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萧凛捧在手心的将军夫人,直到他的白月光庶妹流产。
他认定是我推的,亲手将我绑上火刑柱:“毒妇,给瑶儿的孩子偿命!”
烈焰焚身时,我看见庶妹依偎在他怀里偷笑。
再睁眼,我成了江南巨富独女,面覆轻纱。
庆功宴上,他痴迷地望着我的眼睛:“姑娘像极了我亡妻。”
我笑着摘下纱巾,露出纵横疤痕:“将军,火刑柱的滋味可还记得?”
满堂哗然中,他手中酒杯哐当坠地。
当他跪着捧上兵符求我原谅时,我踩碎他指尖:“迟了。”
(正文)
腊月的风,像是浸透了冰碴子的刀子,呜呜咽咽地卷过将军府空旷的演武场。那风刮在脸上,生疼,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轻易便能穿透层层厚重的冬衣,直刺入人的肺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焦糊气味,混杂着松油燃烧时特有的刺鼻甜腻,熏得人几欲作呕。这股味道的来源,便是场中央那堆得一人多高的柴薪,以及柴薪中央,那根冰冷矗立的粗大刑柱。
我,沈知微,镇北将军萧凛明媒正娶、曾被他捧在手心五年的正室夫人,此刻就被铁链紧紧捆缚在这根柱子上。冰冷的铁环深深勒进我的手腕和脚踝,早已磨破了皮肉,渗出的血珠凝结在寒铁上,变成暗红的冰渣。单薄的素白囚衣根本无法抵御这酷寒,身体在无法控制的颤抖中早已麻木,连牙齿打颤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几步开外的那个人。
萧凛。
我的夫君。
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外罩着御寒的墨狐大氅,身姿依旧挺拔如北地最坚韧的青松。昏黄跳跃的火把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显得那张曾让我魂牵梦萦的俊颜,此刻只剩下地狱修罗般的冷酷与漠然。他手里握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焰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点不燃一丝温度。
“毒妇,”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箭矢,精准地穿透寒风,扎进我的耳膜,也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给瑶儿的孩子偿命!”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我仅存的神智上。
瑶儿…沈玉瑶…我那同父异母的庶妹,他萧凛心尖上那抹永远皎洁无瑕的白月光。几天前,她挺着刚刚显怀的肚子,在我居住的院落里,当着众多下人的面,自己踉跄着摔下了几级台阶。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她素白的裙裾,也染红了萧凛的眼睛。她躺在萧凛怀里,脸色苍白如纸,泪眼婆娑,纤细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气若游丝:“姐姐…姐姐为何要推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百口莫辩。
萧凛那双曾盛满对我的温柔笑意的眼睛,在那一刻,被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彻底吞噬。他不听任何解释,粗暴地命人将我押入地牢。沈玉瑶小产的消息传来时,他看我的眼神,已是赤裸裸的杀意。
“行刑。”萧凛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冷酷得如同在处置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
他身后的亲兵得令,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用力掷向那堆浇透了松油的柴薪。
嗤啦——!
火焰如同被唤醒的狰狞巨兽,猛地向上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浓烟瞬间升腾,带着死亡的气息,滚滚而来,呛得我无法呼吸。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皮肤瞬间紧绷、刺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开来。方才刺骨的寒冷,转瞬便被这地狱般的酷热所取代。
“不…萧凛…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徒劳地挣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辩解,却被火焰燃烧的噼啪爆响无情吞没。浓烟呛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烧红的炭块,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气管一路灼烧到胸腔深处。
视线在浓烟和剧痛中变得模糊、扭曲。但我还是看见了。就在那跳跃的火光与浓烟交织的缝隙之外,在萧凛高大身影的侧后方,一道纤细的、被华丽貂裘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正柔弱无骨地依偎着萧凛。
是沈玉瑶。
她那张与我有着三分相似、却永远带着楚楚可怜神情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痛失爱子的悲戚?那微微扬起的嘴角,那弯弯的、盛满了得意与怨毒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在我被火焰灼痛的瞳孔里。她在笑!无声地、放肆地、胜利地笑着!那笑容,比眼前焚烧我的烈火,更加灼痛我的灵魂!
无尽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濒临崩溃的心,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那焚身的剧痛。沈知微!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将军!夫人冤枉!将军开恩啊!” 一个凄厉绝望的女声,穿透火焰的咆哮和人群死寂般的压抑,猛地炸响。
是阿沅!我的陪嫁丫鬟!我艰难地转动几乎要被烤干的眼球,模糊的视野边缘,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疯了一样撞开阻挡的亲兵,不管不顾地朝着火海中心、朝着我冲来!
“拦住她!”萧凛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几个亲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扭住了阿沅的胳膊,将她狠狠掼倒在地。阿沅挣扎着抬起头,满脸是泪和尘土,绝望地望向萧凛的方向,嘶喊着:“将军!夫人待您一片真心!您不能听信谗言啊!是二小姐自己摔倒的!奴婢亲眼所见!将军——!”
她凄厉的哭喊,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阿沅…傻阿沅…
轰!
更大的火焰猛地爆开,彻底吞没了我的视线。浓烟滚滚,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拖拽着,坠入无边无际、只有灼痛和沈玉瑶那恶毒笑容的黑暗深渊。
…………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在粘稠的混沌中沉浮,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处不在的剧痛在疯狂叫嚣。皮肉被撕裂、被灼烧的痛楚,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残留的感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烧红的铁砂。
我在哪?死了吗?这就是地狱?可地狱里,为何还能感受到如此清晰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艰难地刺破了沉重的黑暗。眼皮像是被沉重的铁锈焊住,每一次试图掀开的努力,都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牵扯全身的剧痛。
“呃…”一声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唇间逸出。
“醒了?”一个苍老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近旁响起,“比老夫预料的,早了三日。求生之志,倒是极强。”
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简陋的茅草屋顶,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形成几道微弱的尘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还有挥之不去的、属于火焰焚烧过后的焦糊气息。
我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袍子,正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手里捣弄着一只粗陶药钵。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
“你…是…谁?”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老者停下捣药的动作,抬眼看我,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一个路过的糟老头子罢了。看你还有一口气,顺手捞了一把。”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全身烧伤逾五成,尤其是脸和脖颈,经脉也被热毒侵入,断了不少。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你祖上积德。不过,这身皮囊,算是彻底毁了。”
皮囊…毁了?
