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只为堵住全厂上下的悠悠之口。
所有人都说,我姜雁一个机械厂厂长,找了个只会洗衣做饭的软骨头,丢尽了新时代女性的脸。
邻居王嫂更是天天堵在门口骂:“一个大男人待在家里,靠女人养,也不嫌臊得慌!”
我懒得理会,可我那个只会腼腆笑的男人,裴书臣,却第一次拦在了我身前。
他没吵,也没闹,只是从口袋里慢悠悠地掏出了一张盖着钢印的红头文件,轻轻展开。
“王嫂,我媳妇上个月刚拿了市里的技术革新奖,这是文件。报纸明天就登。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王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看着裴书臣,他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样子,可我心里却警铃大作。这张文件,连我这个厂长今天下午才拿到手,他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1
下班回家,天都黑透了。
自行车链条在寂静的筒子楼过道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格外刺耳。
我推着车,胳膊累得发酸。
厂里新进的那批钢材有问题,我跟车间主任带着人折腾了一下午,嗓子都快喊哑了。
回到家门口,还没掏钥匙,门就从里面开了。
一股饭菜的热气混着皂角的味道扑面而来。
“回来了?”
裴书臣身上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他头发有点乱,鼻尖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看见我,眼睛弯了弯。
我说:“嗯。”
他接过我手里的车,熟练地推进屋里靠墙放好。
“快去洗手,饭刚做好。”
屋里灯光昏黄,桌上摆着两菜一汤。
一盘醋溜白菜,一盘土豆烧肉,还有一碗飘着葱花的蛋花汤。
肉是拿肉票换的,他切得薄薄的,烧得很入味。
我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就吃。
饿了一天,胃里烧得慌。
裴书臣没上桌,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热水。
“先喝口水,慢点吃,别噎着。”
水温得刚刚好,不烫嘴。
我喝了大半碗,胃里那股火气才算压下去。
“厂里没事了?”他问。
“解决了。”我埋头扒饭,含糊地答。
他也没再多问,自己盛了碗饭,在我对面坐下,安安静静地吃。
我们俩就这么对着吃饭,谁也不说话。
其实大部分时候都这样。
我跟他结婚三个月,是相亲认识的。
介绍人说他成分好,人老实,就是没个正经工作,家里也没人了。
我那时候刚当上厂长,厂里风言风语多得能淹死人。
说我一个女人,爬那么快,肯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还有大院里的长舌妇,天天凑在一起嘀咕,说我嫁不出去,是个老姑娘。
我烦透了。
索性就见了裴书臣。
他人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看着确实老实。
我问他:“我工作很忙,顾不了家,你能接受吗?”
他点头:“能。”
我又问:“我不喜欢别人管我,你能做到吗?”
他又点头:“能。”
“那行,领证吧。”
就这么简单,我多了个丈夫。
他搬进了我的单身宿舍,没几天,就把这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地方,收拾得像个家了。
他会做饭,会洗衣,会把我的白衬衫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我每天回家有热饭吃,出门有干净衣服穿。
那些风言风语确实少了很多。
但新的闲话又起来了。
说我姜雁找了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我不在乎。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还能一个个撕了不成?
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多研究一张图纸。
吃完饭,我照例要去书桌前看文件。
裴书臣已经把桌子擦干净,台灯也打开了。
“我来洗碗。”他端起桌上的碗筷。
我“嗯”了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下午没看完的报告。
刚看了两行,就听见外面传来尖锐的嗓门。
“哎哟,裴家兄弟又在洗碗啊?真是个贤惠的好男人呐!”
是住对门的王嫂。
她那个大嗓门,隔着两道门都听得一清二楚。
裴书臣没吱声。
王嫂的声音更大了:“我们家那口子,别说洗碗了,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不像你们家姜厂长,有福气,娶了个这么会疼人的‘好媳妇’!”
“好媳妇”三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我手里的钢笔“啪”地一下,在纸上划出一道又黑又长的印子。
我捏紧了笔,手背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正要起身,厨房里的水声停了。
裴书臣从里面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王嫂正扒着门框,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看见裴书臣出来,她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怎么了裴兄弟?嫂子跟你开个玩笑,没生气吧?”
裴书臣看着她,语气很平淡。
“王嫂,您家男人是八级钳工,每个月工资比我高,确实不用洗碗。”
“那是!”王嫂下巴一扬,很是得意。
“姜雁她一个女人,当什么厂长,一个月累死累活,还没您男人拿得多。”
“回家了,还得靠我这个没出息的男人伺候。”
“确实挺没福气的。”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王嫂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没想到这个平时闷声不吭的男人,会这么说话。
这哪是附和她?这分明是在打她的脸。
“你……你什么意思?”王嫂有点结巴。
裴书臣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王嫂您说得对。”
“我配不上姜雁,让她受委屈了。”
说完,他没等王嫂反应,直接“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王嫂在外面气得直跺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反击”。
没有吵,没有骂,但比什么都噎人。
他转过身,对上我的目光,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样子。
“吵到你看文件了。”
“没有。”我摇摇头。
他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我划坏的报告。
“笔没水了?”
“不是。”
他伸手,把我手里的钢笔拿了过去,放回笔筒。
然后,他的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
“肩膀这么硬,又在车间待了一天?”
