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茶几上那份结婚协议。
甲方顾沉舟的签名龙飞凤舞,像他本人一样傲慢。
乙方姜晚,我的名字,工整又拘谨。
旁边还搁着一张卡,黑色,冰凉。
“一年。”顾沉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谈一桩明码标价的生意,“五百万。各取所需。”
他需要应付家里催婚的压力。
我需要钱,很多钱,救我躺在ICU的妈。
空气里有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很贵,也很冷。
我拿起笔。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的响。
像卖掉自己灵魂的声音。
搬进顾沉舟市中心的大平层那天,是个阴天。
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的行李只有一个24寸的旧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能当镜子照的玄关大理石地面上。
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顾沉舟的助理,姓陈,一丝不苟地交代:“顾总习惯七点用早餐,咖啡不加糖。书房不能进。主卧是顾总的。您住次卧。”
他指了指走廊尽头那扇门。
“有事打我电话。”他递来一张名片,“尽量不要打扰顾总。”
我点头。
像个接受指令的机器人。
门咔哒关上,巨大的空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空旷,冰冷,奢华得像样板间。
没有一丝烟火气。
我的次卧很大,带独立卫浴,衣帽间空荡荡。
我把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挂进去。
像几片枯叶,掉进了空旷的森林。
晚上,我听见大门开锁的声音。
顾沉舟回来了。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脚步声沉稳,径直走向主卧。
没有停留。
甚至没有往次卧这边瞥一眼。
我们活在同一屋檐下。
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协议第三条:在必要场合,需扮演恩爱夫妻,维护双方形象。
第一个“必要场合”来得很快。
顾家老太太八十大寿。
陈助理提前一周通知了我。
并且送来一个沉甸甸的礼盒。
里面是一条银灰色缎面长裙,剪裁精良,触手冰凉。
还有一套搭配的珠宝,碎钻在灯光下晃眼。
标签上的价格,够我妈在ICU住一个月。
我看着镜子里的人。
裙子很合身,衬得皮肤雪白。
珠宝很闪,贵气逼人。
但镜子里的眼神,是空的。
像个精心打扮的木偶。
顾沉舟亲自开车。
他今天穿了挺括的黑色西装,领带一丝不苟,侧脸线条冷硬。
车里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
一路无话。
顾家老宅灯火辉煌,像个巨大的水晶宫。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踏进去的瞬间,无数目光汇聚过来。
好奇的,审视的,带着衡量价值的刻度。
顾沉舟的手臂自然地环上我的腰。
掌心温热,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
我身体瞬间僵硬。
“放松点。”他低头,气息拂过我耳畔,声音很低,只有我能听见,“笑。”
他的唇几乎碰到我的耳垂。
在外人看来,是无比亲昵的姿态。
我努力扯动嘴角。
感觉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的。
“沉舟,这位就是……晚晚?”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被簇拥着走过来。
眼神锐利得像鹰。
顾沉舟揽着我腰的手紧了紧,把我往前带了半步。
“奶奶,这是姜晚。”他声音温和了些,“晚晚,叫奶奶。”
“奶奶好,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甜一点。
顾老太太没应声。
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那目光,像X光,能穿透皮肉,看到骨髓里去。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
都在等着看戏。
“模样倒是周正。”半晌,老太太才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就是太瘦了,看着没福气。顾家的媳妇,要能生养,身体结实些才好。”
毫不掩饰的挑剔。
空气有点凝滞。
顾沉舟忽然笑了。
他侧过头看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带着点无奈的宠溺。
“奶奶,您可别说了。晚晚脸皮薄。”他捏了捏我的腰,动作亲昵自然,“她胃口小,我正愁怎么把她养胖点呢。胖点好,抱起来舒服。”
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暧昧的哑。
周围传来几声善意的哄笑。
老太太紧绷的脸也松动了些,嗔怪地瞪了顾沉舟一眼:“没个正形!”