我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可仅仅是动了动指尖,一股钻心的剧痛便从手臂蔓延开来,激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老者将捣好的药泥盛在木碗里,端了过来。那药泥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别动。”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想活命,就忍着痛。”
冰冷的药泥被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我脸上、脖颈上、手臂上…凡是被火焰亲吻过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皮肉深处,再残忍地搅动!剧烈的疼痛瞬间冲垮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醒,我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摔回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牙齿深深陷入下唇,腥甜的血味弥漫开来。
“啊——!”凄厉的惨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在这间简陋的茅屋里回荡。
老者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异常稳定,仿佛手下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痛?痛就对了。”他语气淡漠,“记住这痛。记住是谁把你变成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痛,会是你日后活着的根。”
活着的根…根?
剧痛之中,老者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脑海。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那些被烈火焚烧前最后的画面,清晰地、带着血淋淋的恨意,重新浮现!
萧凛冷酷的眼神,他亲手掷下的火把,那冲天而起的烈焰…还有,浓烟火光缝隙之外,沈玉瑶依偎在萧凛怀里,那张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毒而快意的笑容!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剧痛的催化下轰然爆发!那瞬间涌起的强烈情绪,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身体上的折磨!
萧凛!沈玉瑶!
我的身体不再因单纯的剧痛而颤抖,而是被一种刻骨的恨意驱动着,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
老者涂药的手微微一顿,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而专注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将更多冰冷刺骨、带来极致痛楚的药泥,覆盖在我每一寸被烈火焚烧过的皮肤上。
痛楚如潮水,反复冲刷着我残破的躯壳和摇摇欲坠的神智。每一次濒临昏厥的边缘,沈玉瑶那张恶毒的笑脸、萧凛那冰冷的“毒妇”二字,便会化作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灵魂上,将我从黑暗的沉沦中再次拖拽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剧痛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变成了一种持续的、深入骨髓的灼热和麻痒。我疲惫地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唯一还能动弹的、被厚厚药布包裹着的手上。手指蜷缩着,丑陋而扭曲。
“阿…沅…”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个…冲过来的…丫头…”
老者正背对着我,在简陋的药架上翻找着什么。听到我的问话,他动作没有停顿,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晚火太大,人太多。老夫只来得及捞一个快断气的。”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那丫头,骨头倒是硬,被几个兵丁拳打脚踢,骨头断了好几根,扔在雪地里,冻了一夜。老夫找到她时,只剩半口气吊着了。”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痛得无法呼吸。阿沅…那个从小陪着我长大,视我如亲姐的傻丫头…她为了救我…骨头断了…在雪地里冻了一夜…只剩半口气…
“她…在哪?”我用尽全身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
老者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把晒干的草药。他看了我一眼,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在隔壁草棚。命暂时保住了,但寒气侵入了肺腑,又伤了根本,”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以后怕是离不开药罐子,也…做不了重活了。”
做不了重活…离不开药罐子…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下去。冰冷的恨意,如同最坚硬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心脏深处翻涌的所有悲恸。
萧凛!沈玉瑶!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每一分痛苦,你们害阿沅承受的每一分折磨…我沈知微,若得一线生机,必十倍、百倍奉还!纵使焚身碎骨,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此仇此恨,也绝不罢休!
“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喘息,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将我灵魂都撑裂的怨毒。
老者将草药放在我枕边,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我因恨意而狰狞扭曲的脸上(尽管被药布覆盖)。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恨,是这世上最烈的毒,也是最好的药。它能让你在绝境里爬出来,也能让你在爬出来之后,重新跌入更深的炼狱。怎么用,看你自己。”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门,外面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屋内的药气一阵翻腾。“这药,每日换一次。痛,忍着。痒,更得忍着,抓破一点,溃烂流脓,神仙难救。” 他站在门口,背影佝偻,却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孤绝,“此地乃老夫隐居的荒谷,安全。养好伤,想清楚,再决定怎么爬你的路。”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光线。简陋的茅屋里,只剩下浓郁刺鼻的药味,和我粗重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黑暗中,我死死盯着屋顶模糊的草梗,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包裹的厚厚药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恨。如同岩浆,在冰冷的药泥和破碎的躯体下,无声地、剧烈地沸腾着。
…………
时间在这与世隔绝的荒谷中,失去了确切的意义。唯有身上药布每日更换时带来的酷刑般的剧痛和麻痒,以及隔壁草棚里阿沅压抑的咳嗽声,成为日复一日唯一的刻度。
每一次换药,都如同经历一次凌迟。老者——后来我知道他自称“谷老”,一位避世的神医——手法稳定而冷酷。当那些被药力侵蚀、开始腐烂坏死的皮肉被锋利的薄刃一点点刮去时,我咬碎了不知多少根塞在嘴里的木棍。汗水浸透身下的草席,又被体温和剧痛蒸腾成白气。
阿沅的情况时好时坏。寒气入骨,伤了肺经,她整夜整夜地咳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总是在我换药时强撑着过来,用她仅剩的力气握住我未被药布包裹的指尖,无声地传递着支撑。她看到我脸上、身上纵横交错的恐怖疤痕时,眼里的痛楚和愤怒几乎要溢出来,却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只是咬着牙说:“小姐,活着就好…活着…就有指望…”
指望?指望什么?
是谷老某次采药归来,带回的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通缉告示。上面画着我的头像,虽然模糊,却赫然写着“毒妇沈知微,畏罪潜逃,有擒获或报信者,赏金千两”。落款是镇北将军府鲜红的印章。
看着那张告示,我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如夜枭,牵动脸上的伤疤,痛得钻心,却抵不过心头那一片冰冷死寂的荒芜。畏罪潜逃?萧凛,沈玉瑶,你们连一丝体面,连一个全尸,都不肯给我!定要让我沈知微的名字,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人人唾弃的毒妇!