他的手很暖,隔着衬衫,温度一点点渗进来。
我浑身一僵。
我们结婚三个月,除了领证那天牵过一次手,再没任何身体接触。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
他却好像没察觉,自顾自地说:“明天我给你炖点汤吧,补补身子。”
“不用。”我硬邦邦地开口。
他的手顿住了。
过了几秒,他默默地收回了手。
“那我先去睡了,你别看太晚。”
他转身进了里屋那张用帘子隔开的小床。
我听见他躺下的声音,然后是均匀的呼吸声。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台灯下那份划坏的报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这个裴书臣,好像跟我认识的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有点不一样。
2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走出房门,裴书臣已经把早饭摆在桌上了。
小米粥,白面馒头,还有一碟咸菜丝。
他见我出来,给我盛了碗粥。
“趁热喝。”
我俩默默吃完早饭,跟昨天没什么两样。
他好像已经忘了昨晚的事。
我也没提。
吃完饭,我推着自行车准备去上班。
走到门口,他突然叫住我。
“等等。”
他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塞到我车把上。
“里面装了个水壶,我给你泡了点菊花茶,去去火。还有一个馒头,饿了垫垫肚子。”
我愣了一下。
“知道了。”
我跨上车,蹬着走了。
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没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到了厂里,又是焦头烂额的一天。
下午开会,跟几个车间主任吵得不可开交。
他们都是厂里的老人,资格比我老,打心底里瞧不上我这个女厂长。
一个个阳奉阴违,工作上处处给我使绊子。
“姜厂长,不是我们不配合,是这批零件的技术要求太高了,我们车间的老师傅都干不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说话的是三车间主任,姓刘,大家叫他刘胖子。
他往椅子上一靠,两手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就是啊厂长,这图纸画得是好,可也要考虑我们实际情况嘛!”二车间主任也跟着起哄。
我看着他们,心里冷笑。
这批零件是我们厂接的一个大单子,给军工厂做的,要求确实高。
但要说干不了,那是纯粹放屁。
他们就是不想担责任,怕出问题。
“刘主任,”我开口,声音不大,但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图纸我看过,技术要求是在我们厂的能力范围内的。”
“你们做不了,是因为你们根本没用心去做。”
“是觉得我一个女人好糊弄,还是觉得这个单子砸了,对我没好处,对你们倒有好处?”
我的话很直白,几乎是撕破脸了。
刘胖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姜厂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可都是为了厂子好!”
“为了厂子好?”我拿起桌上的一份生产报告,摔在他面前。
“你看看你三车间的次品率!上个月百分之五,这个月百分之七!你就是这么为了厂子好的?”
刘胖子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我站起来,环视了一圈。
“我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这个单子,必须拿下。”
“今天下班前,每个车间把生产计划交到我办公室。谁完不成,就自己去跟上面解释。”
“散会!”
我走出会议室,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我知道,这么一来,他们更恨我了。
可我没别的办法。
在这个全是男人的地方,我不强硬,就得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回到办公室,我一头栽进椅子里,累得不想动。
车把上的帆布挎包掉在了地上。
水壶滚了出来。
我捡起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菊花茶还是温的,带着一点甜味。
应该是放了冰糖。
那股从厂里带回来的火气,好像瞬间被浇灭了。
我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有刘胖子那张油腻的脸,有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声,还有……裴书臣那双安静的眼睛。
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我的助理,小蔡。
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姑娘,挺机灵的。
“厂长,这是刚刚收到的加急电报。”
电报?
我心里一沉。
这个年代,加急电报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接过来,拆开。
上面的字很简单:原料供应商仓库失火,断供。
我脑袋“嗡”的一声。
完了。
那批军工厂的零件,用的就是特种钢材,只有那一家供应商有。
现在断供,我拿什么去生产?
没有原料,我的计划,我的军令状,全都是废纸一张!
刘胖子他们要是知道了,不得笑死?
我捏着电报,手抖得厉害。
“厂长,您没事吧?您脸色好难看。”小蔡担心地问。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你先出去吧。”
小蔡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那封薄薄的电报,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把所有能想到的关系都过了一遍。
没有用。
那种特种钢材,是计划内调拨的,根本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我坐在椅子上,从下午一直坐到天黑。
办公室里没开灯,我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难道我姜雁的第一仗,就要输得这么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失魂落魄地往家走。
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家,屋里亮着灯。
裴书臣坐在桌前,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看见我回来,他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这么晚?”
他走过来,想接我手里的包。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桌前,一屁股坐下。
我看见他写的东西,是一份清单。
上面列着:猪肉、白菜、豆腐、煤球……
都是些过日子的东西。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在外面为了厂子的事焦头烂额,他倒好,在家里优哉游哉地计划着买菜。
凭什么?
“裴书臣。”我开口,声音又冷又硬。
“嗯?”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们离婚吧。”
我说。
3
空气瞬间凝固了。
裴书臣脸上的表情僵住了,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错愕。
“为什么?”
他的声音有点干涩。
“为什么?”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了起来。
“你问我为什么?”
我站起来,指着他写的那张清单。
“我在厂里,为了几百号人的饭碗,为了军工厂的单子,忙得脚不沾地,跟人斗得你死我活。”
“你呢?你每天在家里想的就是猪肉白菜?”
“我回来,不想看到这些!”
“我不想看到一个只会洗衣做饭,等着我养活的男人!”
“我以为我能不在乎,但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并肩作战的战友,不是一个需要我保护的累赘!”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从我嘴里吐出来。
我自己都觉得残忍。
可我控制不住。
那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绝望和压力,快把我压垮了。
我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而眼前这个永远温和、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成了我唯一的靶子。
裴书臣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屋子里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他垂着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抬起头,看着我。
“所以,你是觉得,我帮不了你?”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
“帮我?”我冷笑,“你怎么帮我?用锅铲还是用搓衣板?”
我说完,就后悔了。
这话太伤人了。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失望,有难过,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姜雁,”他叫我的名字,“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呢?你信吗?”
“你?”我上下打量他。
瘦高的个子,白净的脸,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能耐。
“厂里缺了一批3号特种钢,军工厂的单子,明天就要停工。”
“你能弄来吗?”
我把最大的难题抛给了他。
我知道他不可能做到。
我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让他明白我们之间的差距。
让他明白,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听完,沉默了。
我心里那点可笑的、微弱的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果然,我是在异想天开。
“对不起。”他低声说,“今天,我弄不来。”
“但是,明天下午,可以。”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明天下午,钢材会到。”裴书臣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裴书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不是大白菜!是特种钢!计划内调拨的物资!你说弄来就弄来?”
“我知道。”他点头,“但我能弄到。”
“你怎么弄?”
“你别管了。”他说,“你只要相信我就行。”
相信他?
我凭什么相信他?