那场鸿门宴,顾沉舟的手一直没离开我的腰。
或轻或重地按着。
像无声的支撑。
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路亲戚明里暗里的刺探。
“晚晚害羞。”
“晚晚喜欢安静。”
“晚晚的事,我做主就行。”
他把“晚晚”两个字叫得无比顺口。
温柔得滴水不漏。
我只需要在他看过来时,适时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扮演好他需要的花瓶。
寿宴尾声,我去洗手间补妆。
刚走到走廊拐角,就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
尖细,刻薄。
“啧,真当飞上枝头了?瞧她那副小家子气,老太太明显不待见。”
“就是,沉舟哥什么身份?能看上她?玩玩罢了。协议到期,还不是得滚蛋?五百万买一年,顾总可真大方。”
“听说她妈在医院躺着,快不行了?怪不得,急着卖身呢……”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手脚冰凉。
她们说得没错。
一字一句,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我就是一个为了五百万,把自己卖了一年的女人。
有什么资格委屈?
深吸一口气,我准备走出去。
手腕却猛地被人攥住。
力道很大。
我吓了一跳。
回头,撞进顾沉舟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听到了多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吓人。
拉着我,径直走向声音来源。
那两个刚才还嚼舌根的女人,正对着镜子补口红。
看到顾沉舟,脸色唰地白了。
“沉……沉舟哥?”
顾沉舟看也没看她们,直接掏出手机,拨通。
“陈助理。”声音冷得像冰渣,“查一下,王董和李总的女儿,在奶奶寿宴上出言无状,诋毁我太太。”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拉黑。”
“所有顾氏及关联企业的合作,永久终止。”
电话挂断。
整个走廊死寂。
那两个女人面无人色,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沉舟哥!我们不是故意的!姜小姐,对不起!我们……”
顾沉舟抬手,打断她们。
他揽住我的肩,把我紧紧扣在怀里。
宣示主权的姿态。
“顾太太。”他低头看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再有下次,”他抬眼,扫过那两个面如死灰的女人,眼神淬着寒冰,“后果自负。”
他搂着我,转身离开。
脊背挺直,像为我挡去所有风霜的城墙。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我靠在椅背上,精疲力尽。
手还在微微发抖。
顾沉舟没说话,发动车子。
开出好一段,他才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不用在意那些话。”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
“她们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快到公寓时,他忽然说:“演得不错。”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才在宴会上的表现。
“你也是。”我说。
他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那晚之后,顾沉舟在家出现的时间,似乎多了一点点。
虽然依旧沉默。
但偶尔,会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文件。
而我,通常在餐厅的角落,对着笔记本电脑查资料,投简历。
我妈的病情暂时稳住了,但后续治疗和护理费,是个无底洞。
我不能只靠那张卡。
我需要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空气里只有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我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奇怪地和谐。
直到那天深夜。
我赶一个翻译稿子,熬到凌晨两点。
肚子饿得咕咕叫。
轻手轻脚摸去厨房想找点吃的。
刚打开冰箱门,身后突然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
“饿了?”
我吓得差点把牛奶盒扔出去。
回头,顾沉舟靠在厨房门框上。
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袍,领口微敞。
头发有点乱,眼神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迷茫。
少了平日的锋利,竟有点……无害?
“嗯……有点。”我有点尴尬。
他揉了揉眉心,走过来。
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还有他身上特有的雪松混合着被褥温暖的气息。
“煮面?”他问,径直打开了上面的橱柜。
我有点懵:“啊?好……”
他拿出挂面,又打开冰箱取了鸡蛋和青菜。
动作不算熟练,但很利落。
厨房暖黄的灯光下,他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线条。
烧水,打蛋,下面。
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
我站在旁边,像个手足无措的旁观者。
“站着干嘛?”他没回头,“拿碗。”
“哦!”我赶紧打开碗柜。
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青菜面很快摆上桌。
清汤寡水,但香气扑鼻。
我们面对面坐着。
凌晨两点半。
在冰冷的豪宅里。
吸溜着最简单的面条。
谁都没说话。
只有吸面条的轻微声响。
气氛有点诡异的……温馨?
吃完最后一口汤,我放下筷子。
“谢谢。”
顾沉舟也吃完了,抽了张纸巾擦嘴。
“下次饿了,叫醒张姨。”他指的是住家的保姆,“或者叫我。”
他顿了顿,补充:“协议里没写乙方必须挨饿。”
我:“……哦。”
他起身,把碗收进水槽。
走到厨房门口,又停住。
“姜晚。”
“嗯?”
