近袖口的地方,一抹暗红洇染开来,在昏暗中如同活物般刺目。
“跑什么?”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粗粝感,慢悠悠的,像钝刀刮过骨头,“朕的命,硬得很。”那“朕”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刚才那番话……他听见了!每一个字,都听见了!咒天子死,诛九族的大罪!
巨大的恐惧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他另一只没有染血的手抬了起来,冰冷的指尖,带着外面风雨的寒气,极其缓慢地抚上我的脸颊。那触感像毒蛇的信子,激起我一阵剧烈的战栗。指尖划过皮肤,最终停留在我的唇瓣上,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力道,重重地摩挲着,仿佛在感受那吐出诅咒之语的柔软。
“倒是你,”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冰冷而危险,带着一丝血腥的铁锈味,“咒天子,该当何罪?”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按着我的唇瓣,迫使我抬头迎视他那双深不见底、酝酿着风暴的眼睛,“诛九族?嗯?”
“九族”两个字如同丧钟在脑中轰鸣。爹已经死了,娘早逝,我哪还有什么九族?可恐惧依旧灭顶。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装的,是真正的绝望和恐惧。
“呜…陛…陛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民女…民女该死!民女失心疯了!爹…爹他…他刚…刚没了…”巨大的悲痛和恐惧交织,我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几乎要从他铁钳般的手下滑落,“求陛下…求陛下开恩…民女…民女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我试图跪下去,却被他的手死死固定在冰冷的供桌边缘,动弹不得,只能像个待宰的祭品般无助地抽噎。
他俯视着我泪流满面的狼狈,那双寒潭般的眼眸里,冰冷玩味的审视似乎更浓了,像在掂量一件新奇又脆弱的物件。箍着我手臂的铁掌纹丝不动,另一只沾着暗红的手指却离开了我的唇,缓缓向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滑过我的下颌,冰凉的指尖最终停在了我纤细脆弱的脖颈上。皮肤下奔腾的脉搏在他指腹下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擂响死亡的鼓点。
“开恩?”他低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像毒蛇在嘶嘶吐信,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朕的恩典,向来只给有用之人。”那停留在颈动脉上的指尖,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酷,轻轻点了点,仿佛在丈量着从哪里下刀更容易割断这脆弱的生命线。“告诉朕,你除了这张胆大包天的嘴,”他的视线锐利地扫过我布满泪痕的脸,“还有什么,值得朕饶你一命?”
冰冷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缠绕着我的命脉。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扎进我早已崩溃的神经。有用之人?我一个刚死了爹、除了识得几个字绣得几针花外一无所有的破落户孤女,能有什么“用”?
“民女…民女…”我张着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巨大的绝望和求生欲在胸腔里疯狂撕扯。眼泪流得更凶,视线彻底模糊,只能看到他玄色衣袍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在眼前晃动。
脑子一片混乱。刺绣?洗衣?做饭?这些在至高无上的帝王眼中,怕是连蝼蚁都不如。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担忧和不甘…他唯一的遗愿是让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像野草一样卑微。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爹的血不能白流!
电光火石间,一个荒谬至极、连我自己都觉得愚蠢的念头猛地撞进脑海。也许…也许只有最不可能的可能,才有一线生机?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是豁出去般地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又绝望:“陛下!民女…民女会哭!民女哭得好看!爹…爹以前都说…都说我哭起来…像…像雨后初晴的梨花带露…”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懵了。破庙里死寂了一瞬,只有冷雨敲打残破窗棂的单调声响。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
脖颈上的手指力道似乎凝滞了。紧接着,一声极轻、极短促的气音从头顶传来。
“呵。”
不是冷笑,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猝不及防的、被荒谬击中的反应。
箍着我手臂的铁掌骤然松开。我腿一软,身体顺着冰冷的供桌往下滑,却被一只大手更快地捞住了腰。那手掌宽厚有力,隔着单薄的衣衫传递来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整个人牢牢钉在供桌与他坚实的胸膛之间。
距离近得可怕。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铁锈、霜雪和血腥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所有感官,冰冷而极具侵略性。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玄色衣料上繁复的暗纹,看到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看到他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寒潭之冰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锁住我。里面翻腾的审视和玩味并未褪去,但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一点我无法解读的、极其幽暗的光。他微微低下头,气息拂过我的额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的沙哑:
“梨花带露?”他重复着,尾音微微上扬,像在品味这荒谬的比喻,“朕倒要看看,是这庙里的泥菩萨灵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有实质地扫过我泪痕狼藉的脸,“还是你这朵‘梨花’,哭得真有几分看头。”
腰间的手掌猛地收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我往他怀里一带。我的脸颊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冰冷坚硬的衣襟,那上面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极北之地的凛冽气息瞬间冲入鼻腔,霸道地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束缚。
“摆驾。”他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毫无波澜,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势,瞬间撕裂了破庙里死寂的空气。
门外,风雨声中,立刻传来数道低沉整齐的应诺:“喏!”如同暗夜中的鬼魅。
我被那股铁箍般的力量半提半抱地带着往外走。双腿发软,脚步虚浮,只能被动地踉跄着跟上。迈过高高的、腐朽的门槛时,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打湿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我狠狠打了个哆嗦。
破庙外,雨幕如织。暗沉的天色下,黑压压地肃立着一片铁甲。冰冷的甲胄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雨水顺着头盔和肩甲流下,形成一道道细小冰冷的水线。每一张脸都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肃杀。他们像一群沉默的、刚从地狱熔炉里爬出来的钢铁雕塑,无声地拱卫着中央那道玄色的身影——我的劫数。
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停在泥泞中,车身庞大,线条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车辕上雕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在雨水的冲刷下,兽眼仿佛闪烁着幽光。拉车的四匹骏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踏雪,在泥水中不安地刨动着,喷出团团白气,显示出惊人的神骏。