一个连工作都没有,靠我养活的男人,说他能弄到连我都束手无策的特种钢?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裴书臣,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我的语气冷了下来。
“我没有开玩笑。”他迎着我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一丝闪躲,“姜雁,你信我这一次。”
“如果明天下午五点前,钢材到不了厂里,我净身出户,绝不纠缠。”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着他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一个声音告诉我,他在吹牛,在说胡话。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万一呢?万一他真的有办法呢?
死马当活马医吧。
反正,情况已经不可能更糟了。
“好。”我说,“我等你到明天下午五点。”
说完,我转身进了卧室,把门反锁了。
我听见他在外面站了很久,然后,是轻轻的叹息声。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脑子里反复想着这件事,越想越觉得荒唐。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厂里。
刘胖子他们看见我,一个个幸灾乐祸的。
“哟,姜厂长,听说我们的原料断了?这可怎么办哟?”
“是啊,军工厂的单子要是完不成,咱们厂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们阴阳怪气地,就等着看我笑话。
我没理他们,径直回了办公室。
坐立不安。
时不时地就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上午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打电话去采购科问,问了一圈,都说没有任何消息。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到了下午,我几乎已经绝望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竟然会相信裴书臣。
他现在,估计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了吧。
四点半。
四点四十五。
四点五十。
墙上挂钟的秒针,每走一格,都像是在敲打我的神经。
我站起来,准备去车间宣布停工的消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
那铃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尖锐得吓人。
我手一抖,差点没拿稳话筒。
“喂,哪位?”
“是姜厂长吗?我是厂门口传达室的老张啊!”
老张的声音激动得都变调了。
“厂长!你快出来看看!来了一辆军车!挂着军牌!说是来给我们送钢材的!”
“你说什么?!”
我整个人都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军车!送钢材!好家伙,那么大一车!说是3号特种钢!点名要找你签收!”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冲出办公室。
整个厂子都轰动了。
工人们、车间主任,包括刘胖子,全都从车间里跑了出来,围在厂区的大院里。
院子中央,停着一辆崭新的绿色解放军卡车。
车牌是红字的,我看不懂,但知道那不是普通牌照。
几个穿着军装的战士,正在往下卸货。
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钢材,可不就是我们急需的3号特种钢吗!
我挤进人群,一个看起来像是干部的军人看见我,立刻敬了个礼。
“请问是姜雁厂长吗?”
“我……我是。”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是你们厂订购的钢材,一共五吨,请您签收。”
他递过来一张单子。
我看着那张签收单,手抖得连笔都拿不稳了。
我没订这批货!
我根本不知道这批货是从哪里来的!
“同……同志,我想问一下,这批钢材是……”
“是京城部委特批的。”那个军官说,“一位姓裴的同志亲自协调的。他说您是他的爱人。”
姓裴的同志。
爱人。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4
我签了字,手还在抖。
那军官没多说,带着人卸完货,敬了个礼就开车走了。
留下一院子的钢材,和一院子目瞪口呆的人。
刘胖子他们几个凑过来,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厂……厂长,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京城部委特批的?您……您什么时候有这关系了?”
我能有什么关系?
我最大的关系,就是我那个只会做饭的丈夫。
我没理他们,转身就往办公室走。
我的脑子很乱,心脏跳得飞快。
裴书臣。
到底是谁?
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协调部委,调动军车,弄来计划外的特种钢……
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
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
他每天待在家里,安安静静的,除了买菜做饭,就是看书。
看的也都是些诗集、小说之类的闲书。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
我被他骗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看错了这个人。
我一路跑回家。
推开门,裴书臣正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本书。
听到我回来,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回来了?钢材收到了吧?”
他的语气,就像在问“今天的白菜新鲜吗”一样平常。
我冲过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
是一本唐诗选集。
“裴书臣!”我把书拍在桌子上,死死地盯着他。
“你到底是谁?”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我是你丈夫,裴书臣。”
“少跟我装糊涂!”我气得口不择言,“你一个普通人,能调动军车?能让京城部委给你开特批?”
“你骗我!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他沉默了。
他越是沉默,我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
“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特务吗?是派来监视我的吗?”
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最坏的可能。
“我不是特务。”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疲惫。
“那你是什么人?”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高一个头,这么站着,很有压迫感。
“姜雁,我的身份,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
“因为是纪律。”他说,“我答应过你,不会管你的事。这次是例外,因为你提了离婚。”
我愣住了。
因为我提了离婚……
所以他才出手?
这是什么逻辑?
“你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不会跟你离婚了吗?”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没那么想。”他摇摇头,“我只是想证明,我不是你的累赘。”
“我想让你知道,我也可以帮你,可以和你并肩作战。”
他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得让我有些心慌。
我别过头,不敢看他。
“我不需要。”我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决。”
“是吗?”他反问,“如果没有这批钢材,你打算怎么解决?看着工厂停工,看着单子被取消,看着刘胖子他们看你笑话?”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如果没有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那种无力感,我又想起来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嘴硬。
“姜雁,我们是夫妻。”他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夫妻……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算哪门子夫妻?
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陌生人。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这件事,谢谢你。但是,我们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
“还有,以后不准再动用你的关系,插手我厂里的事。”
“这是我的厂,我的战场。”
我说完,转身就要走。
手腕突然被他抓住了。
他的手很有力,捏得我生疼。
“你干什么?放开!”
“姜雁。”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强硬。
“你可以不把我当丈夫,但你不能阻止我保护你。”
“保护我?”我觉得可笑,“我需要你保护?”
“需要。”他说,“你以为刘胖子他们只是想看你笑话那么简单吗?”
“什么意思?”我心里一紧。
“那批有问题的钢材,不是意外。”他说,“是有人故意换的。”
“目的,就是想让你在军工厂的单子上出问题,把你从厂长的位置上拉下来。”
我浑身一震。
有人故意换了钢材?