“早点睡。”
说完,他径直回了主卧。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空了的碗发呆。
心口某个地方,好像被那碗热汤面烫了一下。
有点暖。
也有点慌。
我妈终于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虽然还是昏迷不醒,但医生说情况在好转。
我松了口气。
压在心头的大石,移开了一点。
为了庆祝(主要是给自己打气),我奢侈地买了一小盒草莓。
红艳艳的,摆在果盘里,很诱人。
顾沉舟晚上回来时,我正盘腿坐在地毯上,一边啃草莓一边看剧。
他脱西装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那盒草莓上。
“哪来的?”
“买的啊。”我嘴里含着半颗草莓,含糊不清,“超市特价。”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有点怪。
“你喜欢吃这个?”
“嗯,挺甜的。”我递过去一颗最大的,“尝尝?”
他盯着我手里的草莓,又看看我沾了点草莓汁的嘴角。
没接。
眼神却深了几分。
“你吃吧。”
他转身走了。
背影有点僵硬。
我莫名其妙,继续看我的剧,吃我的草莓。
第二天晚上。
我刚进门,就被陈助理叫住。
“姜小姐,顾总让人送了点东西过来,放厨房了。”
“哦,谢谢。”
我走进厨房,愣住了。
巨大的双开门冰箱旁边,堆着十几个一模一样的精致礼盒。
印着某知名进口水果商的logo。
我打开其中一个。
满满一盒,全是又大又红、品相完美的草莓。
比我买的特价草莓,大了不止一圈。
红得像玛瑙。
我默默数了数。
十五盒。
这得吃到猴年马月?
顾沉舟晚上回来时,我正对着那堆草莓山发愁。
“顾先生,”我斟酌着开口,“草莓……太多了,吃不完会坏的。”
他松领带的动作没停,瞥了一眼那堆盒子。
“一天吃两盒。”
语气平淡得像在安排工作。
“……”我试图讲道理,“一天两盒也吃不完,而且……”
“那就送人。”他打断我,径直走向餐厅,“给你的,随你处置。”
他坐下来,示意张姨开饭。
好像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看着餐桌上他挺拔的侧影。
又看看那堆红得刺眼的草莓。
心里那点暖,又冒了出来。
带着点酸酸甜甜的泡泡。
像草莓的味道。
平静的日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打断。
换季,气温骤降。
我在医院陪护时穿少了,回来就开始打喷嚏。
半夜,浑身滚烫,嗓子疼得像吞刀片。
挣扎着爬起来想找点药。
刚摸到门把手,一阵天旋地转。
腿一软,直接栽倒在地毯上。
眼前发黑。
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呜咽。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个世纪。
房门被大力推开。
“姜晚!”
是顾沉舟的声音。
带着我从没听过的……焦灼?
他冲过来,温热的大手覆上我的额头。
“该死!怎么这么烫!”
下一秒,我被打横抱起。
他身上清爽的雪松味混合着淡淡的汗意,包裹住我。
头无力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能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像擂鼓。
一路疾驰到医院。
急诊,挂号,抽血,挂水。
我烧得迷迷糊糊,只感觉他一直抱着我,或者紧紧握着我的手。
护士扎针时,我疼得缩了一下。
他立刻冷声问:“轻点!”
吓得小护士手都抖了。
冰冷的药水注入血管。
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是在VIP病房。
手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包裹着。
顾沉舟趴在床边睡着了。
清晨熹微的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下巴冒出了点点胡茬。
少了平日里的高高在上,多了几分疲惫和……真实。
我动了动手指。
他立刻惊醒了。
猛地抬起头,眼里还有未褪的血丝。
“醒了?感觉怎么样?”他伸手探我的额头,动作很自然。
“好多了……”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他起身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我嘴边。
“慢点喝。”
我小口啜饮着温水,眼睛却忍不住瞟他。
他看起来……很紧张我?
“那个……”我喝完水,小声问,“你昨晚……没睡好?”