阿沅气得浑身发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我默默地将那告示丢进熬药的炉火里,看着它瞬间被橘红的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心,在那一刻,彻底沉入了最深最冷的寒潭。所有的软弱、迟疑、以及那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过往温情的不舍,都随着那张通缉令,彻底焚烧殆尽。
剩下的,只有淬炼过的、坚冰般的恨意。
我开始主动配合谷老的治疗,无论多么痛苦的治疗方案,都毫不犹豫地接受。当谷老告诉我,我的脸伤得太重,即使愈合,也会留下无法消除的、如同厉鬼般的狰狞疤痕时,我平静地接受了。
“脸,不过是一张皮。”我的声音在药力的侵蚀下依旧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谷老都多看了我一眼,“只要能让我活下去,能让我走到该去的地方,变成什么样子,无所谓。”
谷老沉默片刻,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不再多言,只是更精心地调配着药物。
在身体稍微能活动后,我不再只是躺着。我开始在谷老的默许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劈柴,烧火,熬药,照顾阿沅…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尚未愈合的伤疤,带来阵阵剧痛。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汗水混合着伤口渗出的组织液,浸透粗糙的麻布衣衫。
谷老的小茅屋里,最多的就是书。医书、毒经、杂记、甚至一些粗浅的强身健体、搏击制敌的图谱。在阿沅沉沉睡去、谷老外出采药的空隙,我便忍着身体的疼痛和视力的模糊,就着昏暗的油灯,如饥似渴地翻看那些书册。看不懂的字,就等谷老回来再问。那些经络穴位、药性相克、甚至一击致命的要害部位,被我一遍遍在心里描摹、记忆。复仇不需要花拳绣腿,只需要最直接、最有效、能瞬间摧毁敌人的力量!
三年。
整整三年。
当又一个寒冬过去,荒谷中的野草再次顽强地钻出冻土时,谷老最后一次为我拆下了脸上和手上厚厚的药布。
冰冷的山泉水,倒映出一张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疤痕如同扭曲的蜈蚣,爬满了曾经光洁的额头、脸颊、下颌,一直延伸到脖颈,消失在粗布衣领之下。皮肤凹凸不平,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质光泽。左眼下方一道深深的疤痕,使得那只眼睛的形状都有些微的改变,看人时,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鸷。唯一还算完好的,是那双眼睛。只是曾经如春水般潋滟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幽冷,死寂,偶尔闪过一丝光芒,也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冰棱。
水中的倒影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疤痕随之扭曲,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很好。
沈知微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那场由她最爱的男人亲手点燃的大火里。
现在活着的,只是从地狱爬回来,要向那对狗男女索命的恶鬼!
“差不多了。”谷老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裹,“里面有些盘缠,几件换洗衣物,还有老夫闲来无事配的几瓶药。红的止血生肌,白的止痛麻痹,黑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寒光,“见血封喉,省着点用。”
我接过包裹,入手沉重。没有道谢,因为任何言语在这份再造之恩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朝着谷老,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最郑重的礼。
阿沅站在一旁,她依旧瘦弱,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这三年的调养,虽然无法根治她的沉疴,但至少让她能行动自如。她背上也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
“小姐,阿沅跟着你。”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无需多言。
谷老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们:“走吧。记住老夫的话,恨是毒也是药。别让这把火烧得太旺,最终…烧死了自己。”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扉,久违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山风扑面而来。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三年、却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和复仇力量的山谷,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条通往谷外、也通往血海深仇的崎岖山路。
身后,茅屋的门,被谷老轻轻关上。
…………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烟柳画桥。
暖风熏得游人醉,可这醉人的暖意,却丝毫透不进临安城最奢华的“漱玉轩”雅间内。我,或者说,现在的苏晚,临安新晋巨富苏百万的“独女”,正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细瓷杯沿。
杯中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碧绿的茶汤氤氲着清香,却无法平息我心底翻涌的冰冷恨意。
窗外,是临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刻,长街被肃清的士兵隔开,百姓们拥挤在两侧,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敬畏与好奇。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满城的莺歌燕语。
来了。
我微微抬眸,目光穿过半开的雕花窗棂,精准地投向长街尽头。
当先一骑,通体墨黑,神骏非凡。马上的男人,一身玄铁重甲,在春日暖阳下折射出冷硬的寒光。他身姿挺拔如标枪,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那股久经沙场、浴血而生的凛冽煞气,依旧扑面而来,让喧闹的长街都为之静了一瞬。
萧凛。
三年不见,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太多痕迹,只将那份冷硬雕琢得更加深刻。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道无情的直线。他微微抬着下颌,目光平视前方,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俯瞰众生的漠然。仿佛周遭百姓的欢呼、敬畏的目光,都不过是拂过甲胄的微风,不值一提。
他身后,是肃杀的亲兵卫队,再后面,是长长的、押送着北狄俘虏和缴获物资的辎重队伍。队伍中段,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格外醒目。车帘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掀起一角,露出一张精心描画、我化灰也认得的脸——沈玉瑶。
她穿着正室夫人规制的绯红宫装,梳着繁复的凌云髻,珠翠环绕,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间,尽是志得意满的春风。她看向前方萧凛背影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占有欲。
“镇北将军威武!”
“萧将军凯旋!扬我国威!”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瞬间淹没了长街。
我指尖一颤,杯中碧绿的茶汤漾起一圈涟漪。看着那对在万众瞩目中、享受着无上荣光的璧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凯旋?荣光?建立在沈知微的尸骨和污名之上,用她焚身的灰烬铺就的锦绣前程,他们怎么敢!
“小姐?”身旁侍立的阿沅敏锐地察觉到我气息的变化,担忧地低唤了一声。她如今是我的贴身侍女“青黛”,脸上也做了些修饰,掩盖了病容,眼神却比三年前更加沉静坚韧。
我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只有幽冷的寒光在深处一闪而逝。
“无事。”我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属于“苏晚”的、带着一丝江南水韵的温婉平静,“只是觉得,这北地的煞神,与我们江南的和风细雨,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阿沅(青黛)垂眸:“小姐说的是。”
萧凛的队伍缓缓通过窗下。他似乎感应到什么,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倏地抬起,精准地投向“漱玉轩”二楼我所在的雅间!
隔着半开的窗棂和一层轻薄的面纱,两道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
他的眼神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锐利得仿佛要穿透那层薄纱。而我,隔着轻纱,隔着三年炼狱般的煎熬与仇恨的淬炼,平静地迎视着他。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凝固。长街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被什么触动。但很快,那丝异样就被惯常的冰冷覆盖。他漠然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意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继续策马前行。
车帘后,沈玉瑶似乎也朝这边瞥了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优越感。
我端起茶杯,指尖的冰凉透过瓷杯传递到掌心。低头轻啜一口微凉的茶汤,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滔天恨焰。
很好,萧凛,沈玉瑶。你们尽情享受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吧。
因为很快,我就会亲手,将这虚假的荣光,连同你们肮脏的根基,彻底撕碎!