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查到的。”他说,“刘胖子有个远房亲戚,就在原来的供应商那里上班。”
“那天晚上,就是他,把我们的货换掉了。”
我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
我一直以为是供应商那边出了问题。
没想到,问题出在内部。
刘胖子……
他竟然敢这么做!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信吗?”裴书臣看着我,“你只会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是在挑拨离间。”
我沉默了。
确实。
以我之前对他的态度,他就算说了,我也不会信。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他问我。
“怎么办?”我冷笑一声,“敢算计我姜雁,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
“我要让他把吃进去的,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我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裴书臣看着我,没说话。
但他抓着我手腕的力道,却松了许多。
“需要我做什么吗?”他问。
我看着他,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动摇。
或许,他真的不是我的敌人。
“不用。”我摇摇头,抽回了我的手。
“这件事,我自己来。”
说完,我没再看他,径直走进了卧室。
这一次,我没有锁门。
5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敬畏,好奇,还有一丝恐惧。
尤其是刘胖子他们几个,看见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躲得远远的。
我也不去点破,就这么晾着他们。
猫捉老鼠的游戏,得慢慢玩才有意思。
我把工作重心放在了那批新到的钢材上。
有了原料,生产立刻恢复了。
我亲自下车间,盯着每一个环节。
工人们的热情也很高涨。
亲眼见到军车送货,他们也明白了这个单子的重要性。
整个厂子,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刘胖子坐不住了。
他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解决了原料问题,而且是以这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
他几次三番地想来我办公室探口风,都被我以开会为由挡了回去。
他越是心急,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我让小蔡暗中盯着三车间,把他们所有的生产数据都记下来,尤其是次品率。
不出我所料,三车间的次品率开始直线下降。
从原来的百分之七,降到了百分之二,比一车间的老师傅们做得还好。
这太不正常了。
要么是他们突然集体开窍,技术突飞猛进。
要么,就是他们以前在故意藏拙,消极怠工。
答案不言而喻。
我拿着数据报告,冷笑。
刘胖子,这是你自己把刀柄递到我手里的。
周五下午,我召开了全厂生产总结大会。
所有车间主任,技术骨干,全部参加。
会议前半段,都是些常规的总结和表彰。
气氛很轻松。
刘胖子也放松了警惕,正跟旁边的人嬉皮笑脸。
“下面,我们来说一下次品率的问题。”我话锋一转。
会议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我让小蔡把一张巨大的图表挂在墙上。
上面是各个车间近三个月的次品率变化曲线。
其他车间的曲线,都比较平稳,有小幅波动。
只有一条线,格外显眼。
它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一直高高在上,这个星期,却像跳水一样,直接跌到了谷底。
那是三车间的曲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刘胖子身上。
刘胖子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刘主任,”我看着他,慢悠悠地开口,“你能解释一下,你们车间这条漂亮的曲线吗?”
“是你们突然掌握了什么新技术,还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我们……”刘胖子结结巴巴,汗都下来了,“我们是……是响应厂长您的号召,狠抓生产,所以……所以才有了进步……”
“进步?”我笑了,“这不叫进步,这叫奇迹。”
“短短一个星期,次品率下降五个百分点。刘主任,你这要是去申请个技术革新奖,估计都没人跟你抢。”
下面的人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刘胖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姜厂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做好了,你还不满意?”
“我当然满意。”我点点头,“我只是好奇,你们早干嘛去了?”
“前两个月,因为你们车间居高不下的次品率,我们厂损失了多少原料,耽误了多少工期,你知道吗?”
“拿着厂里的工资,用着厂里的设备,却消极怠工,故意制造废品,以此来对抗领导。刘主任,你这种行为,叫什么?”
我每说一句,刘胖子的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他“噗通”一下,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厂长,我错了!我……我是一时糊涂啊!”
“糊涂?”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看你精明得很。”
“故意藏拙,制造矛盾,煽动工人情绪,想把我这个厂长赶走,你好往上爬,对不对?”
“我……我没有……”
“没有?”我把另一份文件拍在他面前,“这是你那个在供应商上班的亲戚的口供。他已经全招了。”
“是你,指使他偷换了我们的特种钢!”
“你想让厂子出生产事故,让军工厂的单子砸在我手里!”
“刘富贵,你好大的胆子!”
最后四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刘胖子看着那份口供,整个人都瘫了。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个惊天大瓜给震住了。
谁也没想到,平时看起来笑呵呵的刘主任,背地里竟然干出这种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消极怠工了,这是破坏生产,是犯罪!
“带走。”
我一挥手,两个保卫科的干事走进来,把瘫软如泥的刘胖子架了出去。
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
杀鸡儆猴。
从那天起,厂里再也没人敢跟我对着干了。
我姜雁的名字,成了厂里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晚上回家,我难得地没有看文件。
裴书臣做了一桌子菜。
比平时丰盛。
他给我倒了杯酒。
很烈的白酒。
“庆祝一下?”他笑着说。
我看了他一眼,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很痛快。
“你怎么知道他亲戚会招?”我问。
“吓唬一下就招了。”裴书臣说得轻描淡写,“那种人,做贼心虚,不经吓。”
“你派人去的?”
“嗯。”他给我夹了块肉,“一个朋友,正好在那边出差。”
朋友。
又是朋友。
他的朋友,好像无所不能。
“裴书臣。”我看着他,“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他放下筷子,看着我。
“快了。”他说,“等这件事结束。”
“什么事?”