他动作一顿,把杯子放回床头柜。
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还好。”
他按铃叫了护士。
测体温,问情况。
护士笑着说:“37度8,降下来了。你老公守了你一夜,眼睛都没合,可紧张了。”
顾沉舟面无表情地听着。
耳根却好像……有点红?
护士走后,病房里又安静下来。
有点尴尬。
“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说。
他拉过椅子坐下,长腿交叠。
“不用谢。”他看着我,眼神很深,“协议第三条,必要场合维护夫妻形象。”
他顿了顿,补充:
“你生病,算‘必要场合’。”
“……”
好吧。
又是协议。
我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小泡泡,噗嗤一下,破了。
有点涩。
出院回家,顾沉舟勒令我卧床休息。
张姨变着花样炖汤。
我被迫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日子。
晚上,他回来得比平时早。
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张姨炖的川贝雪梨。”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润肺。”
盖子打开,清甜的味道飘出来。
“谢谢。”
我小口喝着温热的汤水。
他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没开大灯,只亮着一盏落地阅读灯。
暖黄的光晕笼着他。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却没看。
目光落在我身上。
安静地,带着点探究。
“姜晚。”他忽然开口。
“嗯?”
“以后……”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沙发扶手,“多穿点。”
“医院那边,我让陈助理加了两个护工,你……不用天天去。”
我捧着保温桶,愣住了。
这算是……关心?
“哦……好。”
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低头看文件。
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病房里只剩下我喝汤的轻微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雪梨汤的甜香。
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像冬日午后,隔着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
病好后不久,一个更大的“必要场合”来了。
顾沉舟公司的年度慈善晚宴。
作为“顾太太”,我必须盛装出席。
陈助理送来的礼服是一条星空蓝的抹胸长裙。
裙摆缀满细碎的钻,走动间流光溢彩,像把银河穿在了身上。
配套的蓝宝石项链和耳坠,沉甸甸的,压得脖子有点酸。
顾沉舟看到我时,眼神明显停顿了几秒。
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像流星划过夜空。
快到抓不住。
“不错。”他评价,声音有点哑。
他伸出手臂。
我挽上去。
掌心下,他手臂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些。
晚宴在顾氏旗下的五星级酒店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衣香鬓影,名流云集。
顾沉舟是绝对的中心。
他端着酒杯,从容地与各方人士寒暄。
我在他身边,挂着标准的微笑。
扮演着优雅得体的顾太太。
“沉舟!”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
穿着香槟色鱼尾裙的女人端着酒杯走过来。
妆容精致,笑容明媚。
目标明确地直奔顾沉舟。
直接无视了我。
“好久不见!上次在瑞士滑完雪,还以为很快能再约呢。”她熟稔地靠近,身上香水味很浓。
我认出来了。
财经杂志的常客,某地产大亨的独女,林薇薇。
坊间传闻,她追了顾沉舟好多年。
顾沉舟微微颔首,态度疏离:“林小姐。”
手臂却依旧稳稳地让我挽着,没有抽离的意思。
林薇薇这才像刚看到我,夸张地“啊”了一声。
“这位就是姜小姐吧?久仰大名。”她上下扫视我,眼神像带着钩子,“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话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
“林小姐,你好。”我维持着微笑,不卑不亢。
顾沉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姜晚是我太太。”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
林薇薇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当然,当然,恭喜呀!”她晃了晃酒杯,话锋一转,“不过沉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通知老朋友?怕我们闹洞房啊?”
她咯咯笑着,身体又往前倾了倾。
丰满的上围几乎要蹭到顾沉舟的手臂。
顾沉舟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婚礼从简,只请了家人。”
“哦……”林薇薇拉长了调子,目光又落在我身上,“那姜小姐可得多花点心思了。沉舟眼光高,品味也刁,以前那些……咳,我是说,做顾太太可不容易。”
赤裸裸的挑衅。
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
带着看好戏的眼神。
我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挽着顾沉舟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就在这时。
顾沉舟忽然侧过身。
完全面向我。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将我脸颊边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
指尖温热,划过我的耳廓。
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眼神专注地看着我。
仿佛此刻,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累不累?”他低声问,声音是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缱绻,“高跟鞋太高,脚疼的话,我们去那边坐坐?”