腰间的手臂猛地发力,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我提起。天旋地转间,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男人身上那股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低呼一声,身体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抛进了马车。
后背撞上坚硬冰冷的车壁,并不痛,却震得我七荤八素。眼前发黑,只闻到一种厚重的、混合着某种冷冽松香和皮革的味道。还没等我挣扎着坐稳,那道玄色的身影已经挟裹着风雨和寒意,一步跨了进来。
高大的身躯瞬间填满了车厢内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光线彻底暗了下来,仿佛连外面灰蒙蒙的天光都被他挡在了身后。他随意地在我对面的软榻上坐下,厚重的玄色大氅下摆带着湿冷的雨水,扫过我的脚踝,激起一阵寒栗。
车门“嘭”地一声沉闷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铁甲寒光。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泞道路的辘辘声、密集的雨点敲打车顶的噼啪声,以及……对面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处不在的冰冷压迫感。
我蜷缩在角落,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嵌进车壁里去。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冻得我牙齿又开始咯咯作响。眼泪早就吓回去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皇宫?天牢?还是……直接找个乱葬岗埋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我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个细微的声响就会引来那雷霆般的怒火。
死寂在车厢里蔓延,只有车轮和雨声固执地重复着单调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像淬了冰的刀锋,贴着我的头皮划过:
“名字。”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他靠在软榻上,姿态带着一种属于猛兽休憩时的慵懒,却又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玄色的大氅半敞着,露出里面同色的劲装,勾勒出宽厚的肩膀和紧实的胸膛线条。那张轮廓深刻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点寒星,穿透昏暗,精准地锁定了我。没有波澜,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上位者的审视和掌控。
“苏…苏晚…”声音细若蚊蚋,抖得不成样子。
“苏晚。”他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我的名字沾染上了一层无法摆脱的冰冷烙印。“记下了。”
他不再说话,重新阖上了眼帘。浓密的长睫在他冷硬的脸上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耗尽了兴趣。可那无形的压迫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他闭目养神的姿态,更像一张无声收紧的网,将我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
车轮滚滚,碾过泥泞,也碾过我残存的一丝侥幸。这冰冷的车厢,这沉默的煞神,正载着我,驶向一个深不可测的、名为皇宫的龙潭虎穴。爹,女儿……还能活多久?
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当那令人窒息的辘辘声终于停下时,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
车门被无声地打开。外面不再是凄风苦雨,而是一片肃杀的死寂。高大的宫墙在暮色中投下连绵厚重的阴影,像匍匐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冷和某种沉重熏香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没有一丝人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到刻板的金甲卫士巡逻的脚步声。
腰间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再次出现,几乎是把我提下了马车。冰冷的石板地面透过湿透的鞋袜传来寒意。我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目光仓惶地扫过眼前。
巨大的宫门如同巨兽张开的森冷口器,黑沉沉的,带着金属的冷光。门前的守卫身着冰冷的玄甲,头盔下的面孔如同石雕,手持长戟,纹丝不动,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是比破庙外那些铁骑更凝练、更森寒的杀伐之气。
我被那股力量推搡着,跌跌撞撞地穿过那沉重的宫门。每一次脚步落下在空旷寂静的宫道上,都发出清晰得令人心慌的回音。宫墙高耸,隔绝了天光,只有两侧宫灯次第燃起,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石壁上跳跃,拉长了我渺小颤抖的影子,也映照着前方那个玄色身影高大、沉默、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
引路的宦官佝偻着背,脚步无声,像飘动的幽灵。宫室深广,一重又一重的门扉在眼前打开,又无声地在身后合拢。越往里走,空气越沉,那种混合着名贵香料和权力威压的气息也越发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最终,我被推进一间偏殿。
殿内燃着灯烛,光线比外面明亮许多,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殿宇空旷,陈设华丽却冰冷,巨大的雕花梁柱投下浓重的阴影。地面光洁如镜,映着烛火,也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湿透的单薄衣裙紧贴着身体,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颈间,脸色想必是惨白如鬼。
“收拾干净。” 那道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没有任何情绪,像在吩咐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话音落下,他高大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沉重的关门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我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几乎瘫软在地。冰凉的玉石地面贴着我的膝盖和小腿,寒意直透骨髓。环顾四周,巨大的殿宇空旷得可怕,华丽的帷幔低垂,精致的博古架上摆放着价值连城的瓷器玉器,一切都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疏离的光泽。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旷和死寂。
“苏姑娘?”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女声响起。
我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垂首立着两个宫女。年纪很轻,穿着制式的宫装,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其中一个端着铜盆,里面热气袅袅,另一个则捧着一叠干净柔软的衣物。
恐惧暂时被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无助取代。我像提线木偶般被她们扶起,引到屏风后。温热的清水浸过冻僵的手指,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她们的动作很轻,很麻利,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谨慎。湿冷的衣衫被褪下,柔软的棉布吸干身上的水汽,然后是干燥温暖的、带着淡淡熏香的新衣一层层裹上来。布料是极好的云锦,触手温软,针脚细密,可穿在身上,却只觉得沉重冰冷,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
头发被小心地解开、擦干,用一支温润的玉簪松松绾起。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眶是红的,残余着惊恐的痕迹。镜中人陌生得可怕。
刚收拾停当,屏风外传来先前那个宫女更加谨慎、细若游丝的通禀:“苏姑娘…陛下…陛下召您…去承明殿侍墨…”
侍墨?