“一个考核。”他说,“对你的,也是对我的。”
我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了。
总觉得,我像是掉进了一张巨大的网里。
而织网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6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厂里的生产走上了正轨,军工厂的单子,我们提前完成了。
交货那天,对方派来的验收代表,对我赞不绝口。
我们厂,也因此拿到了后续更多的订单。
我在厂里的地位,彻底稳固了。
刘胖子的事情,也很快有了结果。
破坏军工生产,数额巨大,被判了十年。
大快人心。
我和裴书臣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
他做饭,我吃饭。
他洗衣,我穿着。
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家庭煮夫”。
我知道他有秘密,有我不知道的能量。
我开始观察他。
他每天除了做家务,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
看的书很杂。
有时候是古典文学,有时候是外语词典,甚至还有机械原理的专业书籍。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多我厂里遇到的技术难题,跟他一说,他总能提出一些很有见地的想法。
虽然他总是用“我从书上看到的”来搪塞我。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比以前多了。
不再是简单的“嗯”、“哦”、“知道了”。
有时候,我会在书桌前处理文件到深夜。
他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然后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书,陪着我。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但那种感觉,不尴尬。
反而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我好像,有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习惯了每天回家,有个人在等我。
习惯了饭桌上,有他给我夹菜。
习惯了深夜里,有他陪着我。
这种感觉让我很恐慌。
我姜雁,什么时候需要靠一个男人来获得安心感了?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他。
下班后,我故意在厂里多待一会儿,很晚才回家。
回家后,也直接进卧室,不跟他多说话。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但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每天晚上,都会把饭菜给我温在锅里。
我进卧室的时候,会看到我的床头,放着一杯晾好的温水。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烦躁。
这天,我回家特别晚。
推开门,屋里黑着灯。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在家?
我打开灯,屋子里空荡荡的,冷冰冰的。
桌上没有饭菜,锅里也没有温着的汤。
他走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心里竟然一阵发慌。
我冲进里屋,掀开帘子。
他的小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被子叠成了豆腐块。
他的东西,都不在了。
那个小小的包裹,不见了。
他真的走了。
就像他当初说的,净身出户,绝不纠缠。
我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失落,有点空。
还有一点……愤怒。
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他把我当什么了?
旅馆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去上班,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小蔡看我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厂长,您是不是生病了?”
“没事。”我摇摇头。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开会的时候,好几次走神。
脑子里,总是出现裴书臣那张温和的脸。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
厂传达室的老张又打来了电话。
“厂长!厂长!门口又来了一辆车!”
“这次是黑色的轿车!北京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又是北京来的?
“找谁的?”
“找您的!说是您的爱人,裴书臣同志,让您过去一趟!”
裴书臣!
他回来了?
我几乎是跑着去的大门口。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静静地停在厂门口。
车牌,是我看不懂的特殊牌照。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站在车边。
看到我,他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
“您就是姜雁同志吧?我是裴副组长的司机。”
裴……副组长?
我彻底懵了。
“您是说,裴书臣?”
“是的。”司机点点头,“裴组长在车里等您,他让您上车。”
我机械地跟着司机,走到车边。
他帮我拉开车门。
车里,坐着裴书臣。
他换下了一身家常的衣服,穿上了一套笔挺的灰色中山装。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看起来,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威严。
他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歉意。
“上来吧。”他说。
我坐上车,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好奇的目光。
“你……”我刚想开口。
他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回家再说。”
车子启动,平稳地向前驶去。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里一团乱麻。
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少个身份?
我嫁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7
车子没有开回我们那个小小的家。
而是开进了市委招待所。
这是专门接待上级领导的地方,守卫森严。
车子直接开到了一栋独立的小楼前。
司机帮我们打开车门。
裴书臣先下车,然后很自然地向我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依旧很暖,很有力。
我们走进小楼。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但很整洁。
一个穿着军装的警卫员,给我们倒了茶,然后就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我看着他。
他点点头,示意我坐下。
他自己也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的真名叫裴书臣,这个没有骗你。”他开口。
“我的身份是,国家经济委员会,第九调查小组,副组长。”
国家……经济委员会?
调查小组?
这些词,我只在报纸上见过。
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那你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做什么?”
“调查。”他说,“你们厂,是我们这次调查的重点对象之一。”
“调查我们厂?”我更糊涂了,“我们厂有什么好调查的?”
“调查你们的技术革新模式。”他说,“你上任之后,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引进了很多新的管理方法和生产技术。这些东西,上面很感兴趣,但也有些争议。”
“所以,上面派我来,实地看一看,你的这套方法,到底行不行得通。能不能在全国推广。”
我听明白了。
说白了,我就是个小白鼠。
我的厂子,就是块试验田。
成功了,经验全国推广。
失败了,我就是那个背锅的。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这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作为上级领导下来视察。
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为了看得更真实。”他说,“如果我以调查组的身份下来,你看到的,听到的,都会是下面的人想让你看到和听到的。你接触不到最真实的情况。”
“只有成为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才能看到你最真实的工作状态,了解到你最真实的想法。”
“而且,”他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我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保护我?”
“是的。”他点头,“你的改革,动了很多人的蛋糕。刘富贵,只是其中一个跳得最高的而已。暗地里,想把你拉下来的人,不止他一个。”
“如果不是我,你以为那批特种钢,真的只是断供那么简单吗?后面还有一连串的圈套等着你。”
我后背又是一阵发凉。
原来,我一直在刀尖上跳舞,却不自知。
而这个男人,一直在暗中,替我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所以,你接近我,跟我结婚,都是为了你的任务?”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
“是。”他很坦白地点头。
这个“是”字,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我的心一下。
原来,一切都是任务。
那些日夜的陪伴,那些温热的饭菜,那些无声的守护……
都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我算什么?
一个任务对象?
“我知道,这么做对你很不公平。”他看着我,语气里带着歉意。
“我利用了你,欺骗了你。”
“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们厂的模式,得到了上面的肯定。接下来,会有正式的文件下来,支持你的工作。”
“暗地里的那些阻力,我也会帮你全部清除。”
“以后,你可以放开手脚去干了。”
他说了很多。
说的都是我的工作,我的未来。
唯独没有我们。
“所以呢?”我问。
“所以,我们的婚姻,也可以结束了。”
“如果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办手续。我会给你一笔补偿,也会在工作上,给你最大的支持。”
他的话,说得很平静,很理智。
就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一笔,他自认为对我很有利的交易。
我的心,一点点地冷下去。
我站起来。
“我明白了。”
我说。
“谢谢你,裴副组长。谢谢你为我们厂做的一切。”
“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一场交易。现在交易结束了,两不相欠。”
“离婚的事,我同意。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说完,我没再看他,转身就走。
手腕又被他抓住了。
和上次一样。
“姜雁。”
他的声音,有点急。
“怎么?裴副组长还有什么指示?”我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
“我……”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甩开他的手,“我自己能走。”
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泪,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姜雁啊姜雁,你真是个傻子。
你竟然会对一个任务,动了心。
8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早上离开时一样。
只是,少了一个人。
那个总是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不见了。
那个总是在灯下,安静看书的身影,也不见了。
我站在屋子中央,感觉整个世界都空了。
我以为我会很洒脱。
不就是离婚吗?