…………
三日后,镇北将军府。
夜色初笼,将军府邸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高大的朱门洞开,悬挂着喜庆的红绸,门前车水马龙,穿着各色华服的宾客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脂粉香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喧腾喜气。今日,是皇帝为凯旋的镇北将军萧凛特设的庆功宫宴。
我,苏晚,作为新近崛起、富可敌国的江南苏家代表,手持烫金的请柬,在侍从恭敬的引领下,步入了这金碧辉煌、却让我感觉如同森罗鬼蜮的将军府正厅。
身上是价值千金的“天水碧”云锦裁制的广袖留仙裙,裙摆上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暗纹,行动间光华内蕴,如碧波流淌。脸上,依旧覆着一层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精心描绘过的眉眼。这身装扮,既符合我“江南巨富之女”的身份,恰到好处地引人注目,又巧妙地遮掩了面纱下那足以惊退众人的可怖疤痕。
阿沅(青黛)跟在我身后半步,同样穿着体面,眼神警惕而沉静地扫视着周围。
正厅极大,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宾客如云,高冠博带,珠光宝气。京中权贵、皇亲国戚、军中将领几乎悉数到场。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水袖翩跹,觥筹交错间,尽是恭维笑语。
我的目光,穿透喧闹的人群,如同精准的箭矢,瞬间锁定了主位之上。
萧凛一身玄色绣金蟒的常服,少了战甲的冷硬,却更显身姿挺拔,气势迫人。他坐在那里,便是整个大厅绝对的中心。各路官员将领轮番上前敬酒,他神色淡漠,只是微微颔首,偶尔举杯浅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
而紧挨着他坐着的,正是盛装打扮、容光焕发的沈玉瑶。她穿着正红蹙金牡丹宫装,满头珠翠在辉煌灯火下熠熠生辉,脸上挂着得体又带着一丝娇媚的笑容,享受着周围贵妇们或真或假的奉承,俨然已是这座将军府无可争议的女主人。
一股冰冷的恨意猛地窜上心头,指尖瞬间冰凉。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随着引路的侍从,走向苏家被安排的位置——一个距离主位不远不近,却视野极佳的上席。
落座,垂眸,端起面前温热的清酒。酒香醇厚,入口却只觉得辛辣刺喉。
“苏姑娘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抬眼,是位面白微须、气质儒雅的中年官员,正对我颔首微笑。记忆中搜寻,此人是礼部侍郎赵文远,以清流自居,与苏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赵大人客气。”我微微欠身,声音透过面纱,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能为将军贺,是苏晚的荣幸。” 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恭敬而不谄媚。
赵侍郎显然对我的态度很受用,又寒暄了几句。他的引荐,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便引起了周围一些官员和家眷的注意。江南苏家富可敌国的名声早已传开,加之我一身不俗的气度,即使覆着面纱,也引得不少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投来。
我坦然处之,应对得体。谈吐间引经据典却不显卖弄,对时局商道亦能言之有物,分寸感极强。很快,身边便聚拢了几位颇有身份的夫人和官员,气氛融洽。我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主位的动静。
沈玉瑶显然也注意到了我这边的“热闹”。她微微侧过身,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属于女主人的、居高临下的警惕。尤其是在看到我身上那件价值连城、连宫中贡品都未必能及的“天水碧”云锦时,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嫉妒。
我恍若未觉,只是端起酒杯,隔着面纱,对着主位的方向,遥遥一敬。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沈玉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也端起酒杯,对着我这边矜持地回了一礼,只是那眼神,愈发冰冷。
丝竹声稍歇,舞姬退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亲举杯,高声道:“萧将军横扫北狄,扬我国威,实乃我朝柱石!老朽提议,我等共敬将军一杯!”
满堂宾客轰然应诺,纷纷起身举杯。
“敬将军!”
“恭贺将军凯旋!”
喧嚣的声浪中,萧凛终于站起身。他身量极高,站在那里,便有种渊渟岳峙的压迫感。他举起手中的金樽,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
就在他目光即将掠过我所坐的区域时,异变陡生!
一名端着滚烫汤羹的侍女,不知是被谁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惊呼声中,整碗汤羹脱手飞出,直直地朝着我泼洒过来!
滚烫的热气瞬间扑面!
“小姐小心!”青黛(阿沅)的惊呼声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我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并非寻常闺秀惊慌失措的闪避,而是足尖在地毯上极轻微却异常迅捷地一点,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向后一折!同时,覆着面纱的脸侧向一边!
哗啦!
大半碗滚烫的羹汤泼在了我身侧的空地上和昂贵的波斯地毯上,飞溅起的汤汁有几滴溅在了我的裙摆上,瞬间留下几点深色的污渍。但我本人,毫发无伤!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眨眼之间。若非那地上的狼藉和裙摆的污渍,仿佛刚才的惊险从未发生。
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惊愕、探究和难以置信,聚焦在我身上!刚才那一闪避的动作,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拥有!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某种凌厉意味的敏捷!
主位上,萧凛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利剑,瞬间穿透人群,牢牢地钉在了我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惊疑,是审视,是难以置信!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沈玉瑶也猛地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褪,死死地盯着我,眼神惊疑不定,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
死寂持续了数息。
我缓缓直起身,无视了裙摆上的污渍,也仿佛感受不到那几乎要将我洞穿的锐利目光。只是优雅地抚平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对着惊魂未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用一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语调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厅:
“无妨。下次走路,记得看稳些。”
这平静,比任何尖叫怒骂都更令人心惊。
“苏…苏姑娘受惊了!”赵侍郎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打圆场,额角都渗出了冷汗,“还不快收拾干净!带苏姑娘去更衣!”
立刻有仆妇上前收拾残局,一名管事模样的妇人战战兢兢地走到我面前:“苏小姐,请随奴婢去后堂更衣…”
我微微颔首,不再看主位一眼,在青黛的搀扶下,随着那妇人,转身走向侧门,离开这骤然变得压抑无比的大厅。
身后,那道冰冷锐利、带着无尽探究与惊涛骇浪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一直紧紧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我知道,种子,已经埋下了。
萧凛,你感觉到了吗?那来自地狱的、熟悉的寒意?
…………
绕过几道雕花回廊,喧嚣被隔绝在身后。引路的管事妇人脚步匆匆,将我带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偏厅。
“苏小姐请在此稍候,奴婢这就去取干净的衣裙来。”妇人躬身,语气带着明显的惶恐。
“有劳。”我微微颔首,声音透过面纱,听不出情绪。
妇人匆匆退下,顺手带上了门。偏厅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袅袅,静谧得只剩下我和青黛(阿沅)两人。
青黛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怒:“小姐!刚才一定是沈玉瑶那贱人搞的鬼!那侍女摔得蹊跷!”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她定是察觉了什么!”