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我刚刚因为身体回暖而升起的一点点虚幻的平静。刚刚才从那个煞神身边逃离片刻,又要被送回去?去那个象征着至高皇权、此刻只属于他一人的冰冷宫殿?我猛地攥紧了衣袖下冰凉的手指,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承明殿。
高大的殿门无声地滑开,沉重的阴影扑面而来。殿内比刚才的偏殿更加空旷深邃,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远的穹顶,烛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沉重的阴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香、朱砂的气息,还有一种冷冽的、独属于那个男人的霜雪味道,无声地昭示着此地主人的存在。
引路的宫女在门槛外就深深躬下身去,脚步钉在原地,再不敢踏入一步。我独自一人,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或者说,被巨大的恐惧攫着,一步步挪了进去。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殿宇深处,巨大的紫檀御案如同蛰伏的巨兽。案上堆积着如山的奏章,几乎要将案后那个玄色的身影淹没。他靠坐在宽大的龙椅里,微微低着头,一手撑着额角,指节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的位置。殿内烛火煌煌,落在他深刻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大半张脸都隐在晦暗里,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紧绷的下颌线。即使是这样一个略显疲惫的姿态,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凝如渊、生人勿近的压迫感,依旧浓得化不开,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引我进来的内侍佝偻着背,屏息凝神地走到御案侧前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敬畏:“陛下,苏姑娘到了。”
案后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按压额角的手指甚至没有停顿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内侍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几乎弯折成九十度,保持着那个姿势,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我自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的心跳。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僵立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感觉自己像一尊即将被这沉重压力碾碎的泥塑。冷汗无声地浸湿了内里干燥温暖的衣衫,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恐惧压垮,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时,案后终于传来一点动静。
不是说话声。
是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一声闷哼。很低,很短促,却带着一种野兽负伤般的痛苦和极度的不耐。
紧接着,那只按压在太阳穴上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另一只搁在奏章上的手也倏地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那份被捏在手中的奏章瞬间被揉皱变形。
一股浓重得几乎令人作呕的烦躁和暴戾之气,如同无形的风暴,猛地从他身上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空气骤然紧绷,连烛火都似乎畏惧地跳动了一下。殿内侍立的几个内侍,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来了!那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暴戾!
几乎是同时,一股极其清苦、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回味的药香,幽幽地钻入了我的鼻端。这味道很熟悉……是我刚才在偏殿沐浴时,宫女们倒入浴桶的那种药浴的味道!那味道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微弱地……冲淡了一点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暴戾?是我的错觉吗?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混乱的脑海。求生的本能,或者说,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让我做出了一个事后回想起来足以让我死上一百次的举动——我根本没有思考,几乎是凭着身体里残存的那点不顾一切的冲动,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脚下冰冷的金砖仿佛带着吸力,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尖叫和颤抖,像一抹游魂,无声地、缓慢地蹭到了那巨大的紫檀御案旁。
浓烈的药香,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霜雪气息和浓重的墨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那股无形的、狂暴的戾气更是如同实质的针,扎得我皮肤生疼。
御案旁的高几上,静静放着一碗汤药。墨玉碗盏,药汁浓黑,热气已然散尽,只剩下一层凉薄的油光浮在表面。旁边还搁着一小碟蜜饯,晶莹的糖霜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冰凉的玉碗。碗壁的寒意瞬间刺透掌心,冻得我指尖发麻。我深吸一口气——那清苦的药味似乎给了我一点虚幻的勇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声音,让它听起来不那么像濒死的哀鸣:
“陛…陛下…药…药快凉了…”
声音细若游丝,抖得不成调,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案后那紧绷如山的身影,猛地一滞。
那只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撑在额角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抬起了头。
烛火的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那张轮廓冷硬如石刻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翳,眉心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此刻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蛛网般爬满了眼白,瞳孔深处翻涌着猩红的暴戾和一种被剧痛折磨到极致的烦躁。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我。
那目光里的审视、不耐和毫不掩饰的暴虐,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我捧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冰凉的碗壁几乎要从手中滑落。完了!我死定了!他一定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我!巨大的恐惧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瞬间,他那紧抿的、带着一丝残忍弧度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我看清了那个口型。