林薇薇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
周围的目光瞬间变了。
从看好戏,变成了羡慕和探究。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心跳如擂鼓。
“还……还好。”
“嗯。”他应了一声,这才重新看向林薇薇,眼神已恢复平日的疏冷。
“林小姐,失陪。我带太太去休息。”
说完,他不再看她,揽着我的腰,转身离开。
把脸色铁青的林薇薇,彻底晾在原地。
他把我带到露台角落的沙发坐下。
晚风微凉。
吹散了我脸上的热度。
也吹乱了我的心跳。
“刚才……”我小声开口,想为他的解围道谢。
“演得有点过了?”他打断我,递给我一杯香槟,自己则拿了杯苏打水。
他指的是刚才那亲昵的动作。
我心里那点悸动,像被针戳破的气球。
“没……挺好的。”我低头,抿了一口香槟。
气泡在舌尖炸开,有点苦。
原来还是演戏。
为了气走林薇薇。
他坐在我旁边,沉默地喝着苏打水。
侧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林薇薇的话,”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不用往心里去。”
“嗯?”我抬头看他。
他侧过脸,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以前没有别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现在,”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我因惊讶而微张的唇,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是顾太太。”
露台的灯光昏暗。
他眼底的情绪翻涌着,像暗潮汹涌的海。
我看不懂。
但心跳,彻底乱了节奏。
晚宴结束,回去的路上。
车里很安静。
我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霓虹。
脑子里乱糟糟的。
“顾太太”……
他刚才说这三个字时的眼神……
还有那句“以前没有别人”……
什么意思?
是让我安心演戏?
还是……别的?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
停稳。
顾沉舟没立刻下车。
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身,看着我。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格外幽深。
“姜晚。”
“嗯?”
“协议还剩三个月。”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快到期了。
这场戏,快唱完了。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裙摆上的亮片。
“之后……”他声音有点哑,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的呼吸屏住了。
之后?
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我拿钱走人。
他继续做他的顾总。
“之后再说吧。”他最终只说了这句。
推开车门,下了车。
我看着他的背影。
高大,挺拔。
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我甩甩头。
一定是错觉。
顾沉舟最近变得很奇怪。
在家待着的时间明显变多了。
以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经常能在客厅、餐厅“偶遇”。
而且,他看我的眼神……
越来越不对劲。
不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而是带着点探究,带着点温度。
甚至……有点灼人。
比如现在。
我在餐厅对着电脑改简历。
他端着一杯咖啡,靠在流理台边,慢悠悠地喝着。
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像无形的探照灯。
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敲键盘的手指都僵硬了。
“那个……顾先生,”我忍不住抬头,“我脸上有东西吗?”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
移开视线。
“没有。”
语气平淡。
但耳根那点可疑的红晕,在厨房明亮的灯光下,有点明显。
他放下咖啡杯,走过来。
“投简历?”
“嗯。”
“什么职位?”
“翻译,或者项目助理。”
他拿起我放在桌角的几张打印简历,随意翻了翻。
“英文不错。”
“还行。”
他放下简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下周一,跟我去趟公司。”
“啊?”我愣住。
“有个海外项目的资料,急需整理翻译。”他看着我,眼神坦荡,“时间紧,任务重。找外人我不放心。”
“你……让我去?”
“嗯。”他点头,“按市场最高价付你日薪。做不做?”
做!
当然做!
跟钱过不去是傻子!
“做!”我立刻点头。
他唇角似乎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
快得像错觉。
“好。周一早上九点,陈助理来接你。”
他转身走了。
留下我对着电脑屏幕,心跳有点快。
去顾氏总部?
给他当临时翻译?
这算……假戏真做的衍生业务吗?