我走到窗边,窗外是一小片疏朗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夜风微凉,吹拂着面纱。
“是不是她,不重要。”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面纱下那凹凸不平的疤痕,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彻骨的寒意,“重要的是,鱼儿…已经咬钩了。”
刚才萧凛那瞬间剧变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我脑海里。那不仅仅是惊疑于我的身手,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强行唤醒的悸动和刺痛。他对沈知微的“死”,并非全无痕迹。
“小姐…”青黛看着我平静得可怕的侧影,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来了。
比预想的更快。
我和青黛交换了一个眼神。青黛立刻退后一步,垂手侍立,收敛起所有情绪。
门被推开,没有通传。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挡住了门外廊下所有的光线。玄色绣金的衣袍,冷峻的眉眼,正是萧凛。他独自一人,周身散发着比夜色更沉的寒气,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一进门便牢牢锁定了窗边的我。
偏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水香的暖意被一股凛冽的肃杀所取代。
他反手,缓缓关上了身后的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靴子踩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最终,在距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足够他清晰地看到我面纱上的纹路,感受到我身上散发出的、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那层薄纱,一寸寸地审视着我的眉眼轮廓。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激烈的情绪:探究、困惑、惊疑、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他强行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悸动和…痛楚?
“苏姑娘?”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方才厅中,姑娘好身手。” 这句话,与其说是称赞,不如说是冰冷的试探。
我缓缓转过身,面向他。隔着轻纱,迎视着他那双曾让我沉溺、如今只余下刻骨恨意的眼睛。
“将军谬赞。”我的声音平静如水,带着一丝江南的温软,却无半分暖意,“不过是乡下人,为防山中野物,胡乱学了些保命的笨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将军见笑了。”
“保命的…笨法子?”萧凛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愈发幽深锐利。他向前又逼近一步,距离缩短到两步。他身上那种属于铁血军人的、混合着淡淡酒气的凛冽气息,强势地压迫过来。
“苏姑娘,”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死死攫住我面纱上露出的那双眼睛,“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来了。
心,在胸腔里冰冷而规律地跳动。恨意如同最深的寒流,在四肢百骸奔涌,却被我死死压制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我微微偏头,避开了他过于迫人的直视,目光似乎随意地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枚熟悉的、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那是当年他出征前,我亲手为他系上的。如今,却成了他荣耀勋章上的一件陪衬。
“将军说笑了。”我轻轻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淡漠,“苏晚久居江南,这是第一次踏入京城。将军威名远播,画像或许见过,真人…今日确是初逢。”
“初逢?”萧凛的眉峰紧紧蹙起,他显然不信。我的声音,我的身形,尤其是刚才那闪避时惊鸿一瞥的熟悉感,还有这双眼睛…都在疯狂地撕扯着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搅动着那些被他刻意埋葬、却从未真正遗忘的东西!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灼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再次聚焦在我的眼睛上。那眼神,仿佛要透过这双眼睛,看穿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你的眼睛…”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痛意,“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故人…”
故人?我心底冷笑,冰冷的嘲讽几乎要冲破喉咙。好一个“故人”!
“哦?”我微微扬眉,隔着面纱,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丝恰到好处、属于“苏晚”的、带着距离感的好奇,“能让将军如此挂念的故人,想必是将军心中极重要之人了?” 话语轻柔,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他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萧凛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被当众揭开了最深的伤疤。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卷起了惊涛骇浪!痛苦、悔恨、暴戾…种种复杂激烈的情绪在其中疯狂冲撞!他死死地盯着我,下颌绷紧,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死了!”
这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沉重和绝望,重重砸在寂静的偏厅里。
死了。被他亲手绑上火刑柱,烧成了灰烬。
一股血腥气猛地涌上我的喉头,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面纱下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无人能见的、冰冷而怨毒的弧度。
“原来如此。”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事不关己的惋惜,“逝者已矣,将军节哀。”
“节哀?”萧凛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痛了,他猛地向前一步,距离骤然缩短到一步之内!强烈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牢笼,将我笼罩。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在触碰到我之前硬生生停住,指节捏得发白。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神混乱而痛苦,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疯狂,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
“你到底是谁?!你的眼睛…为什么会这么像她?!回答我!”
那眼神,充满了绝望的求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荒诞的希冀。
偏厅内,沉水香的气息被一种无形的、剑拔弩张的张力彻底撕裂。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更添几分阴鸷。
我静静地站着,承受着他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压迫和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面纱下的脸,冰冷如石雕。
“将军醉了。”我的声音透过轻纱,依旧平稳,却多了一层拒人千里的冰棱,“眼睛相似之人,天下何其多。将军认错人了。”
“认错?”萧凛像是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他低吼一声,带着酒气的灼热气息几乎喷在我的面纱上,“不!不会认错!你的眼神…看人时那种…那种感觉…” 他语无伦次,仿佛陷入某种混乱的执念,痛苦地搜寻着合适的词汇,“像她!太像了!告诉我,你究竟…”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我的目光,越过他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了偏厅那扇雕花木门上。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张精心描画、此刻却因嫉妒和猜疑而微微扭曲的美丽脸庞,正贴在门缝处。沈玉瑶!她那双总是盛满无辜和柔弱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萧凛那几乎要触碰到我的、因激动而抬起的手,以及我们之间那近得过分、充满紧张感的空间!