一个极其简单、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荒谬的字——
“苦。”
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玄色身影,却隔绝不了他留下的冰冷烙印和那句“命是朕的”的宣告。我瘫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殿柱,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更深的茫然恐惧交织,几乎要将我撕裂。
承明殿偏阁成了我新的牢笼。比之前的偏殿更小,却离那个煞神更近。一墙之隔,便是他批阅奏章、掌控生死的紫檀御案。空气中无时无刻不弥漫着那股独特的、混合了墨香、朱砂和他身上冷冽霜雪的气息,无声地提醒着我的处境。
我的“职责”简单而诡异:在他批阅奏章时,像个没有生命的摆件,安静地待在偏阁角落的软榻上。不需要磨墨,不需要奉茶,只需要……待着。如同他案头那尊冰冷的玉镇纸,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在他偶尔投来一瞥时,确保那缕若有似无的药香还在。
恐惧成了常态。每一次他踏入承明殿,那沉重的脚步声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每一次奏章被他烦躁地掷落案头,那声响都让我浑身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他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的暴君。我亲眼见他朱笔一挥,一个显赫家族的命运便在冰冷字句中走向终结;亲耳听到他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决定一个触怒他的臣子是流放三千里还是即刻杖毙。承明殿的空气永远凝固着血腥与权力的铁锈味。
然而,在极致的恐惧缝隙里,一些微小的、令人困惑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落入我的眼底。
一次,他因北境军报震怒,猛地将手中玉扳指掼在地上,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瞬间粉碎。满殿内侍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抖如筛糠。我缩在角落,心脏几乎跳出胸腔,等待着雷霆之怒降临。他却只是烦躁地揉着额角,眉心紧锁,目光在殿内逡巡,最后,竟落在我藏身的偏阁方向,停留了那么一瞬。那眼神里翻涌的暴戾依旧骇人,但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寻求慰藉般的焦灼?随即,他像是被自己这无意识的举动惹恼,猛地收回目光,低吼一声:“滚出去!” 驱散了所有人,殿内只剩下我和他沉重的呼吸。
另一次,一个年轻的内侍奉茶时,许是太过紧张,手一滑,滚烫的茶盏脱手,眼看就要泼到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那内侍瞬间面无人色,瘫软在地,只等一死。电光火石间,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迅疾如电,稳稳抄住了下落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他手背一片肌肤。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冰冷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拖出去,杖三十。” 没有当场格杀。这微小的“仁慈”,竟让那内侍如蒙大赦,涕泪横流地被拖了下去。我怔怔地看着他手背上那片刺目的红痕,心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他并非传闻中那般毫无理由地滥杀,但这份冷酷的“规矩”,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最让我心惊的,是那些深夜里。有时批阅奏章至深夜,烛火摇曳,映着他冷硬的侧脸。他会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目养神。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那一刻,滔天的权势和无尽的杀伐仿佛从他身上暂时剥离,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每当这时,我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短暂而虚假的平静。心底深处,一个荒谬的念头会悄然滋生:剥开暴戾的硬壳,里面是否也藏着…一个人的孤寂?
第一次破例:药与蜜饯
他的头痛发作得毫无预兆,也一次比一次猛烈。
那晚,北境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似乎战局不利。他越看脸色越沉,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承明殿如同冰窟。骤然,他猛地将奏章狠狠掼在案上,发出一声巨响!随即,他双手死死按住两侧太阳穴,指节用力到泛白,额角青筋暴起,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低吼。
“药!!” 他嘶声命令,声音因剧痛而扭曲。
内侍连滚爬爬地将温热的药碗呈上。他看也不看,一把抓过,仰头就要灌下。不知是手抖得厉害,还是那剧痛让他失去了准头,滚烫漆黑的药汁竟有大半泼洒出来,淋湿了他玄色的龙袍前襟,浓重的苦味瞬间弥漫开。他烦躁地将空碗狠狠砸在地上,玉碗碎裂的声响刺耳惊心。
“废物!” 他低吼,猩红的眼眸扫过跪了一地、抖得不成样子的内侍,那眼神里的暴虐几乎要择人而噬。“再端!”
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顶。我蜷缩在偏阁的角落,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他手背上被烫红又沾上药渍的狼狈,看着他眼中那濒临失控的毁灭欲…一个念头如同鬼使神差般钻了出来:他需要药!他需要那碗能缓解他痛苦的东西!而我身上的药香…似乎对他有效?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驱使着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怎么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那满地狼藉的御案前。我抖得厉害,几乎端不稳新呈上来的药碗。浓黑的药汁在玉碗边缘晃荡,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
“陛…陛下…”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细若游丝,带着哭腔,“药…药…”
他猛地抬头,猩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噬人的凶兽,狠狠攫住我!那目光里的暴戾和痛苦几乎要将我撕碎。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我手中那碗药,又死死盯着我惨白惊恐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把掀翻药碗,或者直接掐死我这个胆大包天的蝼蚁时,他紧攥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他紧抿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我认出来了,是那个无声的“苦”。
一股难以言喻的勇气,或者说,是破罐子破摔的绝望,支撑着我。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稳住手腕,将药碗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递到他紧抿的唇边。
他盯着我,眼神变幻,暴戾、挣扎、痛苦…最终,那猩红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认命般的妥协。他微微启唇,就着我的手,皱着眉,一口一口,将那苦涩无比的药汁吞咽下去。滚烫的药气氤氲在我们之间,他吞咽时喉结的滚动,都清晰得如同烙印。
药汁见底。他闭上眼,眉头依旧紧锁,但额角的青筋似乎平复了一些,沉重的呼吸也稍稍放缓。
殿内死寂无声,所有内侍都屏息凝神,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暴戾的君王,竟顺从地让一个女子近身喂完了药?