我又不是没他活不了。
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像是被人用手,硬生生地剜掉了一块。
我坐在冰冷的凳子上,从天黑,坐到天亮。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做的第一顿饭。
他为我挡住王嫂的嘲讽。
他在我绝望时,说“相信我”。
他为我捏硬邦邦的肩膀。
他给我泡的菊花茶……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渗透到了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我根本,离不开他。
可我能怎么办?
去求他吗?
求他不要走?求他留下来?
以什么身份?
一个被他利用完的任务对象吗?
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么做。
第二天早上,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的自己。
我打了盆冷水,狠狠地洗了把脸。
姜雁,挺直腰杆。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连一个几百人的厂子都能撑起来,还怕离个婚吗?
我换上最得体的一件衣服,去了民政局。
八点五十。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就站在民政局门口那棵大槐树下。
还是穿着那身笔挺的中山装。
身姿挺拔,像一棵松。
看到我,他朝我走了过来。
“来了。”
“嗯。”
我们俩相对无言。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进去吧。”我说。
他点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民政局。
办手续的工作人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妈。
她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我们的结婚证。
“哟,小两口看着挺般配的,怎么就要离了?”
“是不是吵架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别冲动嘛。”
我没说话。
裴书臣开口了:“阿姨,我们想好了。”
大妈叹了口气,拿出两张表格。
“行吧,现在的年轻人,唉……”
“把这个填了。”
我拿起笔,手却抖得厉害。
自己的名字,那么简单的两个字,我却怎么也写不下去。
裴书臣已经填好了他的那份,推了过来。
我看到,他在财产分割那一栏,写着:全部财产归女方所有。
我们哪有什么财产?
唯一的财产,就是那间小小的宿舍。
他这是,真的要净身出户。
我的眼眶一热,赶紧低下头,不让他看见。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落笔。
民政局的门,突然被人“砰”的一声推开了。
王嫂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不能离!你们不能离!”
她一边喊,一边冲到我们面前,一把抢走了我手里的笔。
我和裴书臣都愣住了。
办事的大妈也愣住了。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干嘛的?”
“我是他们邻居!”王嫂叉着腰,理直气壮。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犯糊涂!”
她转向我,一脸的痛心疾首。
“姜厂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能跟小裴离婚啊!”
“这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他每天给你洗衣做饭,把你照顾得那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他是没工作,可他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让你在外面安心打拼,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们院里,谁不羡慕你?”
我听着王嫂的话,心里又酸又涩。
曾几何时,她是最看不起裴书臣的人。
现在,却跑来替他说话。
真是讽刺。
“王嫂,这是我们的事,不用你管。”我的声音很冷。
“我怎么能不管!”王嫂急了,“姜厂长,你别是不知道吧?小裴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
“上次刘富贵的事,是他找到我家那口子,让他帮忙打听消息的!”
“还有你厂里那个什么技术难题,是他拿着你的图纸,跑到市里的图书馆,查了一整天的资料,才找到解决办法的!”
“他嘴上不说,可心里,比谁都在乎你!”
“你生病了,他半夜跑几里路去给你买药!”
“下雨了,他算着你下班的时间,提前去厂门口给你送伞!”
“这些,你都知道吗?”
王嫂的话,像一颗颗石子,砸进我心里,激起千层浪。
这些事,我全都不知道。
他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我转过头,看向裴书臣。
他的脸,有些不自然。
“王嫂,您别说了。”
“我偏要说!”王嫂不理他,继续对着我喊,“姜厂长,这么好的男人,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你要是跟他离了,你保管后悔!”
说完,她把笔往桌子上一拍,气呼呼地走了。
整个民政局,鸦雀无声。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原来,他为我做了这么多。
而我,却一无所知。
我还骂他,是累赘,是吃软饭的。
我……我真是个混蛋。
“还要……继续吗?”
裴书臣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抬起头,看着他。
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9
我哭了。
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
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压抑、不甘,全都哭了出去。
裴书臣慌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安慰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
手帕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和他的人一样。
我没有接。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不离了。”我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们不离婚了。”
他愣住了。
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离婚了!”我抓着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你骗了我这么久,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走?没门!”
“你得对我负责!”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就是一股脑地把心里的想法都喊了出来。
他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一点点地,亮起了光。
那种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
“好。”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不走了。”
“对你负责。”
办事的大妈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最后笑了起来。
“看吧,我就说小两口是闹别扭。”
“好了好了,不离了就好,快回家去吧。”
我们俩,就这么手牵着手,走出了民政局。
外面的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俩都笑了。
像两个傻子。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问他。
“告诉你,你会信吗?”他笑着反问。
我想了想,摇摇头。
确实,我不会信。
我只会觉得,他是在邀功。
“那王嫂……”
“她也是我‘任务’的一部分。”他眨眨眼,有些狡黠。
“我刚搬来的时候,就觉得她是个突破口。所以,时不时地帮她家扛扛米,修修水管。一来二去,关系就熟了。”
“今天,也是我让她来的。”
我愣住了。
“你……你算计我?”
“兵不厌诈。”他一脸的理直气壮。
我气得在他胳膊上捶了一下。
“裴书臣,你真是……太坏了!”
他也不躲,就那么笑着让我打。
闹了一会儿,我停下来。
“你的任务,真的结束了吗?”我问。
“嗯。”他点头,“报告已经交上去了。上面非常认可你的模式,很快就会有专门的扶持政策下来。”
“那你……”
“我申请了调动。”他说。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调去哪儿?”