一丝怨毒和冰冷的算计,清晰地掠过她的眼底。
“将军!”沈玉瑶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担忧,打破了偏厅内令人窒息的对峙。她猛地推开门,提着繁复华丽的裙摆,快步走了进来,脸上瞬间换上了泫然欲泣的担忧表情,“凛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方才听人说这边…我好担心…” 她自然地走到萧凛身边,柔弱无骨般地想要挽住他的胳膊,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飞快地刺向我。
萧凛被她这一打断,周身那股濒临爆发的狂躁气息微微一滞,眉头紧锁,下意识地避开了沈玉瑶的手,目光却依旧牢牢地钉在我身上,带着不甘和更深的困惑。
沈玉瑶的手落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看向我,眼神变得警惕而充满敌意,语气却带着属于女主人的、故作大方的温和:“这位便是江南来的苏姑娘吧?方才厅中惊扰了姑娘,实在是我府上管教无方,还请姑娘海涵。” 她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但眼底那丝审视和警告,却毫不掩饰。
“夫人言重了。”我微微欠身,声音恢复了属于“苏晚”的温婉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一点意外,无妨。倒是扰了将军和夫人,苏晚深感不安。”
管事妇人恰在此时捧着干净的衣裙匆匆赶到,打破了这微妙而危险的气氛。
“夫人,将军,衣裙取来了。”
沈玉瑶立刻顺势道:“苏姑娘快去更衣吧,莫要着了凉。凛哥哥,前厅诸位大人还在等着你这位主角呢。” 她温柔地催促着,手再次试图去拉萧凛的衣袖。
萧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仿佛要将我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最终,在沈玉瑶的催促和周围无形的压力下,他紧抿着唇,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浓重的困惑,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偏厅,没有再看沈玉瑶一眼。
沈玉瑶看着萧凛决绝的背影,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阴沉。她转过头,再次看向我,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我覆着面纱的脸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深深的忌惮。
“苏姑娘,”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江南路远,京城水深。有些不该碰的东西,还是离远些的好。免得…引火烧身。”
赤裸裸的威胁。
我迎视着她怨毒的目光,面纱下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同样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弧度。
“夫人说得是。”我声音轻柔,如同耳语,“火,确实是个危险的东西。尤其是…玩火自焚的时候。” 我刻意在“自焚”二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语调。
沈玉瑶瞳孔骤然一缩!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猛地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我却不再看她,对着捧着衣裙的管事妇人微微颔首:“有劳带路。”
在沈玉瑶惊疑不定、怨毒交织的目光注视下,我挺直脊背,从容地随着妇人,走向偏厅深处的更衣室。
身后,沈玉瑶僵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方才的雍容华贵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看穿秘密的惊惶和狠戾。
更衣室的铜镜里,映出我覆着面纱的身影。指尖轻轻拂过面纱下狰狞的疤痕,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方才发生的一切。
萧凛的失控,沈玉瑶的恐惧。
很好。
钩子,已经深深扎进了他们的血肉里。
接下来的,就是等待时机,将这钩子,连同他们的血肉和灵魂,一起,狠狠地、彻底地撕扯下来!
…………
宫宴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金碧辉煌的将军府正厅里,丝竹管弦依旧悠扬,舞姬的水袖翩跹似梦。然而,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暗流。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主位旁边那突兀空出的两个席位上——萧凛和苏晚离席已久。
沈玉瑶强撑着笑容,端坐在主位旁,指尖却将一方锦帕绞得死紧。她眼神飘忽,频频望向偏厅的方向,脸上的脂粉也掩盖不住那份越来越浓重的苍白和焦虑。方才偏厅里那短短的对峙,苏晚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玩火自焚”,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激起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终于,在无数道探究目光几乎要将她洞穿时,侧门处传来了动静。
萧凛高大的身影率先踏入大厅。他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方才离席时的那份失控似乎被强行压下,却转化成了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冷硬。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回主位坐下,端起面前早已冷透的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发泄式的粗暴。
紧随其后,是我。
换上了一身同样名贵、颜色更为沉静的月华锦长裙,脸上依旧覆着那层薄纱。步履从容,姿态优雅,仿佛只是离席去赏了会园中的月色,与方才偏厅里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毫无关系。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
萧凛那反常的阴沉,以及他坐下后,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依旧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频频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普通宾客的漠然,而是充满了混乱、痛苦和一种令人心惊的专注。
而沈玉瑶,在看到我出现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立刻挺直脊背,脸上堆起更加明媚的笑容,试图掩饰那份惊惶。但她看向萧凛那追随我的目光时,眼底翻涌的嫉妒和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恍若未觉,在青黛(阿沅)的侍奉下,安然落座于自己的席位。端起一杯新斟的清酒,隔着面纱,指尖感受着瓷杯的冰凉。
“苏姑娘无事便好。”礼部赵侍郎率先打破沉默,关切地问候了一句。
“多谢大人挂怀。”我微微颔首,声音透过面纱,温婉依旧,听不出任何波澜。
丝竹声再起,舞姬重新鱼贯而入。厅中的气氛似乎重新活络起来,但那份刻意营造的喧腾之下,是更深的暗流涌动。窃窃私语声在席间蔓延,目光的焦点,始终若有若无地在我与主位之间来回逡巡。
萧凛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眼神沉郁,仿佛要将所有混乱的情绪都溺死在酒里。沈玉瑶几次试图与他说话,都被他冰冷的态度或心不在焉的敷衍挡了回来。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看向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冷。
时机,在压抑的沉默和无声的较量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酒过三巡,气氛被强行推至高潮。一位宗室老王爷红光满面地站起身,他是萧凛的叔父辈,此刻借着酒意,声音洪亮地提议:
“今日乃凛儿凯旋大喜!老夫看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如来点雅致的!在座诸位皆是京中翘楚,何不效仿古人,行个飞花令,以‘凯旋’二字为题,助助酒兴?拔得头筹者,老夫亲自向陛下请旨嘉奖!凛儿,你看如何?”
满堂宾客纷纷附和叫好,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主位的萧凛。
萧凛放下酒杯,目光沉沉,扫过全场,最终,竟鬼使神差般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试探的意味。
“可。”他声音低沉地应了一个字。
“好!”老王爷抚掌大笑,目光随即也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和长辈的慈和,“苏家丫头从富庶江南来,想必才情不凡,不如就由苏姑娘起个头如何?也好让我等见识见识江南文采!”
瞬间,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好奇、探究、审视、甚至幸灾乐祸——再次聚焦在我身上!
沈玉瑶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看好戏的弧度。一个商贾之女,纵有万贯家财,又能有什么惊世才情?她等着看我出丑,等着看萧凛眼中那该死的“相似”彻底破灭!
青黛在我身后,身体瞬间绷紧。
我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隔着轻纱,感受着那一道道灼人的视线,尤其是萧凛那道如同实质般、带着混乱期待的目光。
飞花令?“凯旋”为题?
心湖深处,那被冰封的恨意,骤然掀起滔天巨浪!无数个被烈火焚烧、痛不欲生的日夜,无数个在仇恨中辗转反侧、以血泪磨砺心志的瞬间,呼啸着冲撞着理智的堤坝!
凯旋?用我的尸骨铺就的凯旋?!
一股冰冷的戾气,瞬间席卷全身!