他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像是耗尽了力气。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发丝。
空气凝滞着。我捧着空碗,僵在原地,不知该退还是该留。
就在这时,他那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蜜饯。”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赦令。
我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放下药碗,慌乱地去够旁边小几上的那碟糖霜梅子。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颤抖,拈起一颗裹着厚厚糖霜的梅子时,差点滑落。
我小心翼翼地、屏着呼吸,将那颗晶莹的蜜饯递到他唇边。
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偏过头,张开嘴,含住了那颗蜜饯。温热的、带着薄茧的唇瓣,不可避免地擦过我冰凉颤抖的指尖。
一股强烈的、如同电流般的战栗,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我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滚烫得吓人。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喉结滚动,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酸甜,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一丝。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缓缓掀开眼帘。
那双深邃的眼眸,褪去了大半猩红的暴戾,残留着疲惫,却异常清晰地映着我此刻惊慌失措、满面通红的模样。他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审视,缓缓扫过我烧红的脸颊,最后落在我那只刚刚被他唇瓣擦过的、此刻正死死攥着衣角的手指上。
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弧度。
“下去。”他重新阖上眼,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御案范围,缩回我的角落软榻,将烧红的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指尖那点被触碰过的滚烫感觉,久久不散。殿内重新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我蜷缩着,心潮翻涌,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脑中反复回放,指尖残留的触感更是如同烙印,烧得我心神不宁。他唇瓣的温热,他咀嚼时喉结的滚动,他最后那带着疲惫又似乎隐含深意的一瞥……这一切都让我惶恐又茫然。
撞破秘密:龙袍下的绣花针
日子在战战兢兢中滑过。喂药与蜜饯,似乎成了承明殿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破例”。他头痛发作时,目光总会第一时间扫向我藏身的角落。我依旧恐惧,但身体似乎先于意识记住了流程——在他猩红暴戾的目光锁定我时,颤抖着端起药碗,递到他唇边,再在他无声的“苦”字口型后,拈起一颗蜜饯。每一次指尖的短暂触碰,都像被细小的火苗燎过,留下久久不散的灼热和心悸。他不再说“拔光你的牙”,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落在我身上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带着一种沉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审视。
直到那个午后。
春末夏初,御花园深处一隅,几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如云似雾,遮蔽了大部分天光,投下清凉的浓荫。这里僻静少人,只有风吹过花枝的沙沙声。我因在殿内憋闷得心慌,又不敢走远,便由一个小宫女引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只想透口气,整理一下纷乱如麻的心绪。
刚在一处爬满藤萝的太湖石后站定,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突兀的声响,从不远处茂密的垂丝海棠花丛后传来。
不是风声,不是鸟鸣。
是某种…细线被用力拉扯、又猝然绷断的“嘣”声?还夹杂着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带着浓浓烦躁和挫败的吸气声。
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那压抑的烦躁感,像极了他在承明殿头痛难忍却又极力克制时的气息。
强烈的不安和一丝按捺不住的好奇驱使着我。我屏住呼吸,像只受惊的狸猫,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拨开层层叠叠的花枝和垂落的柔韧枝条,向声音来源处窥探过去。
视线豁然开朗。
花丛后,一张小小的、不起眼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
玄色的常服,宽肩窄腰,坐姿依旧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挺拔,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是萧彻!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怎么会在这里?!
更让我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他面前,竟放着一个女子常用的、绷着素白锦缎的圆形绣花绷子!他微微低着头,浓眉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神情专注得近乎狰狞,又带着一种笨拙到极点的懊恼。一只骨节分明、能执掌生杀予夺、能挽弓搭箭的大手,此刻却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
他粗粝的指尖笨拙地捻着丝线,试图穿过那小小的针鼻,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丝线软软地垂落。他似乎被激怒了,猛地用力一扯——
“嘣!”
丝线再次绷断。
“该死!”一声低沉的、饱含挫败的咒骂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挤出。他烦躁地将针狠狠拍在石凳上,另一只手泄愤似的抓了抓头发,动作间,我看到他宽大的手掌边缘,赫然点缀着几点新鲜的、被针扎出的殷红血珠!
暴君…绣花?
这极具冲击力、荒诞到极点的一幕,如同一个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我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下眼前这打败认知的画面在无限放大!震惊、荒谬、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
极度的惊骇让我控制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尽管那声音极其细微,但——
石凳上的人影猛地僵住!
下一秒,他如同被惊动的猛兽,倏然抬头!目光如电,带着被窥破隐秘的惊怒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狂暴戾气,精准无比地穿透花枝缝隙,狠狠攫住了躲在藤萝后的我!