“就留在我们市。”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上级领导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们觉得,我这个调查员,应该继续留在‘试验田’里,深入观察,长期跟进。”
“所以,组织上决定,让我担任你们市工业局的副局长,主管技术革新这一块。”
“以后,姜厂长,我们就是同事了。”
工业局……副局长?
这个消息,比他告诉我他是调查组的,还要让我震惊。
“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我看着他,穿着中山装,一脸正气的样子。
确实不像。
“那我们……”
“组织上把市委招待所那栋小楼,分给我当宿舍了。”他说,“你要不要……搬过去跟我一起住?”
“那边条件好一点,有独立卫生间,还能做饭。”
我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裴书臣,我们俩的婚姻,是不是也是你跟组织上申请的‘工作需要’?”
他愣了一下,随即耳朵尖有点红了。
“是。”他有些不自然地承认了。
“但……”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挚,“假戏真做,是我自己的决定。”
“姜雁,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你身上有股劲儿,不服输,不认命。”
“你在厂里雷厉风行,回到家,却会累得在沙发上睡着。”
“我……”
“我喜欢你。”
他很直接地说了出来。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男人,这么直白地跟我告白。
我的心,跳得跟打鼓一样。
“你……你……”我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窘迫的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
“所以,姜厂长,愿意给我一个转正的机会吗?”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温热的气息,吹得我耳朵痒痒的。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皂角味。
过了很久,我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嗯”了一声。
10
我们没有立刻搬去招待所。
裴书臣说,要等正式的任命文件下来。
在别人眼里,他还是那个没有工作的“家庭煮夫”。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他还是每天给我做饭,洗衣。
但现在,我会钻进厨房,给他打下手。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帮倒忙。
不是打碎了碗,就是差点把盐当成糖。
每次,他都哭笑不得地把我赶出去。
“你还是去研究你的图纸吧,厨房这个战场,交给我。”
我会在他看书的时候,给他泡一杯茶。
然后,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他。
他看书的样子,很专注。
侧脸的线条,很好看。
有时候,他会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看我。
“我脸上有东西?”
我摇摇头。
“没,就是觉得你好看。”
我学着他,说得很直白。
然后,就看到他的脸,一点点地红了。
原来,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裴副组长,也会害羞。
这种感觉,很新奇。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小夫妻一样,相处。
周末,他会带我去看电影。
是厂里放的露天电影,一群人挤在一起,吵吵嚷嚷的。
他会提前去,占两个最好的位置。
还会买一包瓜子。
我磕着瓜子,看着电影里的人哭哭笑笑。
他就在旁边,剥瓜子给我吃。
把一颗颗饱满的瓜子仁,放在我手心。
我心里,甜得跟吃了蜜一样。
我们院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
尤其是王嫂。
她现在见了我,比谁都热情。
“姜厂长,下班啦?小裴今天又给你做好吃的了吧?”
“哎哟,你们俩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每次,我都只是笑笑。
而裴书臣,会很大方地承认。
“是啊王嫂,我媳妇工作辛苦,我得把她照顾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我的。
里面全是笑意。
厂里的事情,也越来越顺。
有了上面的支持,我的改革推行得非常顺利。
我们厂的效益,越来越好。
工人的工资,也涨了。
大家干劲十足。
所有人都说,我是个有本事的厂长。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背后,站着一个多厉害的男人。
他从来不直接插手厂里的事。
但每当我遇到难题,他总能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给我提点。
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份报纸,有时候,只是饭桌上的一句闲聊。
他总能帮我打开思路,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
有他在,我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有底气。
这天晚上,我正在看一份新的技术资料。
是关于一种新型车床的。
如果能引进,我们厂的生产效率,至少能提高百分之三十。
但是,这种车床是国外进口的,很难弄到。
我正发愁,裴书臣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资料。
“苏联的乌拉尔重型机床?”
“你认识?”我有些惊讶。
“嗯,以前在学校里学过。”他说,“这个东西,确实好,但是不好买。而且,后续的维修和配件,都是个大问题。”
他说得没错。
这也是我担心的。
“那怎么办?”
“自己造。”他说。
“自己造?”我瞪大了眼睛,“开什么玩笑?我们厂的技术水平,哪够得着这个?”
“现在是不够。”他说,“但不代表以后也不够。”
“我有一个想法。”
他拉了张椅子,在我旁边坐下。
“我们可以跟市里的几个大厂,还有大学,合作。成立一个联合技术攻关小组。”
“我们出场地,出工人。他们出技术,出人才。”
“我们不求一步到位,就先从仿制开始。把它的原理吃透,零件一个个地拆解,研究。”
“就算最后造不出来,我们也能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出一批自己的技术人才。”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对啊!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自己造!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也太……激动人心了!
如果真的能成功,那我们厂,就不再是一个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跑的小厂了。
我们也能拥有自己的核心技术!
我激动地抓住他的手。
“裴书臣,你真是个天才!”
他笑了。
“不是我天才,是你太累了,钻牛角尖了。”
他伸手,把我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这件事,要是做成了,可就是大功一件。”
“到时候,你这个厂长,可能就要挪挪位置了。”
“挪到哪儿去?”我问。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工业局,局长的位置,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看着他,这个总是带给我意外和惊喜的男人。
我突然觉得,跟着他,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11
联合技术攻关小组的想法,我第二天就在厂里的干部会议上提了出来。
毫无意外,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厂长,这……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是啊,我们厂现在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搞这个,风险太大了。”
“跟大学合作?那些教授眼高于顶,能看得上我们?”
“万一钱投进去了,东西没搞出来,怎么办?”
会议室里,嗡嗡嗡的,全是质疑的声音。
我没有急着反驳。
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我才开口。
“风险大,还是机遇大?”
“我们是想一辈子跟在别人后面,吃点残羹剩饭?还是想自己掌握命运,做自己的主人?”
“至于大学的教授,他们不是眼高于顶,他们是需要一个能把他们的理论,变成现实的平台。”
“而我们厂,就是最好的平台。”
“钱投进去,就算没有成果,我们也能收获经验,培养人才。这,就是最大的成果!”