周一。
我穿着最得体的一套职业装,跟着陈助理走进顾氏集团总部。
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冰冷,高效,精英云集。
前台和路过的员工,看到陈助理亲自领着我,都投来好奇又克制的目光。
陈助理直接把我带到了顶层,总裁办公室外的秘书区。
“姜小姐,顾总在里面等您。资料在桌上。”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顾沉舟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正对着电脑屏幕开视频会议。
纯正的英伦腔,流利而强势。
他抬眼看到我,对着屏幕说了句“稍等”,然后指了指旁边小会客区沙发上堆成小山的文件。
“那些,三天内,整理翻译好,按项目时间线归类。”
言简意赅。
我看了看那座“山”,默默咽了口唾沫。
“好。”
接下来的三天,我成了总裁办公室的常驻编外人员。
顾沉舟很忙。
会议一个接一个,电话不断。
但他只要在办公室,目光总会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
有时我遇到一个专业术语卡壳,皱着眉查字典。
他会突然开口,清晰准确地给出释义。
有时我埋头翻译太久,脖子酸得直哼哼。
他会让秘书送进来一杯热牛奶,或者一份精致的点心。
放在我手边。
一言不发。
最让我心跳失衡的,是第二天下午。
我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敲字。
顾沉舟结束了一个电话会议,走过来。
站在我沙发后面。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他身上特有的雪松气息。
我瞬间绷紧了背。
他的手,突然伸了过来。
不是碰我。
而是越过我的肩膀,修长的手指直接落在了我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
“这里,”他俯身,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时态错了。应该用过去完成时。”
他的胸膛,离我的后背,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灼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脸颊火烧火燎。
只能闻到那浓郁的雪松味,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他很少抽烟,但压力大时会抽一根)。
混合在一起,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所有感官。
“哦……好,我改。”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他“嗯”了一声。
手指却没有立刻离开键盘。
就那么停在那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送风的微弱声音,和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咚咚咚。
像要跳出胸腔。
几秒钟后。
他的手指才缓缓移开。
直起身。
“继续吧。”
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哑?
他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我对着电脑屏幕,半天没打出一个字。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全都变成了乱码。
只有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和他靠近时带来的强烈悸动。
无比清晰。
三天炼狱般的翻译工作终于结束。
我把整理好的厚厚一摞文件放在顾沉舟桌上。
“顾总,完成了。”
他正在批文件,闻言抬起头。
拿起最上面一份翻了翻。
“效率不错。”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支票。
推到我面前。
金额很可观。
比说好的市场最高价,还多了不少。
“顾先生,这……”
“加班费。”他合上钢笔,“辛苦了。”
“谢谢。”我收起支票。
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
钱货两讫。
交易结束。
“以后,”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我,“如果还有类似的……”
“姜晚。”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穿着亮片裙、拎着限量款包包的女人闯了进来。
是林薇薇。
她脸上带着怒气,看到我,更是像被点着的炮仗。
“果然是你!沉舟,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拉黑我电话?还让保安拦我?”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就因为这个女人?!”
顾沉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林小姐,这是我的办公室。”他声音冰冷,“请你出去。”
“我不出去!”林薇薇尖叫,“顾沉舟!你为了这么个捞女拉黑我?她算什么?一个用钱就能买一年的货色!协议到期她就会像垃圾一样被扫出去!”
“啪!”
顾沉舟猛地拍案而起。
巨大的声响吓得林薇薇一哆嗦。
我也惊得后退一步。
他绕过办公桌,几步走到林薇薇面前。
高大的身躯带着骇人的压迫感。
眼神冷得像冰刃。
“林薇薇。”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淬毒,“嘴巴放干净点。”
“我说错了吗?”林薇薇被他吓到,却还在嘴硬,声音发颤,“谁不知道她是……”
“她是我太太。”顾沉舟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他侧过身,当着林薇薇的面,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用力把我拉到他身边。
手臂强势地环住我的肩膀。
将我牢牢地护在怀里。
“过去是,现在是,”他盯着林薇薇惨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以后也是。”
“协议?”他扯出一个冰冷的笑,“那是我们夫妻间的情趣。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林薇薇彻底傻了。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保安!”顾沉舟按下内线电话,声音冷厉,“送林小姐出去。以后,不许她再踏入顾氏半步!”
两个保安很快进来,客气但强硬地“请”走了失魂落魄的林薇薇。
办公室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只剩下我和顾沉舟。
还有他依旧紧紧环在我肩膀上的手臂。
滚烫。
有力。
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爆炸。
刚才他说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夫妻间的情趣……”
我抬起头,看向他紧绷的下颌线。
“顾沉舟……”
他低下头。
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
紧张?