“恭敬不如从命。”我缓缓站起身,声音透过面纱,依旧温婉,却隐隐带上了一种奇异的、穿透喧嚣的力度。手中的酒杯被轻轻置于案上。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紧紧锁定了那覆着轻纱的身影。
我微微抬眸,目光似乎越过了满堂的朱紫权贵,越过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投向了遥远而冰冷的虚空,投向那三年前吞噬一切的炼狱火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凿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血色的重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死寂的大厅里:
“凯歌未唱血先斑——”
第一句出口,大厅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分!那“血先斑”三个字,带着一种不祥的惨烈气息,瞬间冲散了所有喜庆的氛围!
老王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萧凛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我微微停顿,目光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主位上那对“璧人”身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嘲讽:
“旋旗尽裹白骨寒——”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旋旗裹白骨!这哪里是贺凯旋?分明是最恶毒的诅咒!是地狱传来的丧钟!
宾客们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惊骇、茫然、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沈玉瑶更是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萧凛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震惊、暴怒、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灭顶般的恐惧!
我无视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目光,无视满堂的死寂和惊骇。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也怨毒到极致的弧度。最后一句,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轰然砸下:
“最是人间留不住——”
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裂帛!
在所有人惊恐欲绝的注视下,在萧凛骤然收缩的瞳孔倒映中,我猛地抬手,抓住了脸上那层薄如蝉翼的轻纱!
狠狠一扯!
嘶啦——
轻纱飘落。
一张脸,彻底暴露在辉煌刺目的灯火之下!
“朱颜辞镜赴黄泉!”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伴随着那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脸庞,狠狠刺入了每一个人的眼球!刺入了萧凛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
时间,空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死寂!
如同坟场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
所有的丝竹管弦、所有的谈笑风生、所有的觥筹交错,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掐断!空气凝固成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带着无法形容的惊骇和恐惧,聚焦在同一个地方——我的脸上!
那张脸!
那还是…一张脸吗?
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疤痕,如同无数条狰狞扭曲的毒虫,盘踞在曾经光洁的额头、脸颊、下颌!皮肤凹凸不平,呈现出一种蜡质般的诡异光泽,在煌煌宫灯的照射下,更显恐怖!左眼下方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几乎撕裂了颧骨,使得那只眼睛的形状都带着一种非人的阴鸷!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冰冷、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毒火焰,穿透了所有惊骇的视线,精准地钉在主位之上!
“啊——!”一位胆小的贵妇终于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两眼一翻,直接晕厥过去,软倒在侍女怀里。
“鬼…鬼啊!”另一个官员失声惊呼,手中的玉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她!是沈…沈…”有人认出了这双眼睛,认出了那残存的轮廓,却惊恐得连那个名字都不敢完整叫出!
整个大厅彻底乱了!惊叫声、抽气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桌椅被撞倒的哐当声…交织成一片恐惧的海洋!
主位上,沈玉瑶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击中!她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色惨白如金纸,涂着蔻丹的手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大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她像是见了真正的恶鬼,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不…不可能…你…你是…鬼!你是鬼!”她失声尖叫,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崩溃的疯狂。
而萧凛——
他就那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九天玄雷狠狠劈中!
手中的金樽早已在失神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醇香的御酒泼溅开来,浸湿了他华贵的袍角,他却浑然未觉。
他所有的血液,仿佛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被彻底抽空!那张脸…那张布满狰狞疤痕、如同地狱恶鬼的脸…却嵌着一双他刻骨铭心、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将他拖入深渊的眼睛!
沈知微!
是沈知微!
那个被他亲手绑上火刑柱,在烈焰中焚烧成灰烬的沈知微!
一股灭顶的、无法形容的冰冷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呼吸心跳!他的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倒映着那张噩梦般的脸庞,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思考的、山崩地裂般的惊骇和绝望!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听不见满堂的惊叫混乱,听不见沈玉瑶崩溃的哭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脸,那双燃烧着滔天恨意的眼睛,还有三年前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沈玉瑶依偎在他怀中那抹恶毒的笑容…无数画面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炸裂!
“呃…嗬…” 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艰难地从他紧锁的喉间挤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踉跄着向前一步,又死死地钉在原地。脸色是死人般的灰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最狂暴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吞噬、淹没!
我站在满堂的惊骇混乱中心,站在无数道惊恐欲绝的目光焦点里,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复仇修罗。脸上纵横的疤痕在灯火下扭曲蠕动,更添几分森然鬼气。那双燃烧着幽冷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主位上那个摇摇欲坠的男人。
“萧凛,”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裹挟着地狱寒风的冰锥,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混乱,狠狠刺入他的耳膜,刺入他濒临崩溃的灵魂,“火刑柱的滋味,你可还记得?”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
萧凛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着,膝盖一软——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权倾朝野、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萧凛,竟在满朝文武、皇亲贵胄面前,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傀儡,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他跪倒的方向,正对着我!
他抬起头,那张曾冷硬如磐石、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俊颜,此刻只剩下彻底的灰败和崩溃。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所有的冰冷、倨傲、权势,都被彻底击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灭顶般的痛苦、绝望和…哀求?
“知…知微…”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破碎地挤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是…是我…错了…” 豆大的汗珠混合着不知是酒还是泪的液体,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滚落。
“是我…眼盲心瞎…是我…负了你…”他试图伸出手,那曾执掌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却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触碰,“求你…求你…”
整个大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萧凛那破碎的、如同泣血般的哀鸣,在空旷的金殿中回荡。
所有的宾客,无论是惊魂未定的贵妇,还是位高权重的王公,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足以打败所有人认知的一幕!高高在上的镇北将军,竟向一个“已死”的“毒妇”下跪认错?!
沈玉瑶看着跪在地上的萧凛,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她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不——!凛哥哥!她是鬼!她是来索命的恶鬼!你不要信她!”她疯了一样扑向萧凛,试图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萧凛却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直接将沈玉瑶掀翻在地!他看都未看摔倒在地、钗环散乱、狼狈不堪的沈玉瑶一眼,目光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濒死的哀绝,锁定在我身上。
“知微…我…我用我的命…还你…好不好?”他嘶哑地低吼着,眼中是彻底的疯狂和绝望,竟猛地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
“将军不可!”离得最近的几位将领骇然失色,猛地扑上去死死按住他的手!
场面彻底失控!哭喊声、惊叫声、劝阻声乱成一团!