我的话,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他们被我说动了。
但是,顾虑还在。
“厂长,您的想法是好的。但是,这件事,光靠我们厂,怕是牵不了这个头啊。”一个老主任说。
“是啊,这得市里,甚至省里支持才行。”
“谁说,我们没有支持?”
我笑了。
我拿出了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
“这是市工业局裴副局长亲自草拟的,关于成立‘市机械制造技术攻关联合体’的初步方案。”
“我们厂,是这个方案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试点单位。”
当“裴副局长”这几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
整个会议室,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他们当然知道裴书臣。
那个在院里出了名的,靠老婆养的男人。
他……他是副局长?
还是工业局的?
这个消息,比我说要自己造车床,还要让他们震惊。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见了鬼的表情,心里暗笑。
让你们以前看不起他。
现在,傻眼了吧?
这件事,就这么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定了下来。
裴书臣的正式任命文件,也很快下来了。
工业局还专门给他配了车。
他去上任那天,我们整个大院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当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停在我们楼下。
裴书臣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从楼里走出来的时候。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尤其是王嫂,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她拉着我的手,哆哆嗦嗦地问:“姜……姜厂长,这……这是真的?”
我点点头。
“他……他真是副局长?”
我又点点头。
王嫂一拍大腿,差点哭出来。
“我的天爷啊!我以前还说他吃软饭!我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看着她那追悔莫及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
裴书臣走到我面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很自然地帮我理了理衣领。
“我上班去了。”
“嗯。”
“晚上想吃什么?”
“……红烧肉。”
“好。”
他笑了笑,转身,上车。
车子开走,留下一院子还没回过神来的人。
从那天起,裴书臣成了我们院里一个传奇。
而我,也从一个“养着小白脸”的女强人,变成了“有眼光、有福气”的局长夫人。
我跟裴书臣,也正式搬进了招待所的小楼。
我们的二人世界,开始了。
没有了邻居们的围观,我们相处得更加自然。
他工作很忙,经常加班。
我工作也很忙,技术攻关小组的事情,千头万绪。
我们俩,成了这个城市里,最晚熄灯的那两户。
有时候,他会来我们厂的实验室。
以一个领导的身份。
他会跟我们的技术人员,探讨问题。
他懂的,比厂里任何一个老师傅都多。
看着他穿着工作服,在机床旁边,跟人讲解技术要点的样子。
我常常会看呆。
这个男人,到底还有多少面,是我没见过的?
他好像无所不能。
晚上回家,脱下那身干部服,他又变回了那个会给我做饭的丈夫。
他会一边做饭,一边听我吐槽厂里的烦心事。
然后,给我分析问题,出谋划策。
我们的关系,是夫妻,是战友,也是师生。
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太多东西。
我感觉自己,在飞速地成长。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都加班到很晚。
回到家,谁也没力气做饭了。
我们就煮了两碗面条。
吃完面,我们俩靠在沙发上,谁也不想动。
“累吗?”他问我。
“累。”我诚实地点头,“但很痛快。”
他笑了。
他把我揽进怀里,让我靠在他肩膀上。
“我也是。”
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依偎着。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突然觉得,无比的安心。
“裴书臣。”
“嗯?”
“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谢谢你,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他没有说话。
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
12
技术攻关小组,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终于成功仿制出了第一台样机。
虽然性能上,跟原版的还有差距。
但,这是我们从无到有的第一步。
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省的工业系统。
我们厂,一战成名。
我也因此,被提拔为市工业局的副局长。
跟裴书臣,成了真正的同事。
我上任那天,他亲自来厂里接我。
开的,还是那辆黑色的伏尔加。
厂里的工人们,都出来送我。
看着那些熟悉的脸,我眼睛有点湿。
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技术员,到今天。
这一路,走得太不容易。
车上,裴书臣递给我一块手帕。
“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一样,爱哭鼻子?”
“我才没有。”我嘴硬,擦了擦眼睛。
“新岗位,都熟悉了吗?”他问。
“嗯,你之前给我的那些资料,都看完了。”
“那就好。”他点点头,“以后,我们就要并肩作战了。”
“谁要跟你并肩作战。”我小声嘀咕。
他笑了。
车子开到了工业局大楼前。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走廊里,遇到的人,都恭敬地跟我们打招呼。
“裴局好,姜局好。”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俩的办公室,就在对门。
进了办公室,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他就跟了进来,顺手还把门关上了。
“你干嘛?”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一步步地朝我走过来。
脸上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容。
“姜局长,”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
“恭喜上任。”
“谢谢……”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俯下身,吻住了我。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
他的吻,不像他的人那么温和。
带着一点霸道,一点急切。
好像,已经忍了很久。
我被他吻得晕头转向,腿都软了。
只能扶着办公桌,才没有倒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放开我。
我靠在桌子上,大口地喘气。
脸烫得能煎鸡蛋。
他看着我,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这是……给你的上任贺礼。”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办公室!”
“我知道。”他一脸的无所谓,“门我锁了。”
这个男人!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我瞪着他,他却突然收起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姜雁。”
“干嘛?”我没好气地问。
“我们结婚,也快两年了。”他说。
“是啊,怎么了?”
“我觉得,我们还缺点什么。”
“缺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灼热。
“缺个孩子。”
“……”
我的脸,更红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他很认真地说,“我们的事业,都走上了正轨。我觉得,是时候,该考虑一下我们的家庭了。”
“我想要一个,像你一样,又聪明又漂亮又勇敢的女儿。”
“或者,像我一样,会做饭会疼老婆的儿子,也行。”
他描绘的未来,那么美好。
让我,无法拒绝。
我看着他,这个改变了我一生的男人。
从一个被人嘲笑的“家庭煮夫”,到一个运筹帷幄的副局长。
从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婚姻,到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们俩,都找到了最好的自己。
也找到了,最好的彼此。
我踮起脚,主动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好啊。”
我说。
“那我们,回家再商量商量,生儿生女的细节问题?”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亮。
我知道,我们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只要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我的战友,我一辈子的,裴书臣。