完了!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做出了反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陛…陛下!”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花枝被粗暴地拨开,那道玄色的身影挟裹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浓重的杀气,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高大的阴影如同山岳般倾轧下来,将我彻底笼罩。
他居高临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刃刮过我的皮肤。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谁准你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看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我伏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泥土,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臣女…臣女该死!臣女只是…只是无意走到此处…臣女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陛下饶命!饶命啊!” 我语无伦次,带着哭腔,只想拼命否认,消除这足以让我死上千百次的窥探。
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恐惧。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钉在我瑟瑟发抖的背上。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审判压垮时,头顶传来他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胁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扭?
“今日所见,若让第三人知晓一字…”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朕便让你和所有听过的人,永远开不了口。”
“臣女不敢!臣女发誓!绝不敢透露半个字!” 我慌忙保证,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他似乎冷哼了一声,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转身欲走,玄色的衣摆扫过地面沾着泥泞的花瓣。
就在他即将踏入花丛的刹那,脚步却又突兀地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留给我一个高大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装镇定、却又掩饰不住的别扭,穿过花枝的缝隙,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
“…朕只是在练暗器手法。这绣花针…穿透力尚可。” 他似乎觉得这个借口太过苍白,又飞快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生辰礼,总要有些…心意。”
话音未落,他已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猛地拨开花枝,大步流星地消失在繁茂的花树之后,留下一个仓促又狼狈的背影。
我依旧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方才那灭顶的恐惧还未散去,心中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掀起了滔天巨浪!
生辰礼?心意?给谁的?他那样一个视万物为刍狗、生杀予夺全凭心意的暴君,竟会为了准备一份生辰礼,笨拙地、甚至不惜扎伤自己地去…学绣花?
荒诞!难以置信!
可那句“总要有些心意”,和他最后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却像带着奇异温度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心尖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酸楚、悸动、难以置信和一丝隐秘甜意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绕住我所有的感官,将那无边的恐惧都暂时冲淡了。
暴戾的硬壳之下,那笨拙到近乎幼稚的“心意”,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所有阴霾。
血色黄昏:护夫
日子仿佛被投入蜜罐,又裹着细密的针。承明殿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凝滞得令人窒息。他依旧沉默寡言,批阅奏章时眉头紧锁,偶尔头痛发作,猩红的眼底翻涌着暴戾。但每当那目光扫过我藏身的角落,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些许,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凝和专注?喂药喂蜜饯成了固定的仪式,指尖的触碰依旧让我心跳失序,却不再仅仅是恐惧。他不再提绣花针,我也绝口不敢提,可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和他那句别扭的“心意”,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从未真正平息。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宴。
名义上是款待几位远道而来的、名义上臣服的边陲小国使臣。金碧辉煌的大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我作为“侍奉”在他身侧的人,只能垂首跪坐在他御座旁稍后的软垫上,位置尴尬而醒目。席间,我能感受到无数道或探究、或鄙夷、或嫉恨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尤其是坐在下首不远处的一位异族公主,身姿妖娆,眼波流转间,毫不掩饰对萧彻的觊觎和对我的轻蔑。
萧彻端坐主位,玄金龙袍衬得他气势凛然,如同蛰伏的雄狮。他神情淡漠,偶尔举杯,目光扫过场中献舞的异域舞姬,也扫过那几个使臣,深邃的眼底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他似乎对那频频献媚的公主毫无兴趣,目光甚至未曾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
变故发生在献舞的高潮。
鼓点骤然密集,舞姬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裙裾翻飞如同盛开的花朵。就在鼓声达到最激昂顶点时,异变陡生!
那名一直含情脉脉注视着萧彻的异族公主,在旋转靠近御阶的瞬间,眼中媚意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淬毒般的狠厉!她手腕一翻,一柄薄如蝉翼、淬着幽蓝寒光的弯刀从她宽大的袖中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萧彻心口!动作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昏君受死!” 尖利的呼喝撕裂了靡靡之音!
“护驾——!” 殿内瞬间大乱!侍卫的怒吼、女眷的尖叫、杯盏碎裂的声音响成一片!
太快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恐惧,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眼中只剩下那一点致命的幽蓝寒光,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刺向萧彻!
不——!
一股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和恐惧,如同火山般在我体内轰然爆发!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思考,快过了尖叫!
就在那弯刀即将刺入萧彻胸膛的刹那,我的身体像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扑出!不是挡刀,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持刀公主的手臂!同时,藏在袖中、爹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保命之物——那支小巧精钢打造的袖箭机括,在手腕的猛烈甩动下,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致命的机括弹响!
“咻——!”
一道乌光,带着我所有的惊惧、愤怒和毁灭欲,撕裂空气!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异族公主刺向萧彻的手臂被我撞得一偏,弯刀擦着他的龙袍划过,割裂了华丽的锦缎。而她自己的动作也因这撞击而凝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那支淬毒的袖箭,精准无比地没入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她脸上狠厉的表情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手中的弯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大股暗红的鲜血。她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那支兀自颤动的箭尾,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我,眼神怨毒如同厉鬼,然后,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抽搐两下,再无声息。
大殿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缓缓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站在御座旁,身体因为方才爆发的巨力和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右手袖口下,小巧的袖箭机括还散发着金属的冰冷。几滴温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液体溅在我的脸颊和手背上——是那公主的血。
我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那具尸体,看向那些因惊变而僵立、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使臣和他们的护卫。我的眼神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怯懦,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冰冷狂暴的毁灭欲,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森寒戾气,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伤我夫君者,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血腥的杀意。
整个大殿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逆转和这娇弱女子瞬间爆发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震慑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一只沾着鲜血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我冰冷颤抖的手腕。
是萧彻!