我站在风暴的中心,冷眼俯视着这一切。
看着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如同丧家之犬的萧凛。
看着瘫倒在地、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沈玉瑶。
看着满堂惊惶失措、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朱紫权贵。
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
一个冰冷到极致、也艳丽到极致、如同地狱红莲盛放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深沉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怨毒与嘲弄。
“命?”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九幽寒泉流过,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混乱,“萧凛,你的命,值几个钱?”
我微微俯身,靠近那个跪在地上、被众人死死按住、如同困兽般挣扎哀鸣的男人。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刃,一寸寸凌迟着他仅存的尊严和希望。
“三年前,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传入周围死寂下来的人群耳中,“烧毁的,不只是沈知微的皮囊。”
我抬起手,那只同样布满狰狞疤痕的手,在煌煌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目恐怖。指尖,轻轻点在他剧烈起伏、被冷汗浸透的胸口铠甲上。
“它烧掉了所有愚蠢的情爱,烧掉了所有无谓的软弱。”我的指尖冰冷,隔着冰冷的铁甲,仿佛都能感受到他心脏疯狂的、绝望的跳动。
“留下的…”我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刺入,“只有灰烬!只有恨!”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凛的心口,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将军府的血债,沈玉瑶的孽债,还有阿沅…”我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挺直脊背、眼中含泪却燃烧着快意的青黛,“她因为你那好瑶儿的‘管教无方’,寒气侵骨,一生药罐,再不能如常人般劳作!这些债…”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沈玉瑶,再落回萧凛死灰般的脸上,唇角那抹怨毒的笑容,一点点扩大,最终化为最冰冷的审判:
“你以为,区区一条贱命,还得清吗?”
“不…不…”萧凛疯狂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绝望嘶鸣,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彻底将他吞噬,眼泪混合着汗水滚滚而下,“知微…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兵符…我的兵权…我的所有…都给你…求你…求你…”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竟真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象征着北境数十万大军统帅权的玄铁虎符!那曾经代表着他无上荣耀和权力的东西,此刻被他颤抖的双手高高捧起,如同献祭般,卑微地、绝望地递向我!眼中充满了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哀求!
“求你…原谅我…”
满堂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震懵了!兵符!他竟然要交出镇北军的兵符?!为了求得一个“已死”之人的原谅?!
无数道目光,震惊、贪婪、复杂、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那枚小小的、却足以撬动帝国根基的玄铁虎符上,又惊恐地看向那个覆着疤痕、如同复仇女神般的女人。
我垂眸,看着那枚近在咫尺、被萧凛颤抖的双手高高捧起的玄铁虎符。冰冷的金属在灯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沾染着他掌心的汗水和…绝望的气息。
原谅?
呵。
心湖深处,那冰封了三年的恨意,在这一刻,终于掀起了最终极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澜!
原谅?他凭什么求原谅?!
沈知微早已在烈焰中焚尽!连灰烬都被他们泼上了最恶毒的污水!阿沅的一生被毁!这三年的生不如死、人不人鬼不鬼的煎熬!岂是区区一块死物,一句轻飘飘的“原谅”所能抵消?!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脚。
脚下,是冰冷坚硬、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
在那无数道几乎要凝固的、屏住呼吸的惊恐目光注视下——
在萧凛那双瞬间被巨大恐惧和绝望填满、死死盯着我脚尖的瞳孔倒映中——
在沈玉瑶那扭曲怨毒的无声诅咒里——
我穿着精致绣鞋的脚,带着积攒了三年的所有恨意、所有力量、所有玉石俱焚的决绝!
狠狠地!
踩了下去!
没有半分犹豫!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不是踩在兵符上。
而是,重重地、精准无比地,踩在了萧凛捧着兵符的、那只曾亲手点燃火把、曾温柔抚摸过沈玉瑶脸颊的——
右手手指之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嚎,猛地从萧凛口中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瞬间刺破了将军府死寂的夜空!
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蜷缩起来!那张曾令无数敌人胆寒的冷峻面容,此刻因极致的剧痛和巨大的羞辱而彻底扭曲变形!额头上青筋暴凸,冷汗如浆!被踩住的手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指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玄铁虎符,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沾染上了他指间瞬间涌出的、刺目的鲜血!
满堂宾客,如同被集体扼住了喉咙!死寂!比之前更甚的死寂!只有萧凛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灵魂!
沈玉瑶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惊恐抽气,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我缓缓收回脚。
绣鞋的鞋底,清晰地沾染着几缕刺目的鲜红。
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个蜷缩在地上、捂着手痛苦哀嚎、所有尊严和骄傲都被彻底碾碎的男人。
那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如同寒潭万丈,里面燃烧的,是焚尽八荒的恨火,是看透世间一切虚妄的冰冷死寂。
“原谅?”
我的声音响起,如同来自幽冥地府的叹息,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如同巨大坟场般的将军府大厅里:
“萧凛,你配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连时间都彻底冻结。
我不再看地上那堆痛苦的烂泥,也不再看满堂惊骇欲绝的“观众”。目光转向窗外。
将军府外,浓重的夜色被东方天际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鱼肚白,悄然撕裂。
天,快亮了。
挺直脊背,如同浴火重生的青竹,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色与寒霜,决然地、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透出微光的殿门方向,迈开了脚步。
绣鞋的鞋尖,精准地踏过地上那枚沾染着萧凛鲜血、象征着他一生荣耀与权柄的玄铁虎符。
咔嚓。
一声轻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冰冷的金属碎片,混合着粘稠的血迹,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刺目而绝望的污痕。
如同他那被彻底碾碎、再无半分价值的余生。
我踩过那碎片与血污,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青黛(阿沅)挺直了同样瘦弱却无比坚韧的脊梁,沉默而坚定地紧随在我身后一步之遥。
沉重的殿门被守在门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侍从颤抖着手拉开。
门外,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也是破晓将至的第一缕微光。
凛冽的、带着草木气息的晨风,猛地灌入这充满了血腥、绝望和疯狂气息的金殿。
吹动了我的裙摆。
吹不散我一身自地狱带来的、刻骨铭心的寒。
身后,是萧凛那持续不断的、痛苦绝望的哀嚎,是沈玉瑶崩溃的哭喊尖叫,是满堂权贵死一般的寂静和惊魂未定。
而我,迎着那缕微光,一步踏出殿门。
将所有的喧嚣、血腥、仇恨与绝望,彻底地、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正在被晨曦吞噬的金碧辉煌的坟墓之中。
天边,鱼肚白渐染。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