期待?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刚才的话……”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是认真的。”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
“姜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协议到期,我们不续约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不续约?
他要结束了吗?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好……”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我知道了……钱,我会……”
“我们结婚吧。”
他猛地打断我。
像怕我再说出什么让他失控的话。
“真正的结婚。”
他松开环住我的手,却转而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
强迫我抬头,直视他燃烧着火焰的眼眸。
“没有协议。没有期限。”
“不是交易。”
“是我顾沉舟,想娶姜晚。”
“想和她过一辈子。”
“你……”他顿住,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愿意吗?”
时间好像凝固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还有我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震耳欲聋。
他捧着我脸的手,掌心滚烫,带着薄茧,有点粗糙。
眼神却像烧红的烙铁,直直地烫进我心底。
“你……说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风中破碎的叶子。
“我说,”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我心上,“姜晚,我们结婚。真正的结婚。”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
“这半年……我习惯了早上起来,看到餐厅角落里有个人影。”
“习惯了晚上回来,知道有盏灯是为我亮的。”
“习惯了你安安静静地待着,像空气一样……却又让我觉得,这房子没那么空了。”
他拇指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角。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湿了。
“看你生病,我会慌。”
“听别人说你不好,我会想杀人。”
“林薇薇骂你,我恨不得把她舌头拔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顾沉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失控。”
“都是因为你。”
他的额头抵上我的。
温热的呼吸交融。
雪松的气息将我彻底包围。
“五百万买一年?”他低笑一声,气息拂过我的唇,“太亏了。”
“我想买的,是你的一辈子。”
“姜晚,你卖不卖?”
眼泪彻底决堤。
滚烫的,咸涩的。
模糊了眼前他放大的俊脸。
心口涨得发疼,却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填满。
像打翻了糖罐,黏稠的蜜糖裹住了心脏,甜得发颤。
我张了张嘴。
喉咙却像被堵住。
只能用力点头。
点得又快又急。
生怕慢了一秒,他就会反悔。
他笑了。
不是那种公式化的、冰冷的笑。
是真正开怀的、眼底眉梢都染上暖意的笑。
像冰川融化,春水初生。
他低头。
温热的唇,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覆上我的。
很轻。
像羽毛拂过。
却在我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纯粹的、不含任何情欲的吻。
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一个迟来的起点。
一吻结束。
他微微退开,额头依旧抵着我的。
鼻尖蹭着我的鼻尖。
“说话。”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诱哄,“卖不卖?”
“卖……”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清晰,“……卖给你了。”
“一辈子。”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好。”
他的声音闷闷地响在我耳边。
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沉甸甸的满足。
“一辈子。”
三个月后。
顾沉舟牵着我,再次走进民政局。
还是那间办公室。
还是那个流程。
只是这次,没有冷冰冰的协议。
只有两本崭新的户口本。
和两颗滚烫的心。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说:“新郎新娘靠近一点,笑一笑!”
顾沉舟的手臂紧紧环着我的腰。
侧过头,在我耳边低声说:“顾太太,这次笑真一点。”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
痒痒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
不是伪装。
是发自心底的,盛满了阳光的笑意。
咔嚓。
画面定格。
红底照片上。
他英俊挺拔,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与宠溺。
我靠在他肩头,笑得眉眼弯弯,脸颊微红。
阳光透过民政局的大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工作人员把两本热乎乎的结婚证递过来。
鲜红的封皮,烫金的国徽。
顾沉舟接过,把属于我的那本,郑重地放进我手里。
然后摊开他那本,指着空白页。
“这里,”他看着我,眼底有细碎的光,“没有补充条款了。”
我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过来。
忍不住笑出声。
他牵起我的手,十指紧扣。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
阳光正好,明媚得不像话。
他停下脚步。
低头看我。
“顾太太。”
“嗯?”
“新婚快乐。”
“顾先生,”我握紧他的手,迎上他深邃的目光,“余生请多指教。”
他笑了。
俯身,在我唇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阳光落在我们身上。
暖融融的。
驱散了所有阴霾和寒冷。
也照亮了前方,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漫长而温暖的余生。
原来沉舟。
不是冰冷坚固的船。
是载我渡过风浪,抵达港湾的桨。
是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