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我撞开刺客手臂的同时,他似乎也瞬间做出了反应。他并未完全避开那偏斜的刀锋,左肩臂处的龙袍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鲜血正迅速洇染开来,将那玄金色的龙纹染得更加狰狞刺目。他的脸色因失血而微微发白,额角渗出汗珠。
然而,他此刻看着我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看到绝世珍宝般的灼热狂喜,是深不见底的占有欲,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欣赏和…骄傲?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却奇异地传递来一种滚烫的、令人心安的支撑。他无视自己肩头汩汩流血的伤口,无视满殿惊惶的目光,只死死盯着我,那沾着血污的俊美脸庞上,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抹狷狂至极、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笑容。
他微微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喷洒在我同样沾血的耳廓上。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奇异的宠溺,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咬人,放暗箭…” 他低笑一声,喉间因失血而带着轻微的喘息,目光灼灼地锁住我惊魂未定、却戾气未消的眼睛,
“原来爱妃…才是朕的小阎王。”
罢朝三日:共背青史
刺客的血染红了承明殿偏阁的地毯,也在我心底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萧彻肩上的伤深可见骨,太医署的人战战兢兢忙碌了大半夜才止住血、包扎妥当。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却固执地不肯卧床,只斜倚在软榻上,目光如同黏在我身上一般,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袖箭…谁教的?”他声音沙哑,透着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我跪坐在榻边脚踏上,手里绞着沾湿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低声道:“…爹。他…曾是军器监的匠师,也懂些…防身的机关。他说世道乱,女孩子…总要有点保命的东西。” 提起爹,声音不由得哽咽。
他沉默片刻,没再追问,只是伸出未受伤的右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擦过我脸颊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珍视感。
“做得好。” 他低哑地说,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投入心湖的重石。
然而,风波并未平息。我袖箭杀人的狠辣手段,在有心人的渲染下,如同插了翅膀般飞遍朝野。本就对我“妖妃祸水”的弹劾声浪瞬间达到了顶峰!御史台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承明殿,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斥责我“牝鸡司晨”、“心性歹毒”、“擅用凶器惊扰圣驾”、“有违妇德”、“实乃祸国妖孽之相”!更有甚者,以陛下重伤为由,联名上书,痛陈“后宫不宁,国本动摇”,强烈要求严惩妖妃,并广选秀女,充盈后宫,以“匡正君心,绵延皇嗣”!
这些奏章,萧彻一份都没让我看。但他每次批阅时,那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凝结成冰的戾气和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都无声地昭示着风暴的来临。他肩伤未愈,批阅奏章时动作有些僵硬,脸色也因失血和震怒而更加苍白。
我的心,也随着他越来越冷的脸色,一点点沉入谷底。恐惧如影随形,那日宫宴上爆发的戾气早已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后怕和冰冷。我杀人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那样狠辣的手段…他们说得对,我是不是…真的成了祸水?我是不是…真的会害了他?爹…女儿是不是…终究还是错了?
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自责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异族公主脖颈喷血、怨毒倒地的画面,还有萧彻肩头那刺目的鲜红。我不敢去承明殿侍奉,将自己关在偏阁里,蜷缩在床榻的最角落,像一只受伤的鹌鹑。
萧彻来看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带着一身未散的朝堂戾气进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站在榻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沉默地看了我很久。我闭着眼装睡,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发出一声极低的、饱含烦躁的叹息,转身走了。
第二次,是在一个深夜。他挥退了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肩头的伤显然还在疼,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他没有点灯,只在黑暗中走到我的榻边,坐下。床榻微微下陷。
我依旧蜷缩着,背对着他,身体僵硬。
一只带着薄茧、有些微凉的大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我的背上,隔着薄薄的寝衣。那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笨拙和…小心翼翼?像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怕了?”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不出情绪。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枕畔。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起伏。
那只手在我的背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我僵硬蜷缩的身体扳了过来,拥进一个带着药味和淡淡血腥味的、坚实滚烫的怀抱里。
我的脸颊被迫贴在他未受伤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
“朕在。” 只有两个字,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我混乱的心上。“没人能动你。”
他抱了我很久,什么也没再说。那怀抱并不算特别温柔,甚至有些僵硬,却奇异地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安全感。像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哪怕这港湾本身也带着惊涛骇浪。
第二天清晨,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炸响了整个朝堂,也震动了整座皇城——
陛下罢朝了!
理由:龙体抱恙,需静养三日。
满朝哗然!谁不知道陛下身经百战,这点伤虽重,但绝不至于连朝都不能上!这分明是…是撂挑子!是为了袒护那个妖妃,向所有弹劾的朝臣表达最直接、最强势的不满!
承明殿大门紧闭,谢绝一切探视和奏报。
而这三日,萧彻却并未“静养”。
他彻底住在了我的偏阁。
第一日,他命人搬来了一堆民间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会自己蹦跳的木头青蛙、绘着憨态可掬小猫扑蝶图的走马灯、甚至还有一匣子包装精美、据说甜得齁人的西域糖果。他像献宝似的,一股脑堆在我榻前的小几上,自己则大刀金马地坐在旁边的圈椅里,肩头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亮得灼人,带着一种“快看朕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的、近乎幼稚的期待。
我缩在床角,看着那堆格格不入的玩意儿,又看看他那张带着伤却依旧俊美逼人、此刻却写满别扭期待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巨大的身份反差带来的荒谬感,冲淡了些许心头的阴霾。最终,我只是默默拿起一颗包裹着彩色糖纸的糖果,剥开,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浓郁的果香,一路甜到了有些发苦的心底。
他看着我吃了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板起脸,故作威严地哼了一声:“甜食不可多用,仔细牙疼。”
第二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通体雪白、只有巴掌大小、眼睛如同蓝宝石般的异域猫儿。那猫儿极其胆小,被他拎着后颈皮提进来时,吓得瑟瑟发抖,细声细气地叫着。他皱着眉,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有些笨拙地将它放在我盖着的锦被上。
“宫里太闷,让它陪你。” 他言简意赅,目光却紧紧盯着那猫儿,仿佛在警告它不许抓伤我。
那猫儿怯生生地嗅了嗅我的指尖,然后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发出细弱的呼噜声。柔软温暖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封闭的心房。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萧彻就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和猫儿互动,肩头的伤让他坐姿有些僵硬,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他冷硬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一刻,时光静谧得如同虚幻。
第三日,他似乎黔驴技穷了。奏报依旧被挡在殿外,但朝臣们激烈的抗议声浪显然传了进来。他脸色有些阴沉,在偏阁里踱了几步,最终停在我的榻前。
我靠在软枕上,怀里抱着那只已经熟悉了环境、正惬意打盹的小白猫。三日来被他笨拙又强势地“哄”着,心头的恐惧和阴霾虽未完全散去,但那种灭顶的绝望和后怕,已被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酸涩所取代。我知道他顶着多大的压力,也知道他这三日看似幼稚的举动背后,藏着怎样不容置疑的维护。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几日休养,他肩头的纱布换过几次,血色淡了许多,但脸色依旧透着失血后的苍白,眼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可那眼神,却锐利如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他忽然转身,走到外间。片刻后,他拿着一卷摊开的、明黄色绸面的书卷走了回来。
是史书。那象征着盖棺定论、字字千钧的帝王实录。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到榻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而是随意地、单膝点地蹲了下来。这个姿势,让他高大的身影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视线几乎与我齐平。他将那卷摊开的史书,轻轻地、放在我盖着锦被的膝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泛黄的纸页上。上面用朱笔和墨笔密密麻麻记载着帝王言行,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审视。我清晰地看到了几行刺目的字眼:
“…帝性暴戾,刚愎嗜杀,穷兵黩武,致边关骸骨盈野,民怨沸腾…”
“…苏氏女,妖媚惑主,性狡而毒,擅行凶器于大庭,牝鸡司晨,实乃祸水…”
“…朝纲不振,皆因妖妃在侧,惑乱君心…”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恐惧和委屈再次汹涌而上,我的指尖瞬间冰凉,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怀里的猫儿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不安地动了动。
一只温热的大手,带着薄茧,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在了我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我猛地抬起头。
萧彻蹲在我面前,微微仰着脸看我。烛火的光芒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对史家评语的丝毫在意。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汹涌着的不容置疑的深情、偏执和一种近乎狂妄的温柔。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点在那“暴君”、“妖妃”、“祸水”几个最刺目的字眼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狷狂又温柔的弧度,那笑容,足以让日月失色。
他深深地望进我蓄满泪水的眼底,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
“晚晚,”
“暴君配妖后…”
“这千古骂名,你我二人,一起背了可好?”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所有对未来的迷茫,在他这句近乎狂妄的承诺和邀约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瓦解。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巨石,被他轻描淡写地化作了共赴黄泉的誓言。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不是悲伤,是释然,是滚烫的归属感。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在破庙里掐着我脖子威胁诛九族的煞神,这个在承明殿头痛欲裂暴躁易怒的君王,这个为我挡刀、为我罢朝、为我笨拙地学绣花、为我搜罗幼稚玩意儿、此刻单膝蹲在我面前,捧着一卷写满我们骂名的史书,说要与我共担千古罪责的男人……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宽阔却带着伤的胸膛!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药味和凛冽气息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他的衣襟。
“好…” 我哽咽着,声音破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一起背…我陪你…萧彻…我陪你…”
他身体似乎僵了一瞬,随即,那双有力的手臂猛地收紧,将我更深地、几乎要揉进骨血般地拥住。下巴抵着我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拂过。
“嗯。” 一声低沉沙哑的回应,带着失而复得的满足和不容置疑的占有。
窗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燃起。承明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融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史笔如刀,青史无情。那上面注定会写满暴君与妖妃的骂名。
但那又如何?
他的怀抱,就是我的江山永固。
她的眼泪,是他甘之如饴的砒霜。
暴君与他的小阎王,注定在唾骂中纠缠一世,不